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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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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0 章

    肅柔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這才第一日用他的院子,就忙着要來查看麼?

    雖然心裏隱約知道, 這次會面必定會提及那日楊樓的事, 但自己對謎底並沒有多大興趣,只是礙於人家是屋主,既然要來看屋子, 也只好應下了。

    竹柏眯着眼笑, 垂手問:「小娘子晚間在哪裏用飯呢?我們王爺問小娘子,要不要上州北瓦子定個酒閣子, 和小娘子邊吃邊聊?」

    肅柔道:「王爺不是要來看屋子嗎, 怎麼又打算上州北瓦子用飯?」幾句話問得竹柏訕訕, 她也不細究, 只說, 「王爺若是要來, 就請趁早吧,看完了我好回家。」

    竹柏不敢再囉唣,一迭聲應了, 忙作個揖快步退了出去。

    雀藍看看天色, 夕陽掛在西邊的院牆上, 把這上京熏得蒸籠一樣。所幸艮岳腳下還有一絲風涼, 便道:「小娘子上裏頭坐會兒吧, 今日一定累了,邊歇邊等。」

    話才說完, 乍見外面幾個過賣魚貫進來, 一人手裏捧着一個食盒, 衣裳胸口處寫着一個大大的「朱」字。很快到了面前,躬了躬身道:「小娘子點的撥霞供送來了, 請問小娘子,擺在何處適宜?」

    雀藍怔忡着說:「我們並未點什麼撥霞供啊,是不是送錯地方了?」

    肅柔卻知道,必定又是赫連頌的主意。東西既然送到這裏了,不好讓人退回去,便示意雀藍把人帶到東邊的草廬里,別讓酒菜的葷腥薰染了貴女們習學的地方。

    那些過賣跟着雀藍去了,草廬底下有石桌石凳,上面正好可以安排那些東西。雀藍看着金盞銀碟從食盒中源源不斷搬出來,不由回身望了自家小娘子一眼。

    最後一盞紅泥小火爐放在桌子中央,上頭架起了砂鍋,過賣昂首鵠立朝門上張望着,見一個身影出現在視野里,遂撥了撥炭,拿火捻子把爐子點了起來。

    門上的人慢慢走過來,神情裏帶着倦懶,開口就說:「我餓了,今日在軍中操練了一整日,沒有好好吃飯。」邊說邊指了指自己的臉頰,「太陽火辣辣照着,快把我的臉曬化了,你看……」

    他低下頭讓她仔細打量,肅柔嫌棄地往後讓了讓,但也確實看清了,他右邊顴骨上微微紅了一片。不過在肅柔看來沒什麼,身為武將,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不是應該的嗎。

    當然理雖如此,話卻不能太不近人情,於是敷衍了一句:「王爺辛苦了。」對於他不經同意,隨意往園子裏運送吃食的做法,她也想提一提意見,「不過王爺好像忘了已經將了園賃給我了,日後要吃飯就回王府吧,這是我教授學生的地方,王爺在這裏用飯,多有不便。」

    赫連頌聽了赧然,「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今日是小娘子第一天授課,應當犒勞犒勞,所以自作主張了一回,還望你見諒。眼下東西既然送來了,小娘子就勉為其難吧!再說小娘子下年還要賃我的園子麼?若是要,就請隨我入席,千萬不要見外。」

    他笑吟吟,擺手遣退了跟前伺候的人,肅柔開始考慮,要不要等契約到期前,重新再找一處合適的院子了。

    她不挪步,他回頭瞥了她一眼,又換上個和軟的語調道:「我讓人送了撥霞供,朱宅園子的撥霞供夏日裏吃起來是一絕,請小娘子嘗一嘗。這世上,唯春光和美食不可辜負,小娘子請入席吧,我還有話和小娘子說,事關你我,你不想聽一聽嗎?」

    所以看屋子只是他的藉口,肅柔雖不耐煩應付他,但既然有話要說,她也只好耐住性子和他周旋。

    回身吩咐雀藍一聲,讓她打發人先給祖母報個信兒,今日晚些回家,自己提裙邁進了草廬。

    打眼一看,小火爐燒得咕咚作響,盤子裏齊整碼着片好的肉,底下有青葉襯托,倒也不顯得膩味。所謂的撥霞供,其實就是涮兔肉,大夏天裏吃這個,讓人匪夷所思。不過上京食客們的口味向來標新立異,暑天吃涮鍋子,嚴冬吃綠豆甘草冰雪涼水,也許這就是反其道而行的奧妙吧!

