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門票(1 / 1)
「氣息,用氣息控制用筆的節奏。這是童子功,我從小就練,如果您想控制用筆的話,可以嘗試的臨摹一下趙孟頫或者顏真卿的字貼,爺爺讓我從小臨的比較多。」
顧為經聳了聳肩,說出了他控制畫筆的訣竅。
「Breathe?(呼吸)」
瓦特爾挑了挑眉毛,神色間有點困惑。
這次。
他盯着紙面上的飄逸的楷書盯了不短的時間,當他終於再一次扭頭,把目光落在顧為經身上的時候。
似乎懂了。
又似乎沒懂。
那神情頗像當年第一次走進仰光河邊的按摩理療館,看一個用一套銀針在患者背上扎來扎去的針灸老中醫一樣。
一半正在驚嘆東方的巫術。
一半則想要報警了。
不過,說到底。
素描教授心中還是驚嘆更多一點。
藝術家們本來就是神叨叨的一群人。
有畫畫前必須要練普拉提的瑜伽師父,有博格斯那般報名東夏旅遊團間,沉迷禪法,從此皈依我佛的老居士,還有酒井太太這般愛好正念觀想法的女藝術家。
反正說到底。
都是一種心境的錘鍊和肌肉繪畫穩定性的控制。
瓦特爾就把這當成了某種玄乎其玄的傳統功夫,充滿不明覺厲的意思,在嘴裏嘖嘖稱奇。
不看功效看療效。
從結果來說,眼前用筆的流暢和穩定是做不了假的。
素描勾線。
瓦特爾還能偷偷拿鉛筆學習模仿一番,可那朵中國畫的月季花,和顧為經三個字的流暢感,在他眼前就像是魔術了。
他清楚自己就算拿過雞距筆來照着臨摹,自己都臨摹不出來。
「嗯,我還覺得圓頭的水彩筆,要比平頭的基礎畫筆更加難以控制呢,沒想到你竟然還有這一手。」
瓦特爾豎了一下大拇指,又嘆了口氣。
在搞明白原來不是自己教法屌之後。
他心情有點說不出的複雜。
蠻像在洗衣機里翻出來一張超過兌獎日期的500萬雙色球彩票,最後發現,有一個數字錯了,原來根本沒有中獎的那種五味雜陳之感。
至少。
他自己不用為錯失了剛剛腦海中所暢想的皇家美院大教授,感到多麼的遺憾了。
「我每周三、周五下午都有空。」瓦特爾想了一下近期日程。
「看你吧。要是有時間的話,就可以跑到我這裏來畫畫吧。我可以給你上上小課。水彩難點就在於,它要比油畫筆法更加細膩,伱有這麼好的——嗯——『軟筆功底』。我們應該用不了一個月的時間,就能把水彩領域,所有能遇到的常用繪畫方式全部的過一遍。」
瓦特爾搓着手,建議道。
哪怕顧為經這手對水彩筆的控制能力,他練不出來。
但是自己教對方畫水彩時,繼續偷偷摸摸的琢磨琢磨他的素描線條,也還不錯。
「嗯,謝謝,麻煩您了。」
顧為經想了一下。
老師主動抽時間教自己,他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自己畫展上的畫和偵探貓的約稿都已經步入正軌,是時候抽時間把水彩學起來,增加一項常用技法了。
他現在在德威的大班教學中,技法方面已經學不到太多東西。
免費的一對一指導,依舊是很有用的。
系統提供的大師技法,等級實在太高。
高的像是一座雲遮霧繞看不到盡頭的大山。
有些踏實樸素的繪畫原理。
反而是瓦特爾教授這般,在旁邊提點一下,他學習的更快。
系統會專門提供知識卡片做為獎勵的一項,便是因為經驗性的繪畫技能,無法完全取代知識學習。
光是最簡單的平塗法,今天顧為經就收穫了良多。
應該都用不了一個月,等他把整體的水彩技法全部都系統的梳理一遍。
就到了水到渠成正式突破職業一階的時候。
「你回去以後。嘗試在已經塗好的顏色上繼續用同色的灰白顏料,往橋面柱子上塗一層色,等干後,最後再一次用同色塗一些斑駁的磚石,用來強化顏色。」
「觀察顏料不停的覆蓋疊色所逐漸加深、變暗的色彩效果。」
「你之前提到在罩染時感覺到了困難,所謂的罩染,就是平塗法的不斷疊加。」
