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8 以死報之(1 / 1)
陡然發生的一幕,讓船上所有人都驚得呆若木雞,沈哲子亦兩手掩面,無聲長嘆。
然後,在所有人都尚未反應過來時,他疾身反行過來,將庾翼撲在了甲板上,順手撿起一柄丟在甲板上的環首刀持於手中,大吼道:「統統退後!」
聽到這吼聲,眾人下意識退後一步,而後郭默與趙胤亦反應過來,紛紛發聲道:「閒人退後!勿使人再害庾小郎君!」
此時,端坐在船上的庾亮屍體才徐徐倒下,血水匯成細流,很快便流到被沈哲子壓在身下的庾翼身畔。庾翼呆呆看着大兄那已經沒了神采卻仍未閉合的雙眼,口中喃喃:「怎麼會……怎麼會?大兄他……」
趙胤等人慾上前扶起庾翼,然而沈哲子刀鋒卻轉向他們,低吼道:「退開!」
那幾人聽到這話,臉色便有些難堪,其中郭默眸中閃爍凶光漠然道:「該退下的是你罷,那宿衛先前可是一直與你同行!」
此言一出,另一方那些奉命監守沈哲子的宿衛軍卒們忙不迭跪在甲板上疾聲道:「我等受梁尉統御,奉中書命守衛沈郎,絕不敢有凶念為害,請使君明察!」
郭默等人聞言後卻只是皺眉,並不開口予以回應。一時間,船上氣氛凝重無比,就連船工都忘了馭船,整個船身被江水沖得橫在江中。
「此事與維周無關。」
良久之後,眾人才聽到庾翼沙啞聲音:「行兇此賊乃我家中舊人,已經在府內聽用數年之久,誰知……此賊應是受逆臣鼓動,諸位切勿相疑。」
震驚過後,庾翼也恢復些許理智,心知此時絕對不能再讓船上人有所離心,強忍心中悲痛,為眾人洗刷嫌疑。
聽到庾翼這麼說,眾人才算是鬆了一口氣,中書亡於船上,若彼此不能自辯,人人都有嫌疑。尤其如今叛軍口號便是誅殺中書,若他們有此嫌疑,那真是百口莫辯。
庾翼爬起身來,擦掉眼角淚痕,由沈哲子手中接過環首刀狠狠斬在那梁勇已是血肉模糊的屍身上。沈哲子抬手按住他手臂,有些忿意道:「眼下應思何往,小舅遷怒死屍又有何益!」
聽到這話,眾人也都紛紛望向庾翼,庾翼雖然只是白身,但卻是中書嫡親的兄弟。中書意外亡故,他自然就成了一眾人的首領。
然而事發如此猝然,庾翼也實在沒有主意,囁喏半晌不知該說什麼。旁邊趙胤與郭默對望一眼,上前說道:「先前中書議定,我等應往尋陽去投溫公,而後再議討逆事宜。」
沈哲子聽到這話,發言道:「我本不願出城,親眷俱在城中,中書迫我至此。稍後尋陽諸公自去,我要歸城去營救親眷。」
聽到這話,庾翼臉上便露出幾分為難。那郭默則冷笑一聲道:「沈郎莫非要返城投逆?」
聽到郭默這譏諷,沈哲子也冷笑道:「假使郭侯能恪盡職守,都中有何逆可投?」
「豎子安敢辱我!」
郭默聞言後臉龐頓時一熱,旋即便跨前一步似要對沈哲子動武。
「誰敢害我家郎君!」
郭誦甩開兜鍪,率眾一擁而上,他們這一眾人途中雖有離散,但卻作為庾翼親隨登船,合共七八十人,一時間氣勢亦足雄壯。
「郭、郭……」
待看清郭誦面目,郭默整個人都僵在當場,臉上流露出濃濃驚詫之色。
「江東乃我桑梓故土,誓不與逆賊共戴一天!如今君主陷於賊寇之手,歸於駕前以為鷹衛乃是臣子本分,郭侯肝腸妄動以心度我,似是非禮!」
沈哲子一邊說着,一邊示意郭誦等人上前,將郭默、趙胤等人統統繳械。這數人還要有所反抗,但如今船上最多的便是庾家嫡系親信,次之便是早先從石頭城一路追隨庾翼登船的沈家部曲。此時庾翼頭腦尚未完全的恢復清醒,而其心內自然也對沈哲子更加信重,因而示意自家部曲不要妄動。