    赫連頌比了比手,請她坐下,醃好的兔骨燉成了濃稠的湯,因加了胡椒,一陣陣的香氣裏帶着辛辣的味道,就像眼前這個嗆人的姑娘。

    牽起袖子替她斟了杯梨花酒,他說:「這酒已經勾兌得極淡,幾乎沒有酒味了。我知道你們姑娘孤身在外不飲酒,這是用來解膩的,不必擔心。」

    夾起一片兔肉,放在砂鍋里滌蕩滌盪,然後放進她碟中調好的醬汁里,「嘗嘗。」

    肅柔沒計奈何,只好低頭嘗了一口,說實話很是鮮美,醬料濃郁,兔肉嫩滑,先前的那點不悅,因這好味道,勉強消散了一半。

    他看她吃完,比自己吃了還高興,抿唇一笑,復又往砂鍋里添了些肉,娓娓道:「相傳林洪入山中拜會隱士,途中獵得一隻兔子,苦於沒有廚子烹飪,隱士告訴了他這個做法,他便給這道菜取名叫撥霞供,收錄進了《山家清供》裏。朱宅園子的菜色,多出於《山家清供》……」說着略頓了頓,終於還是切入了正題,「那日在楊樓遇見小娘子,本想與你打個招呼的,但又怕驚擾了你們宴飲,因此沒來打攪。」

    肅柔心裏嘀咕起來,這話透着牽強,明明那時是孤身一人站在酒閣子外的露台上,哪裏會驚擾了別人。不過他遮遮掩掩,自己也不會較真,畢竟打不打招呼都不是什麼要緊事,就算街市上遇見錯身而過,也是再尋常不過的。

    胡椒在喉頭留下一串微辣,她捏起杯子飲了一口梨花酒,對面的赫連頌看她反應淡漠,心裏又添了幾分失落。

    她似乎對一切半點也不好奇,因為不在乎他這個人,所以什麼都能安然接受。然而話頭總是要挑起的,否則吃完這頓飯恐怕也無事發生,他只得嘆了口氣,意有所指地向上看了一眼,「我現在的心,就像這屋頂。」

    肅柔抬頭望,草廬的頂部是由稻草縱橫交錯織就的,他的意思是心裏很亂,亂成了一蓬草?

    這下她總算給了一點回應,擱下杯子道:「王爺先前說有話要交待,究竟是什麼,還請王爺明示。」

    他的眉眼間隱約有郁色,但也只是一眨眼,便很好地隱藏了起來,換了個苦惱的神情道:「小娘子大約還不知道吧,外面忽然流傳起了你我假定親的傳聞。」

    肅柔心下一跳,惶然說:「這件事由頭至尾只有至親知情,家中連下人都不知道,又怎麼會有這種傳聞呢。」


    赫連頌說是啊,展開摺扇,邊搖邊道:「事情如今很棘手,只怕鬧得不好,會傳到官家耳中去。那日杭太傅招我問話,也提及此事,我自然不能承認,憤然指責是謠傳……不過我今日來見小娘子,還有另一個問題要問你,你與那個王四郎……沒什麼吧?」

    這個問題問得心驚膽戰,很怕她默認,所以他就算老醋喝了一缸,也不敢義正言辭地去指責她。甚至小小的一點不滿都要好生隱藏起來,語氣也是帶着引導性的,然後故作輕鬆地等她回答,唇角仰得越疲憊,手裏的扇子打得越急。

    對面的肅柔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那日的反常,歸根結底是因為王四郎。

    怎麼解釋呢……雖然沒有必要解釋,但人家既然問起,總不能不應他,於是直言道:「王爺不要誤會,王提舉的祖母和我祖母是閨中好友,平時常有往來。我與王提舉,那日在楊樓中是第一次見面,以前並不認得。」

    赫連頌暗暗鬆了口氣,笑道:「我就說呢,先前我聽到些傳聞,說王家本來欲與小娘子結親的,可惜被我搶先了一步,想來至今還帶着遺憾……小娘子,貴府上沒有向王家透露內情吧?」

