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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回:在深眠中淪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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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惠轉過頭,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向他。他淡淡地笑着,臉上始終帶着一種平靜的、若有若無的笑意。大約是出於禮貌,想在醫院這種冷冰冰的地方顯得柔和些。只是有些僵硬,尤其配上他此刻疲倦的神態,委實笑出幾分假意。

    梧惠很熟悉這種表情,但她仍感到一絲陌生。他們已經很熟了才對,但這種表情過於矜持,過於禮貌了,讓梧惠感覺他看自己像是看待一個從來不認識的人一樣。

    「莫惟明,你在說什麼?」

    莫惟明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掛牌,挑起眉說:

    「嗯一般直呼姓名的病人很少見。你生氣了嗎?是我哪裏沒有說清楚?」

    梧惠半張開口,有些不可思議。為什麼他真的像是沒見過自己一樣?梧惠的眼神像刀一樣,反覆審視着面前的人。他看上去三十來歲,很高,或許因為疲憊站不太直。高挺的鼻樑上架着副窄窄的眼鏡,掐絲般纖細的金屬包邊,看上去很輕便。但在陽光之下,也能看清那眼鏡後淡淡的眼圈。他蓄着觸肩的中發,大約沒時間打理,顯得有點亂糟糟。雖然清晨的光線不強,卻不難發現他的髮絲不是純正的黑,而是一種朦朧的、沉悶的深灰色。

    這人的樣子、聲音,還有胸前的工作牌,都清晰地證明他一定是莫惟明本人沒錯。梧惠還當自己認錯人了呢。

    「警告你別耍我。」

    說着,梧惠推了他一把。他確實沒站穩,往後一個趔趄。他連忙穩住重心,伸出一隻手示意她停下來。梧惠緊接着又推他一把,他便又後退一步。

    「喂,這位女士——請你尊重我們的職業。我沒跟您開玩笑,麻煩你不要動手動腳。」

    莫惟明被她逼得退到牆角。這時候,病房門又被推開了。一位護士打扮的女性看到他倆似是鬧了什麼矛盾,連忙過來制止。

    「小姐,您冷靜一點。請不要攻擊我們的醫生」

    「病、病人有點『甦醒狂躁』。去給她開點鎮靜劑」

    護士頓了一下。

    「也不至於。」

    「玉樹?」梧惠看向她,指着莫惟明說,「你管管他。他不知道跟我裝什麼。」

    「咦?你認識哦。」

    碧玉樹一開始有些奇怪,但立刻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工牌。她又看了一眼莫惟明,莫惟明點點頭,像是在對她的反應表示認同——這個病人就是這麼奇怪,喜歡直呼其名的。

    梧惠有些無助地愣在那兒。

    「為什麼連你也」

    「您先不要激動——莫醫生嘴上沒門兒,說話不好聽。他如果有什麼冒犯到您的發言,可千萬不要跟他計較。要不,我跟您說吧,不要讓他再說些刺激人的怪話了。」

    說罷,碧玉樹瘋狂給莫惟明使眼色,雖然是當着梧惠的面兒。她就這麼看着莫惟明貼着牆,拿着記錄板溜了出去,就仿佛自己是個精神科的病人。她還沒反應過來,碧玉樹就拉着她回到床上,說着什麼「剛醒不宜大量運動」「不宜動怒」之類的話。

    「你,難道也不認識我了嗎?」梧惠坐在床邊,呆呆地看着她。

    「認識呀。您是梧惠小姐。」

    玉樹這樣回答。梧惠剛鬆一口氣,她又說:

    「您前兩天出了車禍,今天才醒來。真是福大命大,沒什麼大礙。已經幫您做了身體檢查,沒有明顯外傷,就是要再觀察兩天,看看有沒有內臟出血什麼的。您要是一直睡着,我們要考慮顱內出血、腦水腫的可能了。對了,您的包暫存在保衛處。回頭我給你拿上來,你清點一下,看看有沒有缺什麼。另外,費用方面,是教會的捐款給您墊付的。」

