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回:標誌性建築(1 / 1)
莫醫生說的還真沒錯。梧惠懶得跟他計較,只是瞪了他一眼,這下顯得莫醫生欠她的更多。梧惠還在思考,莫醫生忍不住問:
「那你要回去嗎?」
「不。」梧惠說,「我要去另一個地方。」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走了,莫醫生趕忙跟上去。他好像頭一次見到這般我行我素的人。算不上討厭,反而令他充滿好奇。至少,這個世界裏的莫惟明是這個樣子的。
梧惠邁着急促的步伐,目標堅定地在路上走着。若不是莫醫生腿夠長,一定跟不上她的節奏。實際上,途中幾次他都要被甩下了。他真不知道梧惠哪兒來的精力。兩人一路向西,走到一處巷口時,梧惠忽然停下了腳步,莫醫生差點兒撞到她背上。
「你對這裏有印象嗎?」梧惠伸出手去。
莫醫生順勢看過去,老實地說:「沒有。不過我建議你不要往南走了。這一代還有些祖上富過的官宦之後,再深入下去那些貧民的素質就不敢恭維了。」
「嗯。我知道,但是,」梧惠問,「你記得這裏有戶人家,姓虞嗎?」
「有印象,但不多。」
「你和他們府上的人,有過接觸嗎?」
「嗯沒有吧?他們家一直不喜歡與外界往來,曜州老城區的人幾乎都知道。也苦了他們坐落在這樣一個開放的城市。」
梧惠轉過身看着他的眼睛。她不確定莫醫生是真不知道,還是沒想起來,抑或是裝的。莫惟明兒時父親用琥珀治癒寵物貓的事,多年前為虞家的大小姐秘密治療的事,還有未來從一群兇殘的孩子手中搶下看門狗的事
「其實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不過,也不着急這一時了。」
莫醫生沉默地看着她。半晌,他說:「我也是。」
梧惠知道,現在的自己在那時的莫醫生眼裏,一定舉止怪異。尤其她出院前,還把莫醫生的老底掀了個乾淨。梧惠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追問這件事,但遲早會,只是他們現在還沒那麼熟罷了。她猜莫醫生會跟着她,也和想探明自己身份有關。
最終,梧惠領着他來到了霏雲軒。
趕上飯點,霏雲軒的普通弟子準備了節目,零星坐着幾位不差錢的客人。偌大的戲樓,顯得有些蕭條,不過比梧惠昨天來時已熱鬧許多。梧惠徑直走向二樓,找了個窗邊的位置。這裏看不到戲台,只能隱隱聽到陣陣唱腔。
莫醫生跟着坐到她的對面,有些不自在地環顧四周。
「真想不到你的消費水平這麼高」
「我第一次來這兒吃飯。」她說,「這裏本來有我一個朋友。」
「她不在這裏學藝了嗎?還是說你們鬧掰了?」
「我不知道怎麼說。」梧惠撐着臉,望向窗外,「我們現在還不是朋友。」
這時候,一位弟子端了茶來。梧惠忽然拉着他,直言不諱地問:
「涼月君在嗎?」
「涼、涼月」
弟子有些窘迫。他吞吞吐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看得出,雖然弟子們都知道樓上坐着一尊大佛,卻鮮少有人來找他。梧惠又說:
「我不為難你。今天有哪些管事的人在麼?宮商角徵羽,誰都行。我知道他們名頭響,不願見我也沒關係。但麻煩你傳個話,說我想找涼月君,麻煩他們去請示一下。」
那位弟子尷尬地離開了。說實話,他看梧惠的眼神有些害怕。大概他也不知道,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是不是來惹事的。莫醫生也向後傾身。即使坐在她對面,還是能看出他在努力拉開兩人的距離。這和梧惠剛認識他的時候可完全不同。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強勢?」
「沒有。」梧惠說,「你是第一個。」