    肅柔忙道沒有,「王爺請放心。」

    她言之鑿鑿,對面的人終於眉舒目展,輕快道:「這才是,畢竟茲事體大,鬧得人盡皆知了不好。不過眼下傳聞甚囂塵上,小娘子看,怎麼解決才妥當?若是真要退親,豈不是正好落人口實嗎,再說退親後小娘子打算怎麼辦呢,再和王家聯姻嗎?若這樣,我還是要勸小娘子一句,官家是個執着的人,目下因為你我定了親,不便奪人所愛,他讓的是我的面子,不僅僅是因為小娘子有了婚約。再者那位王提舉,年紀大了點,長得又黑,和你不相配,既然如此,索性一客不煩二主,可否考慮一下在下?我身份家世不錯,錢財樣貌也拿得出手,小娘子雖然心裏不情願,但為顧全大局,還是這個辦法最為穩妥,也好打破外面的謠言啊。」

    他循循善誘,肅柔卻怔住了,沒想到他說了一大圈,最後會繞到這個問題上來。

    怎麼會這樣呢,她以為事先大家都商量好了,不會對彼此造成困擾,誰知如今事態發展偏移了原位,看來還是要提前籌謀下一步才好。

    於是正了正臉色道:「王爺的好意心領了,這場親事不過是權宜之計,過後該退的親還是要退的,倘或將錯就錯,實在太為難王爺了。」

    對面的人忙道:「不為難,真的一點都不為難。這幾日我也仔細思量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那日杭太傅說很為我的婚事操心,說句實在話,我的難處沒有人知道。到底家中父母都不在上京,誰來替我操持婚事呢,如今既然已經向小娘子下聘了,順勢而為不是將錯就錯,是為向官家交待,為堵住天下悠悠眾口,這樣利人利己的事,小娘子還是考慮一下吧。」

    肅柔心下嘆息,他好像已經忘了彼此的過節,忘了中間還隔着爹爹的一條性命。人活於世,麻煩事不斷,有的事可以順其自然,有的事必須較真,要不然過不去心裏那道坎,也對不住她的繼母。

    但實話就像一個結痂的傷疤,若是掀起來,容易傷筋動骨,她只好委婉地向他表達,「在我最困頓的時候,王爺向我施以援手,我心中很感激王爺。但先前商議好的一切,還是不變為宜,畢竟婚姻大事不單關係你我,也關係兩家至親。」

    這下他沉默了,知道她依舊為她父親的死耿耿於懷。這種情緒,要化解就得靠水滴石穿,既然兩下里已經說得很透徹了,就讓她緩一緩,再繼續深談不遲。

    砂鍋里的湯逐漸煎得濃稠,他取過一旁的銅吊往裏注入高湯,溫聲道:「光顧着說話,竟忘了吃。小娘子現在不用想太多,先把肚子填飽,上回你送我山海兜,這次我回請你撥霞供,也算相宜。」

    然後涮肉布菜,盡情展現了溫潤君子的卓然風度。對面的姑娘仍舊顯得心事重重,他也不多言,就着晚霞看她的臉,這些年他應酬交際,不斷見到姿容上乘的女人,但沒有一個能像她一樣,堪稱傾城。只是她美得內斂,從不張揚,他甚至想不明白,當初和官家提起她時,官家那有些迷惘的神情,究竟是審美與他有差異,還是見過太多艷麗的女子,已經讓官家失去判斷的能力了。

    反正親事定了,大方向不錯,唯一遺憾的是她現在對他毫無想法,那日楊樓一別後,他暗暗期待過她會來找他,誰知盼了一日又一日,他心裏的鬱結日漸加深,她倒忙於自己的事,廣收門生,開設起女學來。

    所以這場親事的拉鋸戰里,要她主動是不可能的,還需他自己努力。提壺再為她斟一杯酒,正要開口,忽然聽見她說:「下月。」

    他遲疑了下,「什麼下月?」

    肅柔道:「我回去與祖母商量商量,下月若是方便,就把退親的事辦了,王爺怕張揚的話,可以悄悄籌劃。」

    赫連頌的心都沉下去了,可是臉上卻揚起了笑意,篤定地說:「老太君思慮得必然比小娘子周全,畢竟家中留台和連帥都在朝為官,若是倉促退親,官家萬一問起,怕是不好交待,連着我和杭公,都難以面對官家和諫議大夫。」