不過眼下應是和衷共濟,庾翼也不能坐視沈哲子過分凌辱郭默等戰將,開口勸道:「眼下人心皆是惶惶,言語難免衝撞,郭侯失言,維周你別放在心上。」
沈哲子示意眾人將郭默他們監禁在船上一角,然後才拉着庾翼行到無人處,目示庾亮屍體腰畔,低語道:「非我不願遵守中書遺命,如今事發猝然,江州已經未必是善處……」
庾翼順着沈哲子視線望去,眼神先是一黯,湧出濃濃悲傷,繼而才醒悟到沈哲子言中所指。中書掌管詔令,早先大兄那般危急情況下都要返回官署取走印璽,怕的就是印璽落入叛軍手中,憑之禍亂政綱朝令。
如今大兄猝亡,他若攜此印璽投向強藩,本身又無大兄的資歷威望,極有可能被強藩把持在手,屆時危害未必就遜於亂軍!
「江州非善處……可、可是我要去何方?」
庾翼雖然不乏智謀,但平生未遇此等變故,心中又是驚愕又是悲痛,尚能克制情緒沒有嚎啕大哭已經很難得,難免有些不知所措。
「晉陵二舅背靠京口,北有徐州為援,南有三吳呼應,歷陽絕不敢犯!小舅執此歸於晉陵,屆時草創行台討逆,荊州國之干城,江州中書良友,必將群起討逆,區區歷陽逆臣,豈足為患!」
沈哲子一直有一個理念,那就是險中求穩。他被中書挾持至此,看似性命操於人手,實則一直都有足夠保障。早先在台城,他若要離開,沒人能禁住。待到登船後,又有郭誦等人居近守衛,性命可保無虞。
如今中書已亡,他們若再投向強藩,可以說已經沒有任何憑仗。雖然他已經與溫嶠取得足夠的共識,但如此危機的關頭,他又不是沒有更好的選擇,實在沒有必要再往江州去。奪回中書印璽,屆時公主於苑中趁亂將皇太后接應而出,那時候就有足夠的資本在京口創建行台!
聽到沈哲子的分析,庾翼也是有所恍惚,眼下對他來說,忠心耿耿在家中聽用數年的忠僕居然都能奮起弒主。溫嶠即便是大兄良友,又怎麼比得上二兄可靠!況且如今這彌天大禍,他家脫不了干係,唯有將話柄握在自家手中,來日才能有自保餘地!
「非維周言,我將奔死地!」
庾翼握着沈哲子手腕稍作感慨,然後便疾令船工靠岸,而後排遣一部分親信下船去往四方巡察有無敵蹤。他自己則行至庾亮屍身面前徐徐拜下,而後淚水汩汩湧出,一邊哭泣着一邊解下庾亮腰畔放置印璽的錦盒。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難免有愧,視線轉望向濃濃夜色中。如今他們已經身在建康城幾十里外,但由這裏仍能看到地平線上涌動的火光,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都中之事千萬不要出意外。雖然圍繞內苑他足足佈置了將近兩千人,即便是遇到叛軍成建制的部隊,也能保證公主安全。但他自己不能親臨指揮,終究有些不能安心。
郭默等人被拘禁在角落裏,神態間難免有羞憤,他們本身也都是執掌一軍、久經陣仗的大將,然而卻沒想到眼下竟落於一少年之手受此羞辱!視線在郭誦臉上游弋片刻,郭默冷笑道:「子述,別來無恙啊。不意昔日之虎將,竟成高門豚犬,不知你心可安否?」
郭誦聽到這話,當即便冷笑一聲:「忠骨義膽,有何不安?」
郭默還待要相譏,肋下卻被身邊趙胤碰了一碰,旋即便看到庾翼將中書印璽拿過,呼吸禁不住變得沉重起來。然而橫在其肩膀上的環首刀驟然一壓,他整個人都趴在了甲板上。
