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人間百態(1 / 1)
夏言在京師的住所空了。
值錢的玩意兒被搬運一空,典當行的掌柜一五一十的計算着貨值,一個老友聞訊急匆匆趕來。
「我說你這是不過了?」
夏言笑了笑,「不過了。」
「回老家去?」
「嗯。」
「夏公看看可對數?」掌柜過來,把計算的結果告知夏言。
夏言點頭,「就這麼着吧!」
破船也有三斤釘,老頭兒哪怕落魄許久,在京師的家業依舊值不少錢。
「這宅子你看值多少?」
夏言指着宅子問道。
掌柜愕然,「夏公當真?」
「當真,且是死當。」此刻若是賣宅子,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買家。
一番討價還價後,宅子也賣了。
「你瘋了?」老友說道:「你家中也不寬裕,就怎麼兩袖清風的回去,你如何見妻兒?」
「有人說千里為官只為財,寒窗十載只為名利。老了老了,老夫終於勘破了這些蠅營狗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至於兒孫,兒孫自有兒孫福。真有福氣的,自會有上天饋贈。
沒福氣的,老夫留下再多的錢財宅子也是災禍。賣了,都賣了!」
「兩手空空,老夫卻從未如此精神充盈,妙哉!哈哈哈哈!」
夏言瘋了。
「說是連宅子都賣了,兩手空空出門,連午飯都沒着落。」
黃錦蹙眉,「他人呢?」
內侍說道:「正在北門那邊幫長威伯家施粥舍藥。」
黃錦進去,道爺正在看奏疏。
「陛下,夏言變賣了京師所有產業,盡數用於賑災。」
嘉靖帝抬眸,「那個倔老頭,這是勘破了?」
黃錦說道:「想來應當是。」
「名利錢財皆是空,他如今兩手空空,朕卻背負着這大明江山,步履艱難。許多時候,朕頗為羨慕那些隱士,渴飲山泉,飢食黃精,遠離物慾名利,何等逍遙。而朕」
道爺唏噓着,有內侍來稟告,「陛下,東廠芮景賢請見。」
「陛下,成國公府的車隊出發了,浩浩蕩蕩堵塞街道,引發了轟動。」
整條街都被堵住了,一群準備出城賞雪的士子高聲叫罵着。
「狗賊,這是街道,不是你家門口,好狗不擋道,滾開!」
一車車糧食在不斷湧來,士子們嬉笑着,有人說:「這些糧商與蟊賊相似,都想趁着天災發國難財,都該殺。」
「正是。不過諸位,城外已經準備了酒食,咱們先去賞玩一番可好?」
「好!」
一騎疾馳而來,見士子們擋在前方,便用皮鞭指着他們,「打!」
一群豪奴蜂擁而至,一頓毒打,把士子們丟在路邊。
「狗賊,你」
「是成國公!」
朱希忠冷着臉,幕僚黃遼策馬上前。「那些人聽聞二老爺出城賑災,正在籌募錢糧,說是要把二老爺和墨家壓下去。」
「兵貴神速,咱們先動手,讓他們東施效顰!」老紈絝回頭看了一眼車隊,「令人回去告知夫人,再籌集些錢糧送來。記住,要快!」
黃遼應了,隨即令人回府。
「這是一場廝殺!」黃遼感慨的道:「二老爺賑災,那些人賑名!嘿!名利二字能殺人吶!」
「那群偽君子,但凡有些人性,此刻便該捐棄前嫌。」朱希忠冷笑道,「夏言被他們斥之為狂傲,可狂傲之人卻變賣家產,淨身出戶,只為賑災。令人去告知夏公,就說國公府在京師有幾處產業,若是不棄,願給夏公暫時安住。」
朱希忠不說送,而是說暫住,這便是分寸。
可車隊還沒出城,夏言的回應就來了。
「夏公說了,不必。」
「這個老頭兒!」朱希忠搖頭。
出城後,朱希忠問蔣慶之的行蹤。
「長威伯已經走一個多時辰了。」
「把將士們打散,按照冊子呢!」
蔣慶之伸手,周夏看了戶部跟隨的官員一眼,官員遞上一本冊子,蔣慶之拿過來仔細看着,「十九個村子,每個村子去兩百將士,按人頭五斤糧食發放。」
裕王說道:「表叔,一人五斤糧食不夠吧!」
「不餓死就行。」蔣慶之神色漠然,熟悉他的人知曉,這位伯爺是進入了一種狀態。
「盯着發放!」蔣慶之叮囑帶隊的將領,「但凡誰敢上下其手,無論是誰,拿下!敢於反抗者,殺!」
「殺人不妥吧!」有人提出異議。
「亂世用重典!」
「可這不是亂世!」
「在本伯眼中,這便是亂世!」蔣慶之森然看着說話的官員,「另外,軍令如山,不知者無罪,下次再敢擾亂本伯決心,依舊是亂世用重典!」
官員脊背發寒,哆嗦了一下,想反駁,可卻發現孫重樓在不懷好意的盯着自己的脖頸。
「隨行的醫者跟着出發,記住,最要緊的是防疫,那些失去住所的災民不得隨地方便,令各村組織挖坑」
「是!」
「軍隊進駐,發現趁火打劫者,可無需請示斬殺!」
「是。」「哄搶物資者,殺!」
「是!」
「以壞充好者,殺!」
「是!」
連續幾個殺字出口,人人凜然。
前方就有一個村子。
蔣慶之帶着眾人進村。
村中白茫茫一片中,垮塌的屋子比比皆是。
一個垮塌大半的屋子裏有炊煙升起,蔣慶之走過去看了一眼,然後退後。
他閉上眼,「老三老四去看看。」
裕王和景王走上前。
垮塌的房門傾斜着,用一塊破布遮擋。透過縫隙,能看到昏暗的狹小空間內,一家老小五口人擁在一起瑟瑟發抖。
蓬亂的頭髮,衣裳里填滿了乾草,麻木的眸子定定的看着二人。一個孩子耷拉着腦袋被婦人抱在懷裏,可那臉色看着發黑
一股濃烈的臭味散發出來,仿佛無數年沒洗過澡。
嘔!