    「男女之間的感情有變,不算什麼奇事,否則世上就沒有那麼多怨偶了……」肅柔反駁,其實自己也知道,不過自我安慰罷了。頓了頓喪氣道,「不瞞王爺,我現在很後悔,當初不該出此下策。」

    赫連頌將手裏的酒壺放在石桌上,擊起一聲脆響,垂眼道:「不是下策,是萬全之策。當時小娘子除了這條路,確實沒有旁的路可走,我也是實心為了替小娘子解困,才與留台商定登門提親的。這樣,你暫且不要想那麼多,反正還有時間,大可再來看看我這個人。我想着,若是你能放下前怨,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我也算得郎子的上佳人選。」他說完,展開摺扇無奈地笑了笑,「你不知道,上回楊樓宴飲是應我一個舊友相邀,他們請得上京有名的行首唱曲,宴後行首向我示好,我婉拒了,如今上京人人說我懼內,我也難辦得很呢。」

    肅柔心下慘然,發現自己之前把定親退親這件事想得太簡單了,原先是打算勉強支撐半年,等官家漸漸淡忘了,就可以私下把親事退了,誰知杭太傅請期提出的是九月初六,原本半年的事要趕在三個月內解決,這不是逼人上梁山嗎。

    今日居然提出要假戲真做,愈發讓她懷疑,事先他是抱着怎樣的目的,毛遂自薦來定親的。

    抬眼望望他,他一臉真摯模樣,仿佛把他和處心積慮聯繫在一起,有些辱沒了他,可是心裏種種疑慮又有誰能來解答呢。最後千言萬語都凝固在他殷勤的勸吃勸喝中,一頓撥霞供吃完,還有杏酪和冰雪冷元子,肅柔一面心事重重,一面竟吃了個滿飽,最後也沒能和他商議出個所以然來,糊裏糊塗地入席,糊裏糊塗地又離了席。

    明月東升,今晚月色如練,照得滿院清亮。就算是消食吧,赫連頌不緊不慢地在園中轉了一圈,「明日等課業結束,我讓人在東南角挖個小池子磊上卵石,可以養上錦鯉和鴨子,既賞心悅目,又能聚財。

    肅柔說不必了,「現在這樣很好,王爺要是想興土木,就等契約期滿後吧。」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小娘子就是和我太見外了。」

    肅柔拱眉微笑,嘴上沒好說,心下暗道,和你見外不是應當的嗎。

    只愁交集太多,今日在酒樓遇上,明日又來看房子,甩都甩不脫。其實她也不是糊塗人,哪裏能感覺不出他的心思。年輕男女之間誰對誰青眼,都不是什麼新鮮事,無奈彼此之間有鴻溝,那些小心思全是枉然。

    他在前面怡然走着,肅柔看向那個背影,心裏有些話想說,卻又猶豫再三,有些說不出口。

    但論臉皮方面,赫連頌永遠更勝一籌,他幾乎毫無障礙地叮囑肅柔:「王家太夫人這陣子正給王提舉說合親事,小娘子為了避嫌,萬要和王家保持距離才好。再者退親的事千萬別再提起了,我知道你是不願意過多麻煩我,但你目下急着退親,不是在幫我,是置我於水火之中,我與官家十來年的交情,恐怕也要因小娘子而葬送了。」說完很溫情地沖她笑了笑,表示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

    肅柔被他唬得發愣,忍了半晌道:「你對這樁親事到底是什麼打算?現在沒有外人,只有你我,你把心裏話告訴我,也好讓我有個底。」

    他回頭望了她一眼,天頂明月照着那張儒雅的臉,此時的眉目都是含情的,回過身來說:「我這人有個毛病,鼓點越是打得急,我越是要讓那些看戲的人失望。不是都說你我是假定親嗎,只要我們真成親,這個謠言就不攻自破了。小娘子有沒有這個興致,同我一起讓那些人閉上嘴?將來總有一日我會回到隴右的,屆時我想帶你去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帶你走一回岳父大人征戰過的熱土……而小娘子,願意給我這個機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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