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身在史中感有責(1 / 1)
一篇檄文,揮揮灑灑,兩三千字,引經據典,駢四儷六。
氣勢是很宏偉,風格十分雄放,唯其所用的一些典故,莫說劉黑闥等,李善道亦是半知不解。
不解之處,他並不「不懂裝懂」,很坦率地承認,就問魏徵,請魏徵解釋。
「罄南山之竹」云云,亦引得了魏徵、于志寧、侯友懷等的擊節讚嘆。
讀過檄文的將近末段之時,李善道意外地讀到了自己和王德仁的名字:「封民贍取平原之境,李善道據黎陽之倉;李士雄虎視於長平,王德仁鷹揚於上黨。」
——卻是祖君彥寫這篇檄文時,李善道已經打下了黎陽倉。
李善道那可是知道,祖君彥的這篇檄文,在後世的着名程度的!
他又驚又喜,多看了這句兩遍,嘿然心道:「沒想到祖君彥把我也寫進了檄文!嘿嘿,嘿嘿,他媽的,不論老子日後如何,這也算已是留名青史了!」
檄文中,有關黎陽倉的地方,還有一處,是在這一段前頭,寫的是:「然興洛、虎牢,國家儲積,我已先據,為日久矣。既得回洛,又取黎陽,天下之倉,盡非隋有。」
兩段加到一塊兒,日後史家觀之,即便退一萬步說,李善道以後幹不成什麼事業,他在「反隋」這段激烈的時代變革的歷史中,所作出的貢獻,也確是足以為後世所知。黎陽倉這麼重要的地方,重要到值得祖君彥在檄文中大書特書、着重指出的地方,是他李善道打下來的!
要說這李善道,從決定投瓦崗開始,他滿門心思,想的都是求活,縱使後因實力漸長,起了點作出自己的一番事業的心思,可也多只是着目於當下,未嘗想過後世史評。
突然間,檄文中看見自己的名字、看見自己已經做下的「打黎陽倉」此事,驀然間,前世時他看劇集時,曾看到的一句話浮上了他的心頭:「我等現身在歷史洪流中,要為歷史負責!」
原話忘了,大致就是這個意思。
第一次的,一種「身在歷史中」、「自己正在參與創造歷史」的神聖感、責任感,他油然而發。
魏徵、劉黑闥諸人等了會兒,見他不再往下讀,魏徵說道:「明公,底下呢?」
李善道回過神來,摸了摸短髭,笑道:「忽有所感,忽有感生!」
他沒說自己起了什麼樣的感觸,便接着往下讀,「諸君等並衣冠世胄,杞梓良才,神鼎靈繹之秋,裂地封侯之始,豹變鵲起,今也其時……;若隋代官人,同吠堯之犬,尚荷王莽之恩,仍懷蒯聵之祿,審配死於袁氏,不如張合歸曹,范增困於項王,未若**從漢,魏公推以赤心,當加好爵,擇木而處,令不自疑……。」
「若隋代官人」這一段是這篇檄文的最後一段了,順着一路讀下,直到末尾兩句:「黃河帶地,明余旦旦之言;皎日麗天,知我勤勤之意。佈告海內,咸使聞知。」
「黃河帶地,明余旦旦之言;皎日麗天,知我勤勤之意。」李善道將此語又吟誦一遍,放下了檄文,讚嘆說道,「好文字!好文字啊!祖記室不愧負天下才名,如椽大筆!一篇檄文讀下來,盪氣迴腸,振奮人心,使我氣暢神揚,恨不得現就披甲馳馬,直趨江都!」
劉黑闥笑道:「賢弟,那筆頭子,俺也會使,卻怎會有像船那麼大的筆?你此語,不妥不妥!」
李善道哈哈一笑,虛心地請教魏徵、于志寧,說道:「玄成、仲謐,審配、范增等之故事,我大略皆知,唯此『蒯聵之祿』,我思之再三,記不起來蒯聵是誰?敢請二君教我。」
魏徵答道:「明公,蒯聵即衛靈公之子也,『蒯聵』是他的名。其在位間,欲弒靈公夫人南子,後又逐其子出公,自為國君,昏庸無道,為人荒唐,在位僅三年,即國亂身死。」