「我該感到榮幸嗎?」
「可以。」梧惠又說,「你就不能大方點兒?我又不會下毒。你別跟個小媳婦似的。」
「小」
莫醫生伸出一根手指,指了自己一下,又笑了一聲,聽不出是有點生氣還是在自嘲。和往常一樣,他帶着那種具有疏離感的、面具似的笑容。梧惠回想了許久,意識到自己已經挺久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仔細想來,他們熟識以後的莫醫生的笑,倒是自然了很多,以至於她難以察覺。因為隔閡重新出現,她才能注意到這微妙的變化。
梧惠剛才隨便點的兩個菜上來了,但上菜的換了個人,之前那位弟子遲遲不見蹤影。莫醫生看着她拿起筷子,一手一根,熟練地擺弄起來,輕易按着蝦頭,將皮完整地剝下來。
「你這個手法,我也會。」
「我知道。」她說。
莫醫生遲遲沒動筷子。他望着梧惠的筷子,看得出神。良久,他才幽幽地說:
「我之前懷疑,你有一些不好的症狀,但現在不這麼覺得了。」
「怎麼了?」梧惠翻起眼皮看他一眼。
「你身上透着一種,很老練的氣質,對萬事都輕車熟路一般。」他說,「就好像所有的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你說錯了。相反,所有的事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梧惠的語氣說不出是輕鬆還是沉重,「我只是覺得無所謂了。把心思藏着掖着,計較細枝末節,沒有用。不如大大方方的,活得坦蕩一點。」
「你」
莫醫生還未說完,有個身着皂色與青色長衣的人走向他們桌邊。梧惠抬起頭,認出來者正是羽的師兄,角。他的舉止還是那樣禮貌,就是表情帶着一絲無言的不滿。
「抱歉,今天涼月君不在。」他說,「您是他的哪位朋友嗎?不介意的話,可以留下您的姓名,等他回來以後,我們轉告他這件事。若有通訊地址,能寄信,就再好不過了。」
「不用了。」梧惠擺擺手,「那就是緣分沒到。不急這麼一會兒。」
「好吧。若有什麼需求,可以隨時傳喚我們。」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了。但梧惠和莫醫生都知道,他並未走遠,而是留在二樓時刻監視他們的動向。梧惠的聲音壓低了幾分,說:
「涼月君應該沒有離開過。他身有殘疾,行動不便。很可能就在樓上,但因為不確定我的身份,所以不願輕易示人。」
和許多人沒有熟到那個份上,還真是艱難。梧惠以前從來沒覺得自己跟誰的關係多好,也沒有刻意去經營、打理、維護跟誰的感情。但不知不覺,在曜州生活的這兩年,竟已為她積累下許多人脈。這些東西在一夜間忽然消失,突兀的落差感令她感到極大的不悅與不便。
「所以你又沒見到這個朋友。是他嗎?那個六道無常。」
「不是。」梧惠撥弄着菜,「其實我也沒什麼自信了。」
「那你今天,究竟是想做什麼事呢?」
「嗯確定一些事吧。」
說罷,窗外傳來了鐘聲。聲音十分渺遠,但仍清晰可見。鐘樓坐落在宿江對岸,若是夏天水勢最為洶湧時,便完全聽不到鐘聲了。
梧惠看向窗外。霏雲軒憑江而建,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寬闊的、奔流不息的宿江,還有江邊勞作的人們。再遠處,對岸的農田光禿禿的,除棕黃的土壤外什麼也沒有。唯獨鐘樓在正午的陽光下披上金紗,直視太久甚至會讓人的眼睛有燒灼的感覺。
「從這裏,還有城中沿江的富人區,都能看到這座鐘樓。」
梧惠忽然這樣說。莫醫生接茬道:
「嗯。是公安廳廳長的父親羿帥捐款修築的吧。聽說造價不菲,但選址就不能設在繁華地帶了。也有人說,是考慮風水相關,更多人覺得是預算不夠。」
「我有個想法。我知道下午該去做什麼了。」
「什麼?」
「你有思考過這樣的事嗎?」梧惠問他,「人不能想像出自己沒見過的事物。」