景王回身跪地,把先前吃的食物盡數吐了出來。
裕王回身,踉踉蹌蹌的走到邊上,用腦門頂着樹幹,喃喃的道:「這便是人間嗎?廟堂諸公還在爭執,肉食者們守着自己的錢糧不肯施捨,他們在想什麼?」
景王跪在地上,淚眼朦朧的繼續嘔吐,「嘔!他們嘔!我這才知曉前漢為何覆滅。他們嘔!他們壓根就沒把百姓當人,他們把嘔!把百姓當做是芻狗,豬狗。」
「隨後百姓就用一場葬禮送走了大漢。」蔣慶之指着村子,「動手。另外,馬上生火。」
他第一個走過去,把布簾掛起來,「陛下令我等前來救災,出來吧!」
那五個人抬頭,麻木的雙眼中多了一抹神彩,婦人低頭對懷裏的孩子說道:「老二,有吃的了,有衣裳穿了,老二,老二」
「老二啊!」
尖利的嚎哭聲中,裕王臉頰顫抖,他別過臉去,顫聲道:「我不肯吃的稀麵糊,對於百姓來說卻是救命糧,我不肯穿的衣裳,對百姓來說卻是救命衣。我」
他渾身顫抖着,不住的眨動着眼睛。
沒多久,有將領帶着村正來了。
「見過伯爺。」村正看着情況還好,「村里一百三十五口人,此次雪災凍餓而死六十一人。還剩還剩」
村正蹲在地上,無聲哽咽着。
各處都在回稟消息。
「凍餓而死的此處最多。」徐渭盤點了一番,「其它地方還好。」
「那個村正,查一下。」蔣慶之吩咐道。
「是。」
糧食分發下去,軍士們把垮塌的房屋簡單修葺了一下,哪怕四面漏風,但好歹有個住處不是。
各家各戶冒起了炊煙,蔣慶之聽到了哭聲,也聽到了笑聲。
「人間悲喜不相通。而秉政者需有情,但這是大愛,大愛無情,明白嗎?」蔣慶之帶着兩個侄兒在村里視察。
「是。」裕王點頭。
「說說。」蔣慶之說道。
裕王看了景王一眼,景王卻在發呆。
好吧,我就出一次頭,裕王說道:「秉政者愛的是天下萬民,但施政卻無法讓萬民都享受益處,比如說一個決斷能讓八成百姓受益,但兩成百姓會受損,或是不受益,那麼秉政者便該堅持,這便是大愛無情。」
蔣慶之頷首,看了景王一眼。
景王說道:「博愛。」
蔣慶之默然。
景王聰明,但太過聰明反而讓他有些自負。
自負的人會自戀,不會反思。
這對於帝王而言是災難性的性格。
「伯爺,災情比預想中的嚴重。」顏旭來了,面色凝重,「此次大雪範圍頗廣,西北那邊也有災情。」
「這特娘的讓人不省心啊!」蔣慶之捂額,「令人稟告陛下,西北那邊咱們沒法管。京畿一帶的糧食擠出來些給他們。」
手不能伸得太長。
「可糧食不夠。」顏旭說。
「馬上就有了。」
蔣慶之意味深長的道。
「有車隊來了。」
外面有人喊道。
數騎疾馳而來,為首的是朱希忠。
「慶之,慶之!」
「老朱!」
蔣慶之迎了出來。
「哥哥沒來晚吧?」朱希忠問道。
「剛好!」蔣慶之看了一眼後面的車隊,「馬上分發下去。」
「你嫂子還在搜羅府中的錢糧,我交代過了,只要能熬到明年秋收,國公府就能恢復元氣。至於大郎」
「大郎怎麼了?」
「他說是去災情最重的懷柔。」
「只要有人跟着,無礙!」蔣慶之覺得朱時泰也該經歷些事兒了。
「那孩子」朱希忠搖頭,「他是自己跑出去的。」
蔣慶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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