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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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他的那雙眼, 真是會說話的一雙眼,定定望住你, 就會讓你真切體會到他的誠意。眼前這人就算再清醒, 也終究是個小姑娘,連教坊那些見多識廣的行首都抗拒不了他的魅力,更別提區區一個張肅柔了。
赫連頌滿懷希冀, 好整以暇等了半晌, 等她嬌羞閃躲,等她小鹿亂撞, 甚至很有心地試圖在月下看出她的臉紅來, 結果並沒有。
她直撅撅地回了一句:「不願意。」
一口氣噎在喉頭, 讓他咽都咽不下去, 他錯愕地說:「小娘子就這樣拒絕了, 不再考慮一下嗎?」
也許他一貫胸有成竹, 太過自信了,因此聽見她這麼回答,呆滯的表情掛在那張臉上, 堪稱蠢相。肅柔不吃他那一套, 很真誠地告訴他:「若是想看邊陲風光, 我可以自己去, 想走我爹爹征戰過的熱土, 我也可以自己上路,並不需要跟着王爺一起。你說外面到處傳聞你我是假定親, 我並沒有聽說, 如果真有, 也請王爺徹查一番,是否是貴府上走漏的消息, 畢竟欺君之罪張家擔不起,不光我的至親,就連家中的狗,我也能下保。」
所以談話又陷入了僵局,好好的,連狗都拉扯進來了。
雖然他所謂的風言風語是他有意訛她的,但由她的反應可以看出,她確實從未想過和他發生些什麼,比如假戲真唱,雙宿雙棲什麼的。這樣下去如何是好呢,誘哄過後沒有成效,最後也只剩下一個拖字決,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思及此,他也坦然了,慢慢點頭說好,「小娘子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強逼你,但目下就覺得難關已過,未免太樂觀了。再等一陣子吧,看看風向怎麼樣,謠言已起,壓是壓不下來的,往後我多往你這裏走動走動,比找人闢謠更好。」
肅柔啞然,往後還要多走動,這話實在讓她笑不出來。
她為難地說:「這裏是女學,王爺常來恐怕不方便。」
「那我明日去府上拜訪祖母吧,自那日提親過後,我就再也沒有登過貴府大門,現在想想失禮得很。」他說完,很周全地笑了笑,又道,「今日叨擾了小娘子半晌,一直拖延到這個時候,恐怕小娘子路上不安全。反正我順路,正好送小娘子一程……」言罷便吩咐竹柏,「讓外面預備起來,這就回去了。」
他自說自話,一個人全安排完了,肅柔要反對,居然發現反對無門。
「王爺其實不必……」
他輕描淡寫地翻了篇,「小娘子別忘了要闢謠啊。縱是男女感情日漸變淡,也得有個過程,定完親就老死不相往來,實在說不過去。」
肅柔無話可說,只得妥協,看着他有序地安排僕從收拾庭院、準備車馬,一時有些鬧不清究竟自己是客,還是他反客為主了。
但在赫連頌看來,只要有男人在場,一應雜事都應當男人料理,女人只要舒舒坦坦登車,搖着團扇回家就是了。
明月高懸,他含笑看着女使將她攙上車,感慨她一低身一彎腰的姿態,都透着嫻靜美好。
肅柔呢,坐在馬車內五味雜陳,雀藍輕輕喚了聲「小娘子」,她頹喪地搖搖頭,心裏的一團亂麻,也不便和她細說。
忽然聽見車圍上傳來篤篤的敲擊聲,她推窗往外看,窗外的人遞了個東西進來,就着車前高挑的燈籠打量,是個杖頭傀儡,做得活靈活現,眯着眼,咧着一張大嘴,這面貌,和她現在的心境有幾分相似。
雀藍捂嘴嗤地笑了聲,壓着嗓子道:「這位嗣王真是個有趣的人。」
有趣麼?肅柔不置可否,撇着嘴將這杖頭傀儡交給了雀藍。
不一會兒又有敲擊聲傳來,窗口運進一枝羅帛脫蠟像生花,好大的荷葉和荷花,比她的臉還要大。
肅柔簡直驚訝,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些東西,看來那個在外待命的小廝,這半日沒有閒着。
將花遞給了雀藍,她閉上眼開始念《清靜經》,剛念了兩句,窗口又有東西送進來,這回是一枝十色花花糖,小棍兒頂上頂着牡丹,糖稀凝固後色澤油亮,把花中之王的嬌俏勾勒得惟妙惟肖。
肅柔無奈地看着這朵花糖,忍不住隔着窗戶往外喊:「你開了雜貨鋪子嗎,哪裏來的這些物件!」
信馬由韁的赫連頌甚是自得,「我知道你們姑娘家喜歡這些東西,我讓小廝採買去的。」
肅柔低頭看看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兒,愈發相信這人沒和女孩子打過交道了,什麼八竿子打不到的物件,送像生花和花花糖就算了,這杖頭傀儡又是什麼意思!
