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是他鄉(〇八)(1 / 1)
按說那魯有學,自得了時修的話,振臂一呼,招來許多朋友到衙門認屍,果然給一個叫耿萬的秀才認出來,魯有學便約這耿萬次日一早往姚家告訴。
這時起來,在廊下撞見他表姐嬰娘,嬰娘看他換了衣裳像是趕着出門,便嬉笑着問:「表弟這樣急匆匆的,趕着往哪裏去呀?」
魯有學嘿嘿一笑,「去姚家,有事和姚二爺說。」
「原來是去會姚二爺,什麼要緊事呀值得你早飯不吃就趕着去,別是蒙我,外頭去會哪個相好的吧?」嬰娘半嗔半怨,含笑乜他一眼,「仔細我告訴你奶奶,看她罵不罵你。」
魯有學四面看看,不見有人,便湊近了,「她罵我我才懶得聽,要表姐罵我才往心裏去。」
四眼相對,眉目傳情的工夫,忽聞轉角那天井裏有人咳嗽一聲,只見那魯大奶奶霓琴從那洞門底下走出來,穿着家常白綾襖,綠裙子,弱柳扶風迤行到跟前來,睃了二人一眼,和嬰娘微笑致意,「表姐起得早。」
嬰娘面上尷尬,緊着眼一轉,向她走上前一步,指着魯有學道:「表弟要到姚家去,我正想着,自那日姚二爺和那潘姨媽回去,也不給個信,那趙婆子也不見來家,我心裏急,和表弟說不如叫上他姐夫一道去,試試姚家的意思。」
霓琴微笑着在魯有學面上慢慢看,慢慢挪,目光又挪回嬰娘臉上,點了點頭,「很是,七姐昨日還問我那姚二爺的脾氣秉性,我看她心裏也等着,只是麵皮薄,不好意思出口。」
那魯有學站在二人中間,十分侷促,只得嘿嘿地慢笑兩聲,朝對過那洞門指去,「那,我去叫上淮安,你們說話。」言訖忙不迭溜牆而去。
至姚家,使門上通傳,時修猜着是為認屍的事而來,吩咐家下人引着往外書房相見,自換了衣裳往那邊過去。
園中碰見西屏,見她在那四角亭中閒坐發呆,因想她無趣,又是個好奇心重的女人,就有心請她一起往書房裏聽一聽。何況那日聽她說那些物證頭頭是道,十分聰明。便走到亭子上。
西屏看見他上下一瞅,「你今日沒到衙門裏去?」
時修只站在台階那裏並不往裏走,「今日衙中無事,就沒去。那魯有學來訪,想必是那女屍有主了,六姨和我一同去?聽聽他們說什麼。」
西屏登時眼睛一亮,坐直了,又有點顧忌,「你們一班讀書相公們說話,我去湊什麼熱鬧?」
「六姨七竅玲瓏,才思敏捷,說的話比好些讀書相公有道理得多。」他笑了笑,煞有介事地擺出條胳膊請她,「何況那魯有學付淮安您都是見過的,算起來都是晚輩,怕什麼?」
西屏正嫌無趣,心裏不免感激他,便起身行來,走到跟前,皺着眉眼睛向下瞥,「你這衣裳抽絲了你都沒察覺?還去會客呢?」
時修跟着低頭,「哪裏?」
她指給他瞧,「那裏。」
「哪裏?」他提起衣擺,左翻右翻,就是翻不着。
西屏急了,嘖了聲,搶過那塊衣擺,低着脖子小心絞那截絲線。時修一眼望下去,鴉堆的髮髻,黑莨紗衣裳,偏偏在這片黑色里可以看見她後脖子上一片皮膚,就那麼一小片,像一塊月輝從殘瓦中漏在漆黑的屋子裏,那亮的地方,仿佛蠢動着一股隱隱的冷的香氣。
看得正出神,她絞斷絲線,抬頭揪着眉道:「這衣裳最好是叫個師傅來把這邊給裁掉,抽了絲怎麼都不像樣。」
時修忙不迭點兩下頭。
