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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何心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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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城門洞開,城外的百姓開始進城,賺取一天的開銷。糧食、豬肉、雞蛋、木料……乃至工人,現在長沙有着無限的商機,只要你有物資或是有力氣,在這裏都很容易找到賺錢的機會。

    曾光之亂,對於長沙城來講,確實造成了一定的影響。像是一些店面在騷亂中被燒毀,一些大戶及中產之家遭到搶劫,還有不少無辜百姓送了性命。但就大的方向看,其造成的破壞充其量也就是一次土匪進城,不至於傷筋動骨。

    官兵出現的及時,那些江湖人以及趁亂而起的騷動者還沒來得及大鬧,就被官兵給打壓了下去,於城市的破壞不算十分嚴重。加上官府早就有了相關預案準備,曾光被拿之後,立刻就有衙門着手整頓秩序,以鐵腕手段打掉幾個亂局中冒出頭來的幫派,再把市面清理一下,發放了些救濟物資,對於遭到破壞的人家予以賠償,三兩日間市面就恢復了正常運轉。

    市內的騷亂打砸早已經停止,反倒是因為這次的變亂,衙門加強了治安控制,街頭巡兵衙役比照平時增加數倍,治安變的更好。這些執法者本身也因為顧忌張嗣修等讀書人,不敢像平日一樣吃拿卡要,對於這些小商販來說,這個時間段反倒是做生意的最佳時機。

    一支近百人的隊伍,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的長沙城外。這隊伍人員眾多,其服色也比較駁雜,既有書生也有農夫、小商販之類,甚至還包括了一些婦女。

    不同身份不同職業者,居然混在一個隊伍里,相處還十分融洽,讓守門軍都覺得異常詭異。幾人互相使個眼色,便有人悄悄去呼叫支援,守衛則握緊了手上長槍,盤查的也格外仔細起來。不過這種嚴格維持的時間並不長,警報就宣告解除。

    嶽麓書院的山長齊墨軒親自迎接這支隊伍進城,這比任何路引都好用。讀書人在民間的地位本來就高,嶽麓書院山長,更是讀書人中翹楚,那些排隊等候檢查的百姓,都自發為書生讓路,生怕自己弄髒了老山長的衣服。

    守城軍官曾在書院裏旁聽過兩次課,在軍中就被一堆大頭兵稱為秀才,地位比普通丘壇最大盛事。連周邊府縣的學子,也都要來聽講,到時候你要早些來,佔個位置。」

    軍官不停點着頭,忽然問道:「夫山先生,您為什麼不早點來。今年好多人都去京里趕考了,如果您早一些或是晚一些來,他們也在長沙,不是也能聽您講學麼?」

    何心隱笑道:「你這話問的好,其實這個時間,是我故意選的。我在家鄉講學,只找農閒之時,為的就是讓田間耕作的農夫,也有時間來聽課又不至於因為聽講而誤了天時。於城裏講學,則是挑學子們最有閒的時候,不要讓他們為了我,誤了學業。之所以挑現在,也是因為對學子而言,這個時候是最清閒的。想要求功名的人,都去考會試了,今年又沒有別的考試,他們可以有時間安下心來聽我講的是什麼,分析我這老頭講的對不對,擇善而從。我所講的道理,乃是百姓小民的道理,不是科場上的道理,那些想要功名的人聽了也沒用,我也就不誤他們的時間,他們也別來髒了我的課堂。你看……這些人都是來隨我聽講,也有講學的。」

    他指的,就是那些屠夫、農民甚至還有伎女。那軍官看的目瞪口呆,「他們……也能講學?」

    「當然了,上古時人人皆可為堯舜,何以這些人就不能講學?這天下便是從太極中來,而人心就是太極。只要我們的心中無垢,人便沒有高下之別。他們與我一樣,都能嚴守自己的本心,如何不能講學?其實你也跟他們一樣,到時候可以來講一講。」

    「我……不行不行,我講什麼?我是個老粗,只曉得拿刀殺人,能講出什麼來?」

    「百姓的道理,就是聖賢的道理,只要守心如一,你便是堯舜。」何心隱在軍官的肩頭上拍了拍,「我在嶽麓書院等你,記得一定要來。」

    軍官漲紅了臉,下意識地點着頭,吩咐部下讓開道路,將這一行人放過去。直到隊伍漸漸消失,他的臉依舊通紅,不住自言自語道:「我也可以是堯舜……」

    走在街道上看着喧囂的街道,衙役巡兵的數量明顯比平時多出若干倍,民夫苦工推車擔擔將各項物資運進來,被燒毀的鋪子那裏,已經有工人在忙碌着重建。

    何心隱身邊的跟隨者里,百工皆有,不少人指着那些施工者,評論着他們的手藝,或是說着這些工料價值幾何云云,談的都是市井之語,並沒有多少學問。可是何心隱並無不滿神色,反倒與他們津津有味的交流着,讓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言之有物。