然而還沒結束,窗口後來又陸續遞進了一柄異色影花扇、一盒胭脂,甚至一把雕着美人首的象牙鞋拔子。肅柔難耐地朝門上張望,對抱了滿懷東西的雀藍抱怨:「怎麼還沒到家啊!」
今日回家的路顯得出奇漫長,這赫連頌是屬百寶箱的,原本她只是覺得他對爹爹的死有責任,現在幾乎可以斷定了,他是她前世修來的仇人。
眼梢瞥見又有東西遞進來,她搶先一步關上了窗戶,向前望,終於馬車進了舊曹門街,已經能看見屋檐下懸掛的燈籠,和門前踮足眺望的婆子了。看看雀藍懷裏的零碎,這一路簡直像個奇遇,下車的時候頭昏腦脹,還是她回身攙扶的雀藍。
赫連頌依舊言笑晏晏,下馬對肅柔道:「小娘子回去,代我先向祖母問安。」
肅柔沒應他,指了指雀藍懷裏的這些東西道:「王爺都拿回去吧,我無功不受祿,不能領受王爺好意。」
赫連頌卻朗聲一笑,「都是些小玩意兒,送給妹妹們玩兒吧。」說着把剛才沒送出的妝盒堆在了雀藍懷裏,堪堪把她的臉遮住,一面拱了拱手,「時候不早了,小娘子進去吧,我告辭了。」
肅柔就這麼眼巴巴看着他上馬,揚了揚鞭瀟灑而去,留下她和前來接應的婆子面面相覷,婆子看了看雀藍的滿懷琳琅,嘖嘖讚嘆着:「二娘子的郎子真是有心。」
在不知情的人眼裏,這樣的郎子確實算得上稱意了,但在肅柔看來卻頭疼得很。
拖着疲憊的步子回到千堆雪,打發蕉月上歲華園報個平安,今日時候不早,就不過去了,等明早再上祖母跟前請安。
洗漱妥當早早上了睡榻,躺在那裏也發愁。今日是六月二十八了,算一算時候,餘下只有二月余,時間過起來怎麼那麼快!自己近來籌備女學,真把日子過忘了,幸好赫連頌今晚來了一趟,要不然婚期轉眼即至,她還沒回過神來,就當真要出閣了。
***
御街是上京主幹道,禁止一切車馬狂奔,因此赫連頌返程時候悠然牽着馬,很願意在月色下走上一程。
竹柏亦步亦趨跟在他身旁,作為郎主最忠心的小廝,常有靈光一閃的時候,很真摯地表示:「小人有個好主意,為了杜絕張娘子退親,郎主可以躲到城外軍營中去,躲上兩個月,等婚期到了再回城。郎主想,他們找不見郎主的人,家裏又沒有家主長輩,退親的事就無從談起,總不好和烏嬤嬤協商吧!郎主就躲着,連朝都不上,咱們家照常籌備起來,等正日子到了郎主再回來,到時候披紅掛綠上張家接人去。張家這樣大族大戶要臉面,沒有當日悔婚的道理,如此一來,郎主不就如願以償,抱得美人歸了嗎!」
聽聽這話,好像說得很在理,然而真的可行嗎?
