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一章:稅賦(1 / 1)
夏日炎炎,人不堪受,盧毓三人所在的這支旅人走了一會也開始到林蔭處休息。
這條官道是河北東西向的橫道,是河朔連同青徐海岱之地的要道,所以道路一直得到了很好的維護。
就比如這會正給盧毓三人遮蔽涼蔭的大柏木據說就是光武年間手植,距今已經有二百年了。
前人們種植的綠木不能讓時人享受任何福利,卻可以為代代後輩遮蔽涼蔭。
願意為後事計,能為後事計,也許這就是這個民族的傳承吧。
坐在涼蔭下,享受着清風徐徐,隊伍里就有人開始閒聊起來。
而盧毓三人這時候卻不說話,只是一邊用水,一邊聽着這些旅人聊着天南海北。這些人走南闖北自然是有一番見識的,所以盧毓三人倒也聽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其中最讓盧毓注意的就是兩個穿着得體的旅人所聊的,他們一個來自魏郡、一個來自中山。
那個魏郡人和那個中山人應該是有一定閱歷和見識的,所以二人聊的話題也比較深。
其中魏郡人就講了一個事,就是魏郡現在正在開展的收稅改革,這項政務還只是在魏郡開展,所以那中山人就問了很多這方面的事。
如今的河北人,尤其是走南闖北者皆重視商旅隊伍中的魏郡人。這並不只是因為魏郡人是王業安地,更因為這些人普遍都見識不凡。
這種變化是和只在魏郡轄內展開的宣教一事有關的。
泰山軍一直很重視宣教事物,早在老泰山時期,就設置宣教吏,教泰山子弟讀書認字。
而之後泰山軍每每建設根據地,就會將識字,政策教育推行下去。
普遍的教育有,「耕者有其田」、「勞動過上好日子」等等口號,就是教育基層黔首們向善、向生產。
而識字這項上,泰山軍也做的不錯。一般會將稚童集合到一起學習認字。而成年人一般各有生活要奔波,就日常聽宣教使宣講。
春秋兩季為農民們最忙的時候,這個時候普遍以生產耕作為優先。而一旦到了冬季,鄉公所就會集體教黔首們識字。
只是這些宣教活動所需要的識字群體太多,以至於目前還只能在魏郡一帶推廣。等魏郡的識字率上來後,就能慢慢延展到周邊郡縣。
這種發展路徑被張沖形象地稱為攤大餅。
所以現在的魏郡就短暫地享受着這一政策的紅利。
相比於其他郡縣的行商們,來自魏郡的行商們常常能發驚人之語,他們對泰山軍的政策更能理解也更認同。
所以,這會當這名魏郡行商開始講當地推行的賦制改革,其他人漸漸不說話了,都用心聽這人講。
這些來自各鄉社的行商們當然明白,此政既然會在魏郡推行,那以後就會推行到其他各地。而賦稅又和所有人息息相關,他們又怎能不用心聽呢?
只聽此人當先就感嘆了一句:
「咱們大王真的是聖人在世,此政一出,咱們這些小民就真的安心了。」
隨後這名魏郡行商就細細為眾人介紹了如今魏郡一帶的變化。
和眾人以為魏郡在行的是輕徭薄役不同,行商講的魏郡黔首們卻行的是重賦。
用那行商自己的話來說,過去漢室在河北的時候,他們里社的稅賦是二十稅一。但現在呢,泰山軍來了後,他們是十稅一。
這下子眾人奇了,這稅漲了,怎麼那行商還說這是仁政呢?
但等魏郡行商自己講完後,眾人才恍然大悟。
只是這會,角落一邊的劉德然在內心嘿然一笑,心裏充滿了對這些無知黔首們的優越感。
他當然知道為何泰山軍要在魏郡行苛捐重稅了。
你也不看看那泰山軍在鄉社做的一件件事,哪個不要人,哪個不要錢米?
那些愚昧的下民們覺得分上田就是好日子了?但卻不看看,沒有地方鄉賢的保護,那些稅吏不將你們這些下民吸血抽髓?
劉德然早就說了,過去為何漢室是三十稅一?就是因為他們沒辦法控制鄉社。這些地方上的鄉賢們保護着鄉里不被稅吏們欺負。
如稅吏如何收稅?就是通過丈量田畝的方式。其中一個方法叫步丈法。
古代畝數就是按照步距來計算的。漢一畝就是長二十四步,寬十步。漢是按照三十稅一的標準。
所以對於一個十畝地,稅吏們就只需要用腳走八步,然後說這八步地里的糧食都是國家的。
但這種方式收稅還是過於粗獷了,有些私田開發並不會按照這個畝制來開田,所以稅吏們幾乎沒辦法對這些私開發的田畝收上稅。
所以就開始出現清量土地,編造圖冊的方式來核查田地。
但這事並不好做,因為地方豪強們會對抗這種行為。如光武定天下後,就實行全國土地的清量,但很快就遭受地方上的叛變。
最後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這事也算是劉德然所言鄉賢對鄉人們的庇護作用的佐證。
而且該說不說,這種編造圖冊的難度之大,並不是說說的。
費錢、費時、費力。
非得有一個精幹的團隊去執行下去。而以前漢室只能用地方上的鄉吏們做這事,但這些人又普遍是來自於當地豪族和鄉賢們,如何會用心推這事?
