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回:無人生死與共(1 / 1)
後會有期,是祈煥聽到柳聲寒口中最後的四個字。
雖然情緒激動,但他也很清楚,現在不是純粹感情用事的時候。畢竟傲顏傷得很重,能不能活下來還不一定,自然讓她們帶走治療是最好的,這是情;而不能將同患難共生死的朋友置於危險不顧,直至堅持到最後一刻,這是義。這些東西,祈煥家裏從來沒人教過,但自小到大,他從很多人那裏學過。
自天上與地下的光都過於強烈,極其明亮,讓他睜不開眼。而且這光十分純粹,幾近純白。他強睜着眼,對白涯說:
「老白,你還能聽見我說話嗎?」
「我沒聾。」
「那,我們也快走吧!」祈煥迎着光上前兩步,「我召天狗來帶我們出去,之後」
「你沒聾吧?」
「我怎、怎麼了?」
「你沒聽到她們剛才說什麼嗎?」迎着光,祈煥只能看到人形的黑色剪影,而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他說,「鶯月君講得很清楚了,把我帶出去會發生什麼,你不是沒聽懂吧?」
「你在說什麼話?」祈煥氣得跳腳,「怎麼連你自己都這麼說?管那麼多幹什麼,保命要緊!辦法可以再想,八字沒一撇的事兒」
「你覺得我們幾個人到底算什麼?」
「什麼算什麼?」
祈煥沒聽懂他話里的意思。他看着白涯,覺得光線似是柔和了些,至少他能看清他的表情了。與以往一樣,板着一張睏倦的死人臉。他眼角與臉上有些許血跡,眼睛又成了黑白倒置的顏色,不知自己在他眼中是什麼樣子,這周圍的環境在他眼裏又是什麼樣子。四下是茫茫的蒼白,但不那麼刺眼了,只是平坦、寬闊、無邊無垠,將原本沼澤廢墟的一切覆蓋。
「我們做了這麼多,算不算得上行善積德?但也殺了很多人,是不是還得下地獄?」
「你別想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我們路見不平仗義四方,是俠之大者好嘛。」
「俠者。」白涯昂起頭,看着同樣白茫茫的天,面目茫然,「俠客、浪士、江湖人,像這樣的稱號還有很多。但我時常不覺得自己屬於這之中的任何一個。罷了,來這裏本就是不抱指望,也早就做好了搭上命的準備,只是這起起落落的,將希望塞過來,又反覆搶走,我也是有些倦了。唯一覺得抱歉的,還是不該把你卷進來。傲顏倒是自己過來的,希望她能和六道無常一起回去復命。」
「不是,你怎麼盡瞎想。我們必須一塊兒回去,之後的事之後再說。雖雖然我一開始確實不是真樂意跟你來這兒,只是為了從家裏逃出去。但是我很高興啊!知道了我家裏那些破事的來龍去脈,還消掉了二十多年自己也擦不掉的家紋,這不都是好事?沒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你別多想了,我們快」
「你不明白嗎?我會變成什麼樣,你心裏就沒數?別干那些自欺欺人的事了。」
白涯是如此堅決。
他應該是這樣捨己為人的人嗎?祈煥不清楚,因為多數時間他都是那般隨心所欲的。可細想這一路走來,都只是為別人的事忙碌。只要有一絲異變的可能,白涯也他感到惋惜,感到痛苦,感到無法明說的悲哀和欲言又止的憤懣。
法器在這一帶空間自由地往來,偶爾很近,偶爾很遠。
「反倒是你,你不走嗎?」白涯嘆了口氣,「等到法器構築的結界完全成型,你想走也走不了。你知道我留下來,算是等死。因為六道無常一定會回來,像我們討伐過所有的惡神一樣來討伐我——若我當真沒有理智的話。你留下,我也不能保證我能清醒地認出你。等你成了『天』所殺的第一個人,那可就好笑了。」
「我不走。」他搖搖頭,「我不能就這麼說走就走。」
白涯跟着搖頭,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他走上前,拍了拍祈煥的肩說:「怕良心不安嗎?行吧,那你幫我做一件事。我也不想讓做過的好事白白打了水漂。辛辛苦苦做的這些,雖也並非初衷,但落得這個下場,確實不甘心。嘖。」
「怎麼幫?你說。」
「你腿腳還利索嗎?」
祈煥的腳在之前空地坍塌時被砸傷了,雖有淤青,但應該沒傷到骨頭。就算傷到了,他現在的心情也讓他一點點感知疼痛的能力也沒有了。他只是發愣,看着白涯,點了點頭,等着看他還有什麼亡羊補牢的主意。
白涯抽出一把白色的彎刀。
「我不確定能不能行——你不要過問,只管相信我。接下來,我會將它沿弧線拋出去,你要做的是在它落地前接住它,而且不論如何也不要鬆手。」
「這好,我答應你。」