「要非玄成指教,我還以為這位蒯聵,蒯是其姓!卿淵博,學貫經史,祖記室固海內大才,卿不遜色!」李善道看了下于志寧,補充笑道,「仲謐雍容文雅,亦是大才!」
于志寧淡淡一笑,未有應答。
魏徵說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此聖人之教。而知此語者實多,能行之者寡矣。尤以將軍,以主君之身,垂詢下僚,愈為稀矣。孔文子,蒯聵之姊夫,聖人評價其人云,『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若將軍者,亦可謂『文質彬彬』也哉!」
便是于志寧,聽了魏徵這話後,也不禁地點了點頭。
為上位者,能不恥下問,這確是少見。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呵呵笑道:「『不知為不知』,這句話說得太對了。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知道的,裝作知道,除了哄自己,還能哄住誰?得了面子,失了里子。只有傻子,才這麼幹!玄成、仲謐,傻子,我可是不當的!玄成,我多次與你說了,我讀書少,自知不足,今卿雖為我長史,實際上,我敬卿如師。以後,向卿請教的時候多了去了,希望卿都能如今日,不吝教我。……仲謐,往後向君討教的地方也會不少,請君亦不吝賜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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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徵應諾。
于志寧也應了聲。
陪坐在側的侯友懷,拈着稀疏的山羊須,看眼魏徵,看眼于志寧,問李善道,說道:「明公,祖記室的這篇檄文,誠然雄文。魏公令傳示各縣,敢問明公,何時傳下?」
「魏公的令旨,咱們得立即就辦。崇吾,你找人把這篇檄文多抄幾份,不僅咱們武陽郡各縣,即送去一份,北邊的清河郡、西邊的魏郡,也都派人各送去一些。」
侯友懷起身應諾。
「坐下,坐下。崇吾,勿要拘禮。」李善道拾起和檄文一起送來的李密的那道令旨,沉吟了稍頃,顧與劉黑闥、趙君德,笑道,「賢兄、四郎,恭喜二兄啊。賢兄得了『上儀同三司』之封,四郎得了『車騎將軍』之拜。魏公不吝封賞,咱兄弟須當再接再厲,為魏公盡忠效勞。」
趙君德笑得合不攏嘴,車騎將軍的印綬、官衣也都送來了,現就擺在他面前的案上,他拿起車騎將軍印,——印章不大,拿在手中,卻是沉甸甸的,心滿意足,他咧嘴笑道:「一點微末功勞,就得魏公『車騎將軍』之授,哎呀!魏公真是大方!叫俺不知怎麼感激才是!」
劉黑闥應和說道:「不錯,不錯,魏公委實大方。不但給咱加了勛、升了官,還有重賞下來。」
儘管亦是「吹捧」李密,李善道能夠聽出,劉黑闥對李密的所謂封賞,其實興趣不大。
李善道能理解他,因為李善道對「大將軍」的這個勛官封拜,也不感多大興趣。
關鍵的是,「兼領武陽太守」的這個任命,才最要緊!
心,終於可以放下了,武陽郡屬於自己了!