等到親信部曲們回報左近沒有危險,庾翼才與沈哲子等人一同下船,他剛待吩咐讓人將大兄屍身攜帶上,沈哲子卻阻止道:「此一路未必通暢,我等自保猶不足,若連累中書遺骨受辱遭戮,心中何安!」
「可是,大兄他……」
庾翼卻難接受拋棄大兄屍骨,聞言後神色便有些難看。
沈哲子則上前一步,指着仍被拘押在船上的郭誦等人喝道:「中書慷慨而赴國難,忠骨壯烈。望諸君能心念中書昔日之恩,將屍骨送歸尋陽擇善處安葬。異日亂事平定,必將有重謝。若此託付有失,天涯海角,必取爾等首級!」
郭默、趙胤等人聽到這話,神色更加羞憤。而郭誦則冷笑一聲,一口啐在郭默面上:「昔日棄眾南逃,今日若再背主北亡,天下可有你立足之處!」
待到一眾部曲統統下船,沈哲子才高聲命令船夫開船。
之所以留下庾亮屍體,是為了給這幾人施加一層牽絆讓他們一定要去尋陽,除非他們認定朝廷無法平叛,否則絕不敢將屍首送歸蘇峻處從逆。而確保這幾人去尋陽,就是要讓江州和荊州明白,如今不但中書已經死了,印璽也不知歸處,抽掉他們坐望時局的餘地。除非他們甘心安坐鎮所,等待蘇峻在台中對他們進行賞罰臧否!
儘管篤定這幾人不敢擅自歸都,沈哲子還是率眾尾隨一段時間,一直等到尋陽水營依稀在望,天色也已經漸明,才避開大江,沿着小道往曲阿方向奔去。
突然遭逢如此變故,庾翼一路沉默疾行。而沈哲子亦是心事重重,在三叔沈宏將老爹的信送來之前,他也沒想到老爹心機深到這一步,針對於庾亮的佈置,居然早在他當年第一次離都歸鄉時就已經布下。
猶記得當時老爹因庾亮強迫自己面聖之舉而忿忿罵道狗賊當誅,不拘早晚,總要讓他們付出代價。而代價,便是以死報之!
老實說,當老爹信中言到此事,沈哲子也是驚了,沒想到庾家竟然已經有了自家布下數年之久的一個棋子。但是對於是否要殺庾亮,沈哲子還是心存疑慮,誠然其罪當誅,但一方面自己有什麼立場去審判他?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考慮庾亮死後時局會劃向何方。
老爹埋線數年於此時挑破,不問可知其心中割據自守的念頭又蠢蠢欲動。但沈哲子心知,即便如今自家已成氣候,但割據自守的想法仍是有些不切實際,只會加重南北的對沖。儘管京口僑人已經多受商盟之惠,但這些還不足以讓他們擁戴一個南人朝廷。而若將北人隔離在自家能夠影響的格局之外,北伐必成空想!
所以沈哲子思慮再三,還是決定留在都中,並且要在這件事情當中攫取到最大的利益,為此他不惜將公主送入苑中險地,以就近將皇太后營救出來。庾亮一死,如果他家不能掌握一個足夠分量的底牌,終究還是隨波逐流。而就算掌握到皇帝,也只是一個燙手的雞肋。
但再周詳的計劃,難免會有疏漏。他心知死士必然會在庾亮逃亡途中動手,但卻也不知這死士安排下數年之久,仍然還未成為庾家真正親信,需要藉助自己才能接近庾亮。老實說,如果不是早先安排郭誦等人跟隨庾翼守衛石頭城,繼而一路追隨,今次登船,實在禍福難料。
不過好在,如今一切已經納入正途,只要到達曲阿,在那裏匯合將皇太后營救出來的興男公主,加上庾翼手中的印璽,便有了充足的大義,足可以在京口創建行台討逆!屆時無論再做什麼,都會從容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