所以劉德然認為,漢室之稅低,皆是鄉賢之功。
但現在呢?合該你魏郡黔首們倒霉。因為過往保護他們的鄉賢們都被他們自己打倒了。
就好像他現在坐着的這棵大柏樹,因為二百年的成長,有點樹根已經長出來,蔓延到了路基了。
這個時候呢,你不想着將那些樹根砍了,卻想着將這樹全撅了。
等你們這些人高高興興的砍了樹,最後卻發現已經沒有參天巨木給你們這些旅人遮風擋雨了。
何其愚蠢!
再加上,即便是劉德然對泰山軍充滿了厭惡,但他還是得承認人家確實比漢室要厲害多了。
過往地方鉗制漢室觸角的手段,對人家泰山軍壓根沒用。
人家泰山軍直接就從分田開始。
所有土地都歸鄉公所,然後由鄉社吏來分。
這些人既被上所監督不敢濫權,又熟悉地方情況。所以泰山軍毫不費力的就建立了地方上的戶籍和田畝冊表。
所以你家裏有多少田,人家泰山軍一清二楚,你如何能躲?
而且人家泰山軍搞這麼一攤事,需要的錢糧就更多。那這多餘的錢糧哪裏來?還是從你們這些細民身上吸?
他劉德然雖然沒接觸過地方的庶務,但他小師弟盧毓有啊。
用他小師弟的話說,在過去河北的吏民比是六十民養一軍政吏,這種情況下上下都能接受。
但現在呢,你泰山軍各種小吏人數不知道比漢室事情膨脹了多少倍。宣教是好,要吏不?互助是好,要吏不?勸農更好,但要不要吏?
你泰山軍哪項政策不要這些最基層的小吏來做事,最後你這小吏的人數得要多少?
就劉德然自己看到的,幽州還算了,那裏各項政策還沒有落實多少。但冀州不同,這裏被泰山軍經營得和老地一樣,各項政策輪番上。
過去一個鄉社,也就是三老、嗇夫、游徼等幾個鄉吏。其中三老還都不算編制,不領俸秩。
而現在,一個泰山軍的鄉公所,雜七雜八的人數加起來就是十幾人,都是領俸秩的在編吏,這就是四五倍的膨脹。
所以此時劉德然嘿然一笑,鄙薄這些河北黔首:
「讓你們這些人和泰山賊為虎作倀,苦日子在後頭呢!」
但突然,那魏郡行商後面的話,卻打了劉德然的臉,讓他難看到了極點。
卻見那行商,嘿嘿一笑,以一種鄙夷的口吻說下了這番話:
「咱們可不是那些五穀不分的貴人們,以為漢室給咱們三十稅一就真的是這樣了。先說咱們里社過去的佃戶,這些人是不交稅賦給漢室,但他們交田租給地頭們呀。那些地頭哪個不是催逼於下,恨不得將那些佃戶的口糧都給奪走。但現在這些人卻在咱們泰山軍的幫助下擁有了土地,還只要交十之一,其他的不用再交。你說是不是大德政!」
一眾行商嘿然點頭,齊呼:
「大德政!」
魏郡行商大感痛快,再次搖擺着腦袋,說:
「咱們再提那些過去的自耕戶,這些人總有自己的土地的了吧,能享受三十稅一吧。但真的想得美!對,你田賦是只交三十稅一,但你還有各種其他名目。什麼算錢你要不要交,口錢你要不要交?然後再加上各種名目的攤派,你漢室不比那些地頭拿的少。我父就是當年上面要咱家交平羌賦的時候,被逼死的。我就搞不懂,你西人遭亂和咱們北人有什麼關係!憑什麼讓咱們賣兒賣女去養你們!」
說到這裏,這行商還有點哽咽了。
說到底,過去的河北黎庶們太苦了,他們哪個沒受過這災?家裏哪個人沒被上面的苛政給逼死過親人?