當着一干屬吏的面,李善道隔空向李密表過感恩、忠心,也算是已盡過「臣子的義務」,便不在封賞的這個話題上多說,轉開了話頭,說道:「令旨中,魏公還同意了咱請求給武陽郡減免賦稅一年的提請。賢兄、四郎,此是魏公的仁德,對武陽郡的百姓言之,也是一件大好事。魏公此令,我看咱們可以應如下傳檄文一樣,亦不能耽誤,得儘快告示與諸縣知。」
劉黑闥、趙君德稱是。
「玄成,你說呢?」
魏徵應道:「『減免一年賦稅』之此旨一下,將會大有利於安定郡中、收攬民心。明公此議甚是,是應該儘快傳達給各縣知道。仆今天就令吏擬寫成榜文,明天就下與各縣!」
「好,此事就交與卿了。」
魏徵見李善道摸着短髭,似有躊躇之態,問道:「敢問明公,是不是另外還有令下?」
「我在想啊,玄成,,我原是奏請魏公,請魏公擇賢臣臨郡,接掌武陽,但魏公不僅沒有另擇賢臣,將治武陽之此重任,委給了我,而且就連郡府和各縣的人事,魏公亦無有一句指示,也全然委任給了我來做主。
「武陽郡民口百萬,轄縣十四,今又值亂世,要想治好不易。有道是,『人、財、物』,理政首要一條,就是得先有人可用。魏公這麼信任我,既將這重任給了我,我得盡心盡力辦好。我想,……賢兄、四郎,要不咱們就先『人』這方面下手?」
劉黑闥說道:「人?」
「對呀。玄成,你何意也?」
魏徵說道:「『人、財、物』,明公總結得甚是。有了合適的人,才能政通令行,沒有人,再好的政策也落實不了。敢問明公,打算如何先從這方面下手?」
「先已許諾諸縣,凡獻城降,又願留任者,一概依其本職留任。說過的話,不能不算數。但是留用的這些官吏,是否與咱已真的『同心』?用之能否得心應手?說實話,玄成,哪怕是你,也不敢打包票的吧?在兩可之間,尚需時間觀察。故而,我想出了一條權宜之策。」
劉黑闥拍着大腿,說道:「不錯!好漢子,吐口唾沫,當釘子使,但這一干降官降吏,咱又不識得他們都是什麼人,若便就深信不疑,也不成!」
魏徵問道:「敢問明公,是何策也?」
「賢兄說得對,好漢子,吐口唾沫,當釘子使。賢兄、四郎,你們是知道愚弟的。說話,我向來一諾千金,自是要算數的!說了留用彼輩,就留用。然在留用之外,賢兄說不宜便深信不疑,亦固然也。
「因我意暫將武陽郡,分成東、西兩區。在此兩區,各任巡檢一人。各縣吏員,理辦本縣之政;兩區巡檢,分巡本區之境。本區之諸縣,政有優者,給以褒揚;政貪弊者,給以斥褫。賢兄、四郎、玄成,何如?」
劉黑闥想了想,說道:「任倆巡檢,賢弟是要用這兩個巡檢,巡行監督,是麼?俺看成!」
魏徵考慮了下,說道:「隋之初年,郡有督郵,後改郡為州,其職乃廢。明公所言之此巡檢,仆愚以為,似差可與督郵比類。」
「玄成,你覺得成不成?」
魏徵徵求于志寧的意見,問道:「於君,君以為何如?」
于志寧不想開口的,被魏徵問了,只能開口,淡淡說道:「將軍此議頗當,愚意可用。」
魏徵也是這個意見,就說道:「將軍此措,既不失信於降者,又收郡政於府中,且有故事且依,也不會引人非議,使有心者私散謠言,毀將軍清名,確然良措。」
「毀我清名?毀我什麼清名?」
魏徵說道:「若無舊例可依,也許就會有居心叵測者,私下宣揚,說明公看似守信諾,留用了降者,可對降者其實並不信任,因此乃會再設巡檢,以尋彼等麻煩。」
這一點,還真是李善道沒想到的,他笑道:「玄成,人心之險,竟至於此?」
「武陽新定,民心尚未盡附,不乏或猶有險惡之賊,隱蔽鄉野,窺機而動。」
還真別說,難怪能成為後世留名的大名臣,魏徵的政治警覺性,還真是挺高。
劉黑闥亦沒想到這點,對面白無須,貌不過中人的魏徵,刮目相看。
李善道點頭說道:「卿此語有理。……那我此意,卿以為是可行的了?」
「仆愚見,可行。只是要想藉此以此收郡中之政、監各縣之吏,這兩路巡檢,非得揀選精明強幹之士不可!敢問明公,意任誰人?」
劉黑闥、趙君德,與魏徵等相同,視線都落在了李善道身上。
李善道轉目,看向了堂中兩人。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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