    梧惠分明記得,這些話在去年的時候,是莫惟明對她說的。就在去年冬天,年關前。

    不對。

    現在已經是夏天才對吧?正值燥熱的時節。她還能想起,那些繞着自己的蚊蟲嗡嗡作響,揮之不去。就連吹到臉上的晚風,都是熱乎乎的,暖融融的。

    但,剛才她看向窗外的時候,分明又是冬日的蕭條景象。她試着感受了一下,醫院的室溫是很正常的,不冷也不熱,她察覺不出什麼異常。她又試着回想,去年住院的時候,對醫院的溫度有怎樣的感知,但怎麼也想不起來。無關緊要的事,總是忘得很快。畢竟那時候腿傷得很重,注意力光放在患處了,顧不上想別的。既然沒留下深刻印象,大約,也還好吧。

    可是梧惠感到很難過。明明都是算得上朋友的人了,為何讓她覺得如此生疏。這種生疏是相互的,她看他們覺得陌生,他們對她的態度也不像從前。本來,幾人的相處都已經到了十分鬆弛的狀態,但在此刻,距離感又出現了,就好像她第一次住院。

    「您有親人在這邊嗎?我用醫院的電話通知他們,讓人來照顧你順便結下費用。教會的捐款只能墊付,公益性質。您是有工作的,所以——希望您理解。」

    「」

    梧惠想說好,但說不出口。這感覺就好像朋友順手幫了小忙,你卻要鄭重其事地向對方表示感謝——反而有點怪異了。

    「你真的不記得我嗎?」梧惠不甘心地問。

    「我們也許在其他什麼地方見過嗎?」

    玉樹的目光變得有些警惕,但依然熱切,像過去的任何時候一樣。這種警覺是理所當然的,畢竟若真是陌生人,梧惠的表現太反常了。

    「我不知道。」梧惠有點煩躁了,「可能我撞到頭了吧!」

    「是啊!這就是我們最擔心的情況了。」玉樹相當着急地說,「所以您還是好好躺着,多休息一陣。注意清淡飲食,忌辛辣、油膩、發物,還有煙酒。」

    梧惠深深吸了一口氣,壓制住自己無端的怒火。不能發作,太沒道理了。一切就好像時光倒流,昨日重現。也好像她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自己不曾在車禍中受傷的世界;也是時間流速更加緩慢的、停滯了大半年的世界。


    「算了。」她伸出雙手,搓了搓臉以讓自己保持清醒,「麻煩你給我工作的地方打個電話吧。我家人不在曜州。」

    「好的呀。」

    溫柔的小護士這樣說了。她飛快地記下她報出的數字,離開病房,替她聯繫同事去了。她的背影也讓梧惠感到熟悉,正透着那種沒被社會毒打過的朝氣。在醫院幹不了兩年,她馬上也會板着像自己那樣的死人臉,平等地應付每一個病人。

    總之先等啟聞過來看看吧。按照記憶,再過那麼一兩天,公安廳就會派人來。來的警員叫做羿晗英,是廳長羿暉安的妹妹。記錄這一切後,就再也沒有下文了。這次,她連一點皮外傷也沒有,恐怕更是不了了之。

    但是,怎麼可能呢一種難以抑制的狂躁在血管里蔓延。她坐立難安,不知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想要尋求答案,卻不知該如何發問,更不知該問誰。她走下床,來回在病房裏走了幾步。時間過得好慢。見玉樹還沒回來,梧惠走出門去。

    醫院永遠是熱鬧的。熙熙攘攘,不是病人便是病人的家屬,一個賽一個着急。這與梧惠記憶中的醫院是極其相似的。也就是說,除了人之外,環境仍符合她的認知。可是這又如何呢?她仍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走到醫院的空地上,能聞到飯菜的香。大約快到中午了,醫院的食堂也起了灶。很輕易能嗅出白菜燉粉條的味道,有一點酸酸的,和記憶里一樣。有個瘦弱的小孩在摸花壇邊的野貓。它的花色和凍凍有點像,但是短毛的。梧惠可能在醫院的野貓群里見過它。

    她茫然地看着一切。只穿着單衣,好像有點冷,又好像沒那麼冷。血在頭腦里衝撞,幾乎要沸騰。但就算將顱內的水分蒸乾,她也思考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又並不甘做放棄思考的人。