    走出一段路,齊墨軒才道:「夫山兄,數年未見,你還是與當初一樣,與百姓打成一片不分彼此,若不說明,誰也不知,你竟是當年劾去奸相的第一功臣。」

    「這話不敢當。若說當日之功,內仗藍道友,外賴徐文貞,我不過是個窮書生,奔走出力,往來聯絡,實在說不上有什麼功勞。即使丹陽邵大俠,他的功勞也比我大多了,可惜……斯人已逝,不必多提。」

    丹陽邵芳俠名動於四海,數年前死於張居正手,何心隱與張居正由友而成敵的往事,齊墨軒也心知肚明,此時聽他提起邵芳,心知是暗指張居正,只好嘆口氣道:

    「是啊,邵大俠那一案,說起來冤枉的很,他日自有昭雪之時。只可惜人已經去了,昭雪也沒有用。」

    何心隱點頭道:「不錯,我也認為與其昭雪於死後,不如鳴冤於生前。像是瘦梅……堂堂長沙才子,亦是齊翁愛徒,現在身陷縲紲,難道你就不想救他?非要等到他身遭大辟之後,再到墳前燒幾張紙,哭祭一番英年早逝?」

    「救人自然是想的,可是說來慚愧……實在是有心無力。其實不但是瘦梅,就連我們嶽麓其他人,現在處境也很艱難。」齊墨軒老臉微紅,說話的語氣也帶了幾分尷尬。

    嶽麓書院是長沙有名的學府,這種地方的山長既是大儒,於當地也有很大的影響力,通常而言,只要一個名刺就能把人保釋出來,可問題是在這個案子上不適用。

    這種謀逆大案,且有來自首輔公子這一層面的關注,不可能隨便就過去。長沙表面上波瀾不興,私下裏暗流涌動。在長沙天下太平的表象下,審問俘虜,追查同黨這些工作哪個也沒有停止。

    簡瘦梅行刺的事是眾目睽睽之下發生,也沒人為他鳴冤叫屈,衙門公差、錦衣官校時不時就會到書院或是文社,將某個書生叫走問話。這在過去而言,是不可想像的事。畢竟讀書人社會地位高,胥吏鷹犬哪裏敢招惹。

    可是有了簡瘦梅行刺事,這些人都成了通賊的嫌疑,威風自然抖不起來。私下裏議論時,對這位同學兼才子的看法,其實並不算好。

    再者當下的大明官吏雖然懶惰,但是在輿情控制方面,還不至於太過顢頇,至少懂得要張馳並舉的道理。剛剛發生過變亂,如果再實行高壓政策,必然會激發新的衝突,是以於各項娛樂禁令上格外放鬆,引導着人們去找樂子別關注時正,因此城市裏茶樓、清樓之類的地方,反倒是比平日熱鬧。

    讀書人有地方放鬆,少數倒霉蛋的家在騷亂時被波及,官府也給予了一定量的賠償,他們自然就不會鬧騰。作為社會輿論的主力,書生只要穩定下來,其他階層也就都穩定下來,想要鬧事也不容易。即使是大儒,想要鼓動一幫學子請願也有心無力,更何況還要顧慮影響。現在連他自身處境都很艱難,也實在拿不出幾成力量去救人。

    何心隱聽着不住點頭,「齊翁的難處我很清楚,不過這事還沒到絕望的時候。瘦梅是本地望族頗有資財,且吉王世子曾試圖染指其妻,這都是已有之事。他與曾光等人來往,或許是一時糊塗,或許只是心中不甘受屈,總之不能一下定死。現在對他的懲處,明顯太過分了些,簡家的財產,已經被分的差不多了吧?案子還沒定死,先要分人財產,這和強盜又有什麼區別?我一會就去拜望知府張印清,向他先討個人情。」

    「夫山……不可莽撞,太守雖然是清官,可是如今城裏的情形複雜,他怕也是……」

    何心隱一笑,「我知道,張居正的兒子在城裏麼。當年我就斷言,張居正日後必為宰相,為相後必要殺我。可我也不曾為此,就真的要怕了他。當日嚴分宜一手遮天,我照樣要與他斗一斗,難道他張江陵就是老虎?再者我講學之時,就對門下說過,凡有血氣者莫不為親,師友之義不輸家人之義。瘦梅聽過我的課,於我而言,就是學生,如果對學生見死不救,豈不是有違我做人治學之道?日後,我又有什麼面目,見自己的門人子弟?這個人我是必要救的,如果因此要承擔風險,也是我為道而殉身,何足懼?」

    齊墨軒被說的啞口無言,只好點頭道:「那……夫山兄你可要保重。我且先派人通知家兄,讓他做個準備。」

    「不必了。」何心隱一整衣袍,「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門。我的心中無私,刀斧權柄,於我何加?來人,且隨我去知府衙門走一遭。」

    於是當日人們便看到,一支百人規模的隊伍,入城之後直奔知府衙門,時間不久,就有人將其中領頭者請入衙內,至午後開中門送出,是為軟進硬出之禮。隨後民間便有輿論傳開:夫山先生營救簡瘦梅,知府被其說動,這一案,可能要有反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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