赫連頌瞥了他一眼,「你的腦子怎麼忽然靈便起來了?」
竹柏覺得郎主大概是採納他的建議了,搖頭晃腦說:「哪裏哪裏,都是郎主教導得好,我可是郎主的心腹。」
赫連頌哂笑了一聲,「是心腹大患吧!」
竹柏起先還得意,聽完笑容僵在了臉上,訥訥撓着頭皮道:「這個主意不好嗎……明明很萬全。」
那是他想得過於簡單了,赫連頌道:「你不了解張娘子,外柔內剛的人,哪裏那麼容易屈服,我要真是這麼做了,只怕她一輩子都不會給我好臉色看。到時候她會怪我害了她爹爹,又來坑害她,那這日子……過得不會舒心。對付這樣的人,強攻不得,就得智取,譬如今日這樣,使出水磨功夫……」
「郎主是說送她那些小物?」竹柏顯得很茫然,「我看張娘子的臉色,好像並不喜歡。」
赫連頌一窒,蹙眉嘖了聲道:「你懂什麼,她臉上不高興,心裏喜歡着呢。不過光是這樣還不夠,先前打趣和她說的那些話,恐怕要實行起來了。讓人去街頭巷尾宣揚,就說兩家是假定親,張家有所顧忌,自然不敢輕舉妄動。九月初六日……就算硬拖,也要拖到那時候。」
竹柏應了聲是,但又遲疑起來,「這件事鬧得太大,怕官家面上過不去啊。」
這個倒不必擔心,他負手慢慢走在香糕磚路面上,星月皎皎,照亮他的前路,先前的戲謔也收斂了起來,蹙眉沉吟着:「明日,得去艮岳見一見官家。」
因近來酷暑難當,單日上朝的慣例也有所更改,變成了三日一視朝。官家不臨朝的時候,都在艮岳避暑,他第二日恰好有閒暇,便北上艮岳,進了山中的八仙館。
艮岳掇石成山,精妙自然非天然山水能比,人在山中行來,霧氣繚繞大覺涼快。從一處嶙峋的甬道直往前走,就是官家用來教授皇子們讀書習學的八仙館。這書館外方內圓,形如半月,整面山牆都是用半透明的岫玉製成,因此能夠照進朦朧天光,皇子們在底下讀書習字,光線正好,既不顯得幽暗,也不會過於刺眼。
他登上平台的時候,抬眼便見那個穿着素色深衣的人在書桌前踱步,當今官家有三子二女,最大的皇子已經七歲,小的兩個也開蒙了,平日由太傅授課之餘,官家也常親自考問課業。
今日背《清誡》,稚嫩的童音在堂上迴蕩:「天長而地久,人生則不然。又不養以福,使全其壽年。」
二皇子背得磕磕巴巴,「酒色要我命,思慮害我病……」
官家的戒尺敲在了他面前的書桌上,「是飲酒病我性,思慮害我神。你每日都是這樣胡扯,再不好好念書,看爹爹捶不捶你。」說完見來人站在了門前遙遙行禮,便微一頷首,復又吩咐,「好生給我背誦,過會兒我還要來問的。」把皇子們唬得噤若寒蟬,也不再說旁的了,負手走出了八仙館。
外面山風習習,廣袖在風中輕搖,官家漫步到了赫連頌面前,看他灰心喪氣的模樣,就知道他又出師不利了。
「你這情路,坎坷得很呢。」官家往碧洗台方向指了指,「上那裏去吧,我的魚竿支了半日,餌料大概已經被吃光了。」
所謂的碧洗台,是離八仙館不遠的一處鄰水露台,平時專用來賞魚垂釣。當然池子裏的魚,大多是觀賞用的錦鯉,官家釣魚不為吃,只是享受這個過程,若是釣到了,摘下來重新放回水裏,這種做法對魚來說,也不知是慈悲還是殘忍。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上露台,那裏有簡單的兩張胡床,各自坐了下來,官家挑起魚竿看了看鈎子,果然上面空空如也,也不知那魚是怎麼把餌料叼走的。
赫連頌將邊上的料盒遞了過來,頹然道:「上回我不是與您說了麼,她在楊樓和王攀見了面,昨日我去了園探了探她的口風,對於王家她倒是沒什麼想法,但心裏總是惦記着要退親,就算我說了想要迎娶她,她也照舊沒有改變想法。」
