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7 亡命(1 / 1)
當沈哲子被宿衛近乎押送的護衛進中書官署時,庾亮正身披輕甲在一眾親信的簇擁下行出官署。看到這一幕,沈哲子倒是有些詫異,開口問道:「中書打算親自戰陣迎擊逆軍?」
庾亮聽到這話,臉色便是一沉,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指着沈哲子冷聲道:「安居於此,保你無虞。」
這語氣當中不乏威脅,沈哲子聞言後眸子便是微微一凝,並未多說什麼,站在門庭下望着庾亮匆匆而去,而後便漫步行入中書官署中。
如今在台城中樞中,中書之權最重,因而官署也最為宏大,諸多屬員,尤勝尚書。然而今時之中書官署卻頗冷清,雖然仍是整潔,但卻只有寥寥數人在其間遊走,給人一種人去樓空的蕭條感。
身邊這些宿衛軍卒並不限制沈哲子的自由,只是無論他走到何處都寸步不離的跟隨着,似乎是接到嚴令不許自己脫出他們的監控範圍。對此沈哲子也由之,只是閒庭漫步在官署內遊覽着。
杜赫自廊下趨行而來,眼見沈哲子被一眾宿衛緊緊圍住,臉色便是一沉,疾行上前問道:「郎君為何這般?」
「不妨事,中書心念我之安危,特意派人守衛。」
沈哲子擺擺手示意宿衛讓開一條道路,讓杜赫到自己身前來,而後望向那宿衛將領梁勇道:「不知可否暫避?」
那梁勇聞言後擺擺手,示意眾人都轉過身,只是仍未遠離。
杜赫見此狀,已知沈哲子這是被軟禁起來,眉頭微微一鎖,旋即便用詢問的眼神望向沈哲子。沈哲子微微搖了搖頭,在杜赫耳邊低語幾句,然後才拍拍他手,說道:「待渡過此厄,來日都中再聚。」
杜赫表情凝重的點點頭,然後便退了出去。眼下台中已是崩潰,中書亦沒有新的指令下達,他的去留已經無人再關心。
又在庭中站立片刻,沈哲子才行入官署內一處小閣中,那宿衛梁勇吩咐人守好門窗出口,親自將沈哲子送入閣中,無人關注時才低語道:「中書難近,委屈郎君了。」
說罷,便也匆匆行出小閣。
沈哲子留在這閣中,耳邊仍能聽到城東傳來的廝殺和喧譁聲,又過不久,台城東面已經有火光陡然出現,滾滾濃煙沖天而起。那火勢蔓延極快,不旋踵便有洶湧熱浪向此處席捲而來。台城中喧譁氣氛達到了,到處都充斥着雜亂的腳步聲與叫嚷聲。
良久之後,這股騷動才漸漸停息下來,只是濃煙仍然籠罩在整個台城上方,空氣中充斥着濃烈的焦糊味道。沈哲子已經斷絕了消息來源,只有在將近傍晚宮人送膳時才由其口中打聽到大半台城已被焚燒一空,而內苑宮牆也已坍塌一角,甚至有小股逆軍流竄進苑內,不過幸好已被宿衛剿殺。
聽到這些消息,沈哲子眉頭便緊緊蹙起,不免有些擔心苑中的公主。他忍不住行出小閣,只是在將近中書官署庭門時被阻攔下來,只得站在門外向外觀望,諸多宿衛仍在往台城東面而去,那一個方向仍有火光在搖曳,偶爾爆發出慘烈的廝殺聲,那是宿衛在與趁亂沖入的亂軍在戰鬥搏殺。
一直到日暮將近時,廝殺聲漸漸停止,而後便有大量的腳步聲湧入台城。沈哲子站在門口,看到有一眾宿衛護衛着一方步輦匆匆行過,那輦上躺着的乃是昨日出城的尚書令卞壼。此公甲衣半解,鬚髮凌亂趴在輦上,大半後背都被血水**,雙眼緊閉生死不知。
主將都受如此重傷,可想而知今日戰事有多慘烈。沈哲子有些焦灼的在庭門內來回走動着,許久之後都沒有新的消息傳來。
這一夜註定漫長,到處都充斥着宿衛將領催促士卒們搬運磚石竹木構架防線的聲音。而在更遠的城外,則依稀傳來許多叛軍們「殺賊除奸」的吼聲。
接下來一連幾天,沈哲子都被困在台城內不得外出,也沒有再見到庾亮,對於外間的戰事發展更是一無所知。叛軍這幾日似乎也在養精蓄銳,每天雖然都保持着進攻,但是烈度並不算強,唯一沒有停止的就是覆舟山上的叫罵。
然而決戰終於到來,這一天上午,城東青溪方向廝殺聲大作,哪怕沈哲子身在台城,都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他的耐心也已經將要到了崩潰邊緣,無法再忍受這種漫長的煎熬和等待,手提佩劍沖向中書官署大門。
正在這時,一眾衣衫凌亂的宿衛軍卒們自門外湧進來,為首者乃是郭誦,他表情沉重,看到沈哲子後,稍一錯愕旋即便重重點了點頭。
庾翼肋間受傷,在兩名軍卒攙扶下行進來,看到沈哲子後神情則更顯悲愴,澀聲道:「卞公陣亡,城破在即……」
沈哲子還來不及說什麼,便有更多的宿衛將士衝進來,庾亮仍是一身輕甲,臉上卻無以往的威嚴方正,隱隱有幾分扭曲猙獰,雙眼佈滿血絲,他衝進官署房中,片刻後才又疾行而出,示意庾翼跟上自己,而後又指了指沈哲子道:「保護好海鹽男,突圍出城!」
宿衛們一擁而上,沈哲子立在原地沉聲道:「苑中要如何……」
「住口!」
庾亮聞言後雙肩一顫,頭也不回怒喝一聲,繼而一頓足再次低吼道:「速行!」
沈哲子握住佩劍的指節隱有發白,那宿衛梁勇則衝上來重重攥住了他的手腕,郭誦等人亦望過來,沈哲子再看一眼苑中,最終還是拔足跟上了庾亮。
此時廝殺聲已經漸近台城,諸多潰敗的亂軍往四方竄行,哪怕有主將嚴令約束乃至於揮刀劈砍震懾,然而卻完全沒有震懾力,敗軍仍是四散逃亡。
沈哲子等人被隔絕在中書親衛後方,他看到被敗軍送回台城的鐘雅等人,庾亮駐足與之言語片刻,而後便又疾行而出。鍾雅身邊一部分宿衛加入這一支隊伍,看到被宿衛裹挾的沈哲子,他只是苦笑着在道旁擺了擺手。
衝出宣陽門後,馳道另一端已經隱隱可見叛軍蹤跡,一行人又連忙轉向繞着台城城牆往西疾行而去。叛軍則在後方一路追趕,口中則大聲叫嚷着:「殺庾氏者封侯!」
一追一逃之際,西籬門已經依稀在望,而此時,叛軍也已經將要追趕上來,沈哲子甚至已經可以聽到身後追兵的粗重喘息聲。
正在這時,西北方向一隊宿衛疾沖而下,將後方那數百叛軍一衝而散!