「抱歉,我不太明白。」
看着莫醫生茫然的神情,梧惠便解釋起來。雖然她覺得這麼做並無意義,但多說這麼幾句也沒什麼影響。不如說,她是在藉機給自己梳理思路罷了。
「嗯很多人應該都有這樣的體驗:就是在做夢到了最精彩的部分,會忽然醒來。」
「哦,你是說這種事嗎?」莫醫生浮現瞭然的神色,「那我明白了。因為對於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大腦沒有任何經驗,無法模擬出實際的情況。往往到這個時候,人們就會醒來。而且越接近甦醒的狀態,夢的收尾節奏便越快。這也是為什麼劇情總是愈發荒誕。」
「而且人們對這種荒誕是沒有自覺的。當意識到事情過於離奇時,夢境的主人也該醒來了。」說這些話的時候,梧惠仍望着窗外,「還有一點在夢裏死去,人也會醒來。」
「嚴格來說,是死前的那一刻吧?」
「對。我想,是因為沒有人經歷過死亡。」梧惠正過頭看向他,「所以人們無法設想自己的死亡是什麼境況。於是,人們在死前的一刻睜開眼睛。」
莫醫生的表情警覺了起來。
「我勸你別再想那些危險的事」
「唉。你不要誤會,我既然答應過你,自然會老老實實的。我只是在想另一種可能。如果我儘可能去見那些難以見到的人,去我不曾去過的地方——甚至是曜州城之外,這個世界是不是就能露出什麼破綻?」
「唉」莫醫生也重重地嘆息一聲,「你終歸要去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死了。」
梧惠有時候真覺得,眼前這傢伙是莫惟明本人。除了他,別人也說不出這般怪話。
「我要去那邊。」梧惠伸出手,指向鐘樓的方向。
「鐘樓?那地方,沒人去過吧?不如說曜州的北城區都住不了什麼人。」
「還是有很多人的。我猜,尋常人大約不被允許登樓,但我想試試。」
梧惠不是與莫醫生商量,而是通知他自己的下一步計劃罷了。趁角落裏窺探的角還沒有進一步動作,他們付了錢,離開了霏雲軒。出發前,梧惠看了一眼手錶,時間接近下午兩點。近霏雲軒的渡口價格不菲,過去的她不會做這種選擇,但時間更貴。
還有一點好處:從霏雲軒到鐘樓很近。從這裏下船,不用走太久。等他們靠近鐘樓下,已經過了一個鐘頭。
「光是在江邊等就不知花了多久。不知羿帥什麼時候行行好,再捐點錢,建一座跨江大橋。」莫醫生揶揄着,「一定會有人專接橋上往返的活計。這樣一來,可比坐船快多了。」
「不過羿家人,為什麼要建這麼一座鐘樓呢。而且近看比遠觀更氣派真沒想到。」
「不知道。可能城南有教堂了吧。」說到這兒,莫醫生自己也犯嘀咕,「不過到底教堂建設得更早,還是鐘樓更早呢」
「反正到點兒了一起響。」
「你知道嗎?教堂的鐘是有鍾舌的。敲響他們的方式並不一樣。」
「但都需要人來敲,不是嗎?」梧惠抬頭看着鐘樓,「說明這兒一定有人長居。」
若真如此嗎?莫醫生不敢肯定。這附近荒無人煙,只有零散的磚房貼着純白的瓷片,沿江而建,距離比江邊的樹稀疏太多。相較之下,鐘樓的存在是如此突兀。
他們離鐘樓越來越近了。若放在宿江南岸,這種三層樓的結構並不算高聳。但在這平坦廣袤的地界,它就顯得十分高聳了。鐘樓整體是磚木結構,基座由青磚白灰而砌,每一層樓都有一重屋檐,每一重屋檐都鋪着黃色的琉璃瓦。在過去,只有皇家建築或陵墓才能使用這種色彩。在陽光最盛的時刻,人們總能對這滿目的金色讚嘆不已。三角攢尖式的屋頂上,數條垂脊向上延伸交匯,上覆錐型的寶頂,破雲之勢直指青天。
這建築越是恢弘靚麗,便越讓梧惠想不明白羿暉安的父親消耗這般人力與錢財,給這城市打造這樣一座花瓶,究竟用意何在?
他們不會做沒有利益的事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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