白涯點了點頭,後退一步,忽然猛地就將幽熒白刃丟了出去。刀飛速旋轉,在空中拋過一道高高的弧線。祈煥立刻轉過身,盯着那道弧線,預判它即將下落的地方,拔腿便跑。腳踝果然傳來一陣劇痛,但他視而不見。那飛速旋轉的白刃晃得他眼暈,要精準地抓住刀柄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知道白涯想幹什麼,但他相信他,因為白涯的辦法總是有用的。
他跑出了十丈遠,用沒有受傷的腳用力一蹬,騰空而起。祈煥一揮手,一把抓住了幽熒的刀柄,將它緊緊攥在手裏。剛落到地上,他就感受到有一種強大的近似磁力的力量,將他整個人用力地往起點的方向拽過去。說來,白涯的刀當真神奇,不僅與刀和人間都存在某種感應,還像是有意識一樣,從不會割傷主人。
祈煥被刀拉着轉了個身,他便立刻分開腿扎穩了步子,免得被刀給拽倒在地上。
當他抬起頭的一瞬,手中差點為見到的場面失去力量。
紅色,紅色。
十丈開外,映入眼帘的,只有紅色。
不能鬆手,絕對不能!祈煥的心裏在尖叫,嘴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若是現在鬆手,這把刀也會立刻而周圍那些環繞他們的法器忽然都懸停住了,不再移動,卻不斷地顫抖着、顫抖着,不知是它們在憤怒,還是在恐懼。
祈煥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白涯跪在地上,背對着他。即使離的很遠,他也能看到,黑色的彎刀從他的背後的左側穿過。紅色液體順着刀尖一點點滴落,流到地上。赤水在純白的不知材質的結界裏擴散,源源不斷,簡直像要吸乾他的血。
祈煥被騙了。
不,這也算不上騙。他只是被利用了。白涯的辦法的確是正確的,甚至是絕對有效的。若是在法陣啟動的過程中,法器的載體完全消亡,『天』或許就不會誕生。淬了白涯血的他自己的刀,雖然無法刻意傷害到他,卻被利用了刀的特性,強行將刀尖推進自己胸腔
祈煥完全無法想像這是何等的撕心裂肺。
皮開肉綻,經裂骨斷,每一次心臟臨終前的顫抖,都是一次對刀刃的舔舐。一個人究竟如何狠心才能對自己這樣惡毒?祈煥相信,比起什麼為了黎民蒼生,白涯更不希望自己變成一具行屍走肉,與自己生而為人的意義背道而馳。他是不怕死的,但這個程度真的有必要嗎?祈煥完全無法想像,他只想尖叫。
之後呢?然後白涯準備怎麼做?就這樣,等着自己被劇痛侵蝕,保持這個動作,直到身體最後一滴血流干?死亡的過程被無限拉長,他動也不敢動一下。若是白涯真的這麼死了,所謂「成神」的儀式就會停止嗎?還是說,它們會尋找下一個目標——比如自己?祈煥根本沒有想過,甚至認為白涯也並沒有想過。他只是尋死,只是要殺了「天」。
祈煥覺得自己也在顫抖,沒辦法停下來。這時候,他注意到,白涯的身軀微動了一下。他還活着,暫時,離死不遠了。他將兩隻手都攥在胸前的刀柄上,輕聲地念叨了句什麼。
「燭照」
幽熒。
——白涯是想過的。
祈煥的刀脫手而出。
與此同時,有一股強大的外力將他狠狠推了出去。那力量看不見,摸不着,但無比巨大像一面牆一樣。這力量迎面而來,將祈煥整個人從地上粗暴地掀開、拋起。光芒忽然變得強烈、耀眼,無法直視,同時,四周原本蒼白的景色迅速後退,竟然形成了黑色的通道。在這法術的浪潮之下,黑與白不斷交替變化,眼前的那一點時明時暗,分明沒什麼大小的變化,卻明顯令祈煥覺得,自己離那個中心越來越遠。
意識也一併被剝離而去。
時間過了多久?幾個時辰,還是幾天?祈煥並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但他很清楚,現在的自己恐怕是在做夢,真正的他應該已經昏睡過去了。因為此時此刻,他的感受與自己在夢中無異。時間過得很慢,沒有任何可以作為參照的實體。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這兒,茫然無措,任何情緒都失去了意義。他只是發呆,發愣,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該去往何方。
然後,他突兀醒來。
似乎已經過去了很久,似乎沒有,就像從一場漫長的夢中驚醒。他直起身子,眼前是一片空曠,沒有活人,僅有殘垣斷壁,似乎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唯東方的天空泛起微白的光,將整座夜空的群星都剝奪而去,什麼都不曾留下。
除了一對無主的彎刀。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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