她覺得他有些做賊心虛的樣子,又乜他一眼,「你是怕那付淮安也來了,和你說他妹子的事,你不好推卻,讓我去替你推,是吧?」
他垂下眼皮一笑,「要不我說您冰雪聰明呢。」語畢反剪胳膊,引着西屏下了亭子。
未幾及至書房,那三人一見西屏,皆有些錯愕,時修一面和他們打拱,一面解說:「我六姨也為那女屍際遇好奇,所以也要來聽一聽。」
那魯有學向西屏行了禮,又和時修笑道:「我還沒說來意呢就叫你猜中了,正是為這個來的!」
那付淮安也向西屏行禮,正愁一會他妹子的事和誰商議去呢,這位潘姨媽可巧就來了。心裏便盤算,只等他們一會說案子的時候,悄悄試試這潘姨媽的意思。
說話間時修請大家兩邊椅上落座,只那耿萬立在原地未動,西屏走到椅前,他那雙眼睛也跟着轉過去,目怔怔的,仿佛驟見天仙下凡。
魯有學見他失禮,忙玩笑着來扯他,「難道你見了官,就嚇得走不動了?怕什麼,你又沒犯什麼案子,縱然犯了案子,這又不是衙門公堂,瞧你這沒出息的樣!」
這耿萬醒過神來,自覺失禮,正好這一玩笑解了他的圍,也玩笑着落座。
時修坐在對面,暗窺一眼身旁的西屏,又冷笑着瞅那耿萬一眼,「今日和耿兄初會,請不要拘束,大家年紀相仿,只管隨便些。」
寒暄兩句,說到正題,那魯有學道:「真格叫你說中了,那女子果然是妓家之女,家住月鈎子橋邊上,叫,叫——」
「哎呀,」那耿萬嘖了一聲,接過話去,「叫許玲瓏!家中姊妹三個,那鴇母姓許,都叫她許媽媽。」
時修含笑點頭,「耿兄是怎麼認得這許玲瓏的?」
「說認得也不認得,不過去年在朋友請的席面上見過一回。聽說此女琵琶一絕,相貌又好,也曾風光一時,只是如今年紀大了,生意冷淡下來,一向混着過。不過聽說她時運不錯,去年撞見位出手闊綽的客人,就不大做別人的生意了。」
「什麼客人?」
「聽說姓莊,是外地到揚州來做生意的商人。」
這頭正說那姓莊的商人,那付淮安悄然走到西屏旁邊椅上坐下來,低聲和她問安,「姨媽近日可好?自上回席上見過姨媽後,房下常念叨,還說改日要來拜訪姨媽。」
西屏點頭回笑道:「你奶奶好?在家做什麼呢?」
「勞您惦記,她無事可做,不過是為舍妹之事煩心。」
西屏料他必要說起七姐之事,心裏早預備好了一番說辭,「這有什麼好煩心的?你妹子年紀還小,相貌又好,只等再長個一二歲,只怕求親的人家踏破你們付家的門檻。」
付淮安聽她的口氣仿佛是姚家無意,不好再說,笑着點點頭,又悄然坐回對面。
可巧這頭也說完了,時修使小廝送三人出府。走出府來,那耿萬還有些骨酥心麻,忙轉到魯有學身旁問:「這姚二爺的姨媽怎會如此年輕?」
魯有學仰頭笑道:「這不是他的親姨媽,原是張老太爺在世時續弦娶的夫人帶過門的女兒,在他們張家行六,所以你聽姚二爺管她叫『六姨』,他們張家有錢嚜,老夫少妻的也不足為奇。」
耿萬「噢」着點頭,「怪道呢,不過從前怎麼從沒聽說過這麼號絕色人物?」
「她早就不住江都縣了,張老太爺死後,又隨她娘嫁去了泰興縣,在那邊長大成人,也嫁在了那邊。」
「嫁的什麼人?」
魯有學嘿嘿一笑,往他胸膛拍去,「嫁的什麼人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她丈夫去年秋天死了,你若是想討個寡婦做媳婦,我來和你牽線搭橋,如何?」