所以,一時間眾行商皆愀然,唯有劉德然三人頗為尷尬。
那魏郡行商繼續道:
「但自咱們泰山軍來了之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來就給咱們分地,這就是直接予,然後就給咱們定了一個橫線,不管後面如何,就收咱們十之一的稅賦。以後什麼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統統沒有。而且要我說,現在鄉公所的鄉吏們比過去好多了,是真的對咱們客氣,也辦事!」
這句話惹得眾人一陣大笑,他們當然明白眼前這魏郡人的意思。
隨着泰山軍清理地方鄉社吏,很是抓了一批禍害。最後剩下的和提拔上去的,都是有良心的。
這種良心是和過去那些虎狼吏相比的。以前那些地方小吏,又貪又不辦事,簡直就是蠹蟲。
這時候,下面有人插話:
「還不是被泰山軍收拾了,但我看啊,這種就長不了。我就沒見過不吃腥的貓,也沒見過不偷吃米的碩鼠。」
那魏郡行商聽到這話後,學着老家的宣教吏的樣子,把手往下一揮,擲地有聲道:
「這話咱之前也問過,但後面咱鄉里的宣教吏咋說的,人家說了,人收拾你一次,就能收拾你兩次。誰敢偷,咱泰山軍的刀子就敢砍人!就看你是偷得快還是咱們砍得快!」
這話說的下面一眾人大聲叫好。
他們這些人不怕日子過,就怕日子沒盼頭。而現在啊,這日子是越來越好了。
但這個時候卻有不和諧的聲音冒出來了。卻是再也無法容忍這些行商「愚蠢」的觀念,劉德然直接站起來就嘲諷道:
「爾等為牛馬,卻覺得吃爾等牛馬的人會憐惜你們!真是愚不可及。過去你們有地方宗族和鄉賢撐腰,即便遇到顢頇稅吏了,也能團結在一起抗稅!但現在呢?你們被分成一戶一戶,人家泰山軍現在抽你十之稅一,但後面發現不夠用了,人家要加稅,你們能怎麼辦?再往後面說,即便上面不加稅,但小吏要想欺詐蒙蔽、敲詐勒索、中飽私囊,爾等能如何?還不是再祈求鄉賢們再回來?」
看到一眾人被他說的啞口無言,劉德然自覺地贏了話頭,隨後就用一種痛心疾首的表情道:
「但鄉賢們還能回來嗎?回不來了!你們選的嘛,大智者!」
但劉德然很快就被那魏郡行商給回罵了過去。
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劉德然的衣着,見其一副士子打扮,然後瞭然道:
「你個大頭巾,你懂個啥!你這種人念念經也就算了,你懂咱們農人?還一副為咱們好的樣子。你知道咱們魏郡地方上是怎麼收糧稅嗎?」
也存了賣弄的意思,這行商轉頭就對眾人道:
「那大頭巾說的這些,人家泰山軍的人不知道?所以人家一開始就絕了基層小吏上下其手的機會。人家泰山軍一旦上面下來了收稅的任務,就會有人下來到鄉社裏幫忙徵收。有人稱米,有人造冊,還有人專門繳糧入倉。最後還要從下到上層層交令。」
「就拿咱那社來說吧。人家鄉里的人到了社吏後,就會招全社大夥一起到場子上開會,講為啥要收這個稅,就是用來建水利,供軍隊的。有了水利有了軍隊,咱們才能越過越好,不會再被盜賊劫掠。所以這個米咱們該不該交?」
眾人齊呼:
「該交!」
有眾人鼓氣,那魏郡行商再次支棱起來,直接指着劉德然:
「這些米交上去最後還是用在咱們頭上,這米有啥不能交的?要是和漢室那樣,給那些貪官污吏們吃得腦滿肥腸,我一粒米都不交。但人家泰山軍就不給這些人機會!你知道人家怎麼收米的?」
這時候劉德然也好奇了,他默默在聽。
「咱們那個社都是直接分配到戶,就是一戶出多少米算得清清楚楚,人家量好米後,直接就入糧庫。這裏面,社吏們壓根就沒機會參與。都沾不到邊,那些小吏怎麼貪?」
見劉德然又要說話,那人直接打斷:
「就知道你這個大頭巾不服氣,你是不是要說,米入了庫怎麼就不能貪了?但這和咱們有什麼關係?咱們交了定額就行了,人泰山軍甚至連路上的耗羨都給咱們省掉了。就問這樣你服不服?你漢室在的時候,能做到這個?」
劉德然一時氣急,說不出話了,然後眾行商們就笑得更暢快了。
但這個時候,一直不說話的鄭益突然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
「人吶,千百年都一樣,別把泰山軍想得太厲害了。說啥就是啥的話,漢室會到這個地步?」
這下子眾行商不服氣了,正要與這人再辯。
卻在這時,一股煙塵從後方升起,眾人再沒心思辯了,忙收拾東西就避過大道。
很快,一支步伐嚴整的軍旅就從西面開了過來。
只看旗幟上寫着「甘陵」二字,就知道這是一支泰山軍的地方鎮兵。
誰也不知道這支鎮兵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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