    「醒了!」

    梧惠向前掀開被子,反覆打量周圍的環境。確定自己仍在醫院以後,她失望地躺回去。

    這個病房與她去年住過的完全相同。冬天的白晝來得很慢,因而室內的光線十分朦朧。一些黎明的光濾過薄薄的窗簾,整個房間都是暗沉的灰調。她試着把昨天發生的一切解釋為一場夢,但顯然不行。

    焦慮一陣一陣的,像浪潮,起伏不定。但總體上,梧惠的心情已經沒有昨日那麼五味雜陳了。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習慣了——最好不是。莫惟明一整天都沒有出現,這倒是和之前沒什麼不同。畢竟是醫生,忙前忙後也很正常。玉樹來查過房,做了簡單的檢查。有幾次,梧惠對着她欲言又止,終究沒能開口。

    她知道,問玉樹大約是什麼都問不出來了。或許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啟聞身上。玉樹告訴她,報館說今天下班就派人過去。

    大概到天快黑了的那一陣,歐陽啟聞來了。與記憶中不同的是,他沒有帶工作來。

    但手裏還攥着他的燒餅。

    他來到梧惠床邊的時候,身上還帶着外面的冷氣。他拍拍灰,抖抖腦袋。有些自來卷的頭髮蓬蓬地晃了一下。像一條長毛犬,或者小綿羊。

    「你不是出差了嗎?」梧惠終於有機會當面問出口,「你是沒去,還是回來了?」

    啟聞脫掉大衣,自然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熟練地蹺起二郎腿。他說:

    「早就回來了呀。」

    「可是,那麼遠——光是單程就要一個月吧?」

    啟聞將餅從紙袋裏擠出一截的動作愣了一下,他說:

    「我就是去內地做個走訪,哪兒要這麼久?又不是出海。」

    「不是嗎?」

    梧惠反問道。但她目光無神,對啟聞的回答不抱什麼希望。她知道,他也是一樣的。

    「不、不是啊?」啟聞又往嘴裏塞了一口餅,「你這醫院的人說,你有可能傷到頭了,該不會是真的?你別嚇我。我可不想剛回來,就要接手你的文字工作」

    「你小子真是一點不擔心我。別吃了,」她抱怨一聲,「渣都掉床上了。」

    穀物和芝麻的香氣,都與記憶中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怎麼是啟聞自己在吃?

    「我的呢?」

    啟聞愣了一下。

    「你這不是沒啥大事兒麼?我尋思醫院的作息都是早睡早起,你已經吃過了。我這是給自己帶的晚飯。還沒下班的時候,我可就往過趕了。你知道,我家住挺遠的呢。」

    「唉。算了,我已經很慶幸你沒帶着工作來了。」

    「那不至於。」啟聞嚼個不停,「我聽說你不是很嚴重。我尋思,你腦子要真沒大礙,過兩天就能回來上班了。犯不着把那堆沉甸甸的玩意兒給你弄來。」

    梧惠找不到任何破綻。目前為止發生的一切,都太過真實,太過合理。讓她最為難受的便是——倘若當下的一切才是現實呢?她不斷地回憶過去經歷的點滴,怕自己忘了它們,失去了唯一可以考據的東西。她也不斷地試圖在這個世界裏尋找漏洞,但當下一無所獲。

    「你咋了?感覺心不在焉的。你沒有覺得頭暈、頭疼之類的吧?」

    啟聞還是將玩笑收斂了幾分,連吃飯的動作都停下來。看樣子,他是真的有些擔心梧惠的腦袋受到什麼影響。若真是如此,可不是鬧着玩的。

    「護士已經問過了,沒有。」梧惠沉沉地嘆息一聲,「我問你個事兒吧你知道明年七月末,霏雲軒會舉辦一場拍賣會的事嗎?」

    「這誰知道啊?明年的事兒,還早着呢。」啟聞正準備再吃一口,突然停頓下來,「不過確實有商會在籌備拍賣會的事。目前還在徵集拍賣品的階段。」

    「陽明商會?」

    「你怎麼知道?」啟聞一愣,「阿德勒才跟我提的呢。莫非你能預知未來?」

    「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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