這一隊宿衛主將乃是郭默,早先一直游離在主戰場之外,只是前來接應時,身邊士卒已經不足千人。
兩軍合一,也漸漸有了一些底氣,不再狂奔而是向着石頭城徐徐而進。石頭城外江面上停着幾艘大船,庾亮等人率先登上其中一艘船,包括其各自身邊親近隨員,郭誦等人亦隨庾翼而上。沈哲子見狀,越過一眾宿衛疾衝上前揮劍斬在船舷上怒吼道:「今日潰敗,誰之罪過!」
「豎子安敢無禮!」
郭默上前一步,手按佩劍戟指沈哲子怒吼一聲。
「維周不要多說了。」
庾翼見狀連忙上前按住沈哲子手臂,將他拉到船上來,而那些負責看守他的宿衛們也順勢登船,將他包圍在甲板一角。至於其他軍卒,則各自登上空閒船隻,旋即大船便駛離江邊,繞過石頭城往南而去。
沈哲子站在船上,望着視野中已被亂軍淹沒徐徐遠離的建康城,握緊的拳頭指甲幾乎都要刺進掌心裏。惟今之計擔心已無用處,只能寄望於城內諸多佈置在此時能夠發揮出應有的效果。至於他,也要見機行事。
當大船駛過秦淮河交匯處時,又有千數亂軍自岸上衝殺而來,有的甩着長索撓鈎往大船上拋扔,有的則放板下水呼喝着往上追趕。有兩艘載人過多而船速稍慢的船被攔在了江心,撲通撲通落水聲不絕於耳。
船上這幾百宿衛紛紛引弓射殺兩岸追來的叛軍,庾亮亦在此列,只是雙臂微顫以致準頭大失,偶爾傷到了船上人,自己自嘲一聲退後去,神態之間不乏頹喪。
當船終於駛出建康範圍,周遭再無亂軍蹤跡,原本追隨在後方的幾艘船也已經盡數落在了後方。這時候,宿衛們才各自有些虛弱的癱坐在甲板上略作歇息。
此時在大船中央,庾亮正與郭默等人低聲談論,似在商討接下來該要再如何。如今他們只剩下船上這百餘船工並不足三百人的宿衛,自是再難有所作為,商議良久之後,才吩咐船工轉向尋陽方向。
沈哲子被宿衛們圍在角落裏,只是默默望着江流,間或看一眼庾亮並郭默等人,視線又掃過同樣在角落裏用兜鍪遮住面目的郭誦等人,眸子幽深難測。
庾翼看到被宿衛禁足在那裏,神態抑鬱的沈哲子,心內有些不忍,想要開口勸一勸大兄,可是看到大兄也是雙眉緊蹙,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將近日暮時,船工端上一些吃食分給船上眾人。沈哲子接過陶碗後,抬頭仰望片刻,驀地將碗摔在了甲板上,而後站起身來氣勢洶洶沖向庾亮。
這陶碗破裂聲霎時間吸引了眾人目光,紛紛站起身望過來。
庾亮看看神態略顯猙獰,被宿衛死死按住雙肩的沈哲子,沉吟少許後才擺手道:「讓他過來吧。」
宿衛們雖然放開了對沈哲子的控制,但還是寸步不離跟上來。一直走到庾亮面前,沈哲子凝望着他,許久不語,最終只是嘆息一聲,有些頹然的轉身返回原地。
見沈哲子轉身離開,庾翼懸着的心才放下來。他自然明白沈哲子眼下的心情是何等的抑鬱,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但事已至此,爭執又有何益。
然而就在他剛鬆一口氣的同時,眼前一幕卻讓他悚然一驚,幾近魂飛天外:「梁勇你要做什麼!」
那一直奉命監守沈哲子的宿衛將領突然抽出佩劍,猱身撲向庾亮!
「保護中書!」
旁邊郭默等人見此狀亦是目眥盡裂,紛紛往上湧來,然而梁勇手中劍早已經深深摜透庾亮胸膛!猝不及防中,庾亮臉上尚殘留着驚詫,然而嘴角已經沁出臟腑破裂湧出的血水!
「我為蒼生誅殺此獠……」
梁勇身被十數劍,於甲板上踉蹌行出數步,繼而橫倒在甲板上,兩目圓睜,已是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