官家捏了一團餌料穿在魚鈎上,重新架起了魚竿,「你們之間隔着張侍中,她要是就此歡天喜地嫁給你,也不配為人子女了。」頓了頓問,「如今你打算怎麼辦呢?」
一旁的人望向平靜的湖面,微微眯起了眼,「世道險惡,我不能放心把她交給別人。張侍中對我有恩,我要報恩。」
官家笑了笑,這人果真還像小時候一樣執着,心裏想做什麼,便一定要做到。
兩個人之間的友誼存續了十二年,當初他從遙遠的隴右來,身上凝聚着野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彼時官家還是文弱的太子,兩個人在校場相見,交手的時候人家半點也不怵他的身份,說話間就把他撂倒了。後來一起讀書,一起習武,彼此相伴度過了年少的時光。在官家的記憶里,赫連從來沒有為任何事煩惱,即便以質子的身份在上京生活,他也照樣怡然自得。唯獨求娶張肅柔,讓他費了好大的工夫,甚至不惜動用了世上最大的助力,來增加自己的勝算。
然而勉勉強強定了親,後面還有許多的不盡如人意,其實那日太廟儀後他來找自己,別彆扭扭說明了想法,當時他就十分震驚。張肅柔麼……也是,這樣的姑娘若是落了人眼,應當沒有不喜歡她的。但對於赫連,還是報恩大於喜歡,也許在日漸相處中生出了些真感情,當然那也是後話了。
好像有魚咬鈎,官家牽動了下魚線,原來是虛晃一槍,池子裏的魚如今都變聰明了,不再像之前有餌就吃。
他將魚竿放回原處,轉頭問他:「若是她果然一心不肯嫁你,你還要繼續堅持嗎?侍中配享太廟、張家兄弟的升遷,你都盡了不少力,這樣還不夠嗎?」
赫連頌慘然一笑,那笑容在官家眼裏是難得一見的落寞。
「一條人命呢,哪裏夠。」他盤弄着手裏的餌料盒子道,「人不能行差踏錯,走錯了一步就後悔終身。我現在沒有什麼能報答張家的了,只有我這個人,倘或張娘子要,就全給她。」
官家失笑,他倒是一向對自己有信心。
赫連頌轉頭望過來,「官家,我已經讓人對外宣揚張家要退親的消息了,還請官家為我周全。」
官家哦了聲,「又有用得上我的時候了。」
赫連頌訕訕笑了笑,「官家是辦大事的人,竟為我的婚事這樣操心,臣實在愧對官家。」
官家唇角掛着淺淡的笑,喃喃說:「你總是不成親,弄得那些朝中大員惶惶不可終日,擔心你會看上人家的愛女,將來要將人帶到邊陲去。前陣子聽說你終於定親了,我看那些人的臉色都變紅潤了,可見你在那些人眼裏,是何等的洪水猛獸。不過你這樣相准了張娘子,果真成親了,要讓她背井離鄉跟你去隴右嗎?」
他沉默了下,輕吁口氣道:「成親後總是希望妻子在身邊的,但她若眷戀上京,等有了孩子,大可在上京住上兩年,我再接他們回隴右。」
這算是很長遠的考慮了,八字還沒一撇,連孩子都想好了。
不過這樣的表態,對於官家來說是一顆定心丸,當初他就是作為質子來上京的,有了妻子和孩子,還願意讓他們留在上京,是對官家和朝廷極大的忠誠。
官家舒展了眉目,問:「她的女學開設起來了嗎?如今在了園?」
赫連頌說是,「收了二十來個學生,教授插花制香等。」
魚線的浮標載浮載沉,官家將魚竿拾了起來,湖風吹得滿袖鼓脹。着力地往上一挑,魚鈎上果然釣起了一條丹頂,內侍忙上前取下來,重新放回水裏,官家垂手又捏了一團魚餌穿在鈎上,曼聲道:「了園離艮岳很近,明日我去拜訪她。」
第 4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