耿萬面上一紅,「我不過打聽打聽,哪裏就有這個意思。」
「我勸你也不要有這個意思,」魯有學邪笑兩聲,「娶妻當娶賢,美不美倒不是頭一件打緊,能相夫教子才是正經,反正外頭美貌女子多的是,委屈不了你。何況你這樣的人才,未必轄得住那樣絕色的人物,你看她坐在那裏,不和你說一句就把你的魂兒勾了去,倘或娶回家中,不知要叫你做多少回王八呢。」
那付淮安聽得不耐煩,在旁橫他一眼,咳了聲道:「走吧,何必在此妄議人家?平白給人添些閒話。」
魯有學看他一眼,像是有點虧心,便住口不說了,不尷不尬地笑兩下,引着二人自往那街上尋酒樓吃飯。
比及金烏西頹,縣衙內就有個差役領着那許家老鴇來姚家回話。時修不急着叫那許媽媽進屋問話,先和那差役笑了笑,假裝糊塗,「衙內認屍,自該衙內回話,怎麼把人領到我家裏來了,你們魯大人呢?」
那差役正是奉魯大人之命領着人來的,這時候魯大人哪還有在衙的功夫,早不知哪裏逍遙去了。卻不能明說,只拱手道:「我們大人知道小姚大人一向喜歡問這類人命案子,又怕去府衙內人多眼雜,給府衙內幾位大人知道,反怪我們大人怠惰,這倒屈了我們大人一片美意了,所以特地叫卑職領着人往尊府上來。」
簡直滑頭,時修不屑地哼一聲,「這麼說來,你們大人倒是一片苦心,投我所好了?」
那差役忙打拱,「不敢不敢,是小姚大人解我們大人之難。」
西屏在竹簾內聽着,暗暗好笑,這魯大人和時修原是同階不同職,如此一來,時修非但不好說他偷懶,反而還莫名其妙承下他一個人情。官場中人,多是這樣的滑頭。
果然時修吃了這啞巴虧,沒好多說,只吩咐叫那婆子進來。
未幾許媽媽踅入書房,個頭不高,身材消瘦,兩隻眼圈還是紅紅的,傅粉施朱的臉上硬是哭出了兩條渾濁的細溝,想必是從縣衙一徑哭到了這裏。見着時修,忙握着帕子把淚跡揩了,笑着連道了幾個萬福。
時修由椅上起身,反剪着手踱到她身前去,「那許玲瓏就是你的女兒?」
許媽媽身子向着他轉,「回大人,玲瓏正是我的大女兒。」
「可是你親生的?」
許媽媽笑道:「那倒不是,不過我養她時她只六歲,今年二十四了,我含辛茹苦養她十八年,就和親生的一樣。」
時修回頭來,「要是和親生的一樣,她丟了這幾天,怎麼不見你發急?衙門的告示發到了各街各坊,你就沒看見?」說着冷呵一聲,「說,為什麼不早到衙門認屍?!」
那婆子嚇得臉色一變,支吾了一會,才道:「她她,她原是我從個拐子手裏買來的,因怕衙門問起來,帶累老身有騙良為娼之嫌,所以,所以沒敢去認。」
「這麼說,你是早知道她已經死了?」
「老身先也不知道告示上說的就是玲瓏,我們這等人家,姑娘們在外留宿也是常事,何況清明前日,玲瓏是去了莊大官人府上。莊大官人是熟客了,先時也常留她在家住,老身以為,以為她是給莊大官人留下了,直到前日還沒見她回來,便打發廚娘去莊家問,人說她當日就走了,根本沒留宿莊家,老身這才想到那認屍的告示,這這,這才想着會不會是我們家玲瓏。」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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