「同一種顏料,依靠反覆疊加在紙面上呈現出從輕到重,從油亮光滑到斑駁昏暗的四種色彩層次。這是油畫所達不到境界。」
「掌握好了顏色,困難也就不復存在。」
瓦特爾教授即使在佈置課後作業的時候,也不忘暗暗的踩一腳油畫畫家:「對了,還有一點也是和油畫不同,你用的水彩顏料品質不能差了。你用的是學生級顏料嘛?」
「就是按照每年學期開始時,學校發給我們的耗材清單買的。」顧為經點點頭。
「換了。換貴一點的。品牌無所謂,史明克、輝柏嘉、溫莎牛頓、荷爾拜因的都行,但要買專業級,或者大師級以上的那種,這個錢不能省。」素描教授提醒。
「我這裏還有兩盒沒開封的水彩,你要需要的話,可以拿回去。」
藝術生學習是蠻花錢的。
像是最常見史明客的固體水彩,學生用的普通水彩顏料,也就幾美元一盒。
大師級的顏料一小盒基本上都要100多刀往上,這已經超過仰光周邊普通家庭的全部月收入。
瓦特爾記得顧為經的家庭狀況一般,所以好心的提醒。
「沒關係,家裏有,練習顏料有這麼重要麼?」
顧為經禮貌的搖頭,拒絕了老師的好意。
他已經過了需要在意顏料花銷的時候了。
坦白說,從金錢角度。
不考慮那些歐洲校區的公子哥,就他們德威的仰光分校,應該歷史上都沒有比他手頭更加富裕的學生了。
「重要,很重要。」
「油畫顏料主要是乾的快慢的差別。而水彩不同等級的顏料,配方是完全不同的。業餘等級的顏料里會加填色劑和有機色素,會降低色彩的鮮明感,這在基礎熟悉筆法的時候,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真正嚴肅創作就不必要了。」
「更加重要的是,它在混色時,會影響創作者對顏料的掌控。」
「專業級水彩的兩種顏色反覆疊色可能會變成深沉的暗黃色,給人以高溫的感覺,而學生級或者兒童水彩套裝中,叫同樣名字的兩種顏料混色,就可能變成棕紅色。練水彩,就不能在耗材處節省。」
瓦特爾摸了摸下巴。
「給你個忠告,顏料和畫筆,對畫家來說,就像曲棍球運動員和他的球棒,網球運動員和他的球拍。你要隨時看好自己的東西,別給別人做文章的機會。」
「哪怕在我上學的那個年代,都不乏有人心生妒忌,偷偷在夏季藝考前,替換了同學寫生盒裏的固體水彩的傳聞發生」
他隨意感慨了一下學生時代聽過的陰暗傳聞,又拉開一邊工作枱旁邊的小抽屜,拿出了一打兒花花綠綠的訂在一起紙板出來,遞給顧為經。
「對了,這個也給你。」
「這是色彩明度表,每種紙板上的顏色都從淺到深,都分為了八個階段。比如說就拿灰白色為例,8最暗,代表着深沉如墨的鐵灰色,編號為阿拉伯數字1的色板最亮,幾乎已經是純白色了。」
「你剛剛調出來的塗在廊橋上的水彩顏色。明度就在刻度2左右。」
「你回去練習的時候,每種顏料都嘗試着慢慢的加水,從淺到深,爭取都調出界限清晰的8種明度出來,亮度和光澤都力求和這些卡片相當。」
「當你把這些卡片都記在了心裏,每次提筆前,就會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要的顏料。」
瓦特爾呵呵笑了兩聲說道:「顧,你知道把顏料的明度把握的准了,一個最大的優點在哪裏麼?」
「對色彩的洞察力更加敏銳?」
顧為經思考了片刻。
「錯,是容易掙錢。」
素描教授朝眼前的學生神秘兮兮的眨了眨眼睛。
「呃您說的是單色水彩畫?」顧為經大概猜到了瓦特爾老師是什麼意思。
水彩畫的畫派分類不像油畫那樣複雜。
畢加索、達利這些藝術大師一生中多多少少也偶爾創作過一些水彩作品。
但整體而言,專門的水彩畫家門類里,繪畫風格少見有太抽象的作品。
這門技巧從誕生那刻,就無時無刻不在追求着登峰造極的寫實能力。
就像印象派分為前印象派,後印象派,以及所謂的新印象派一樣。
同樣是寫實。
不同時期最受市場投資者所追逐的寫實方式,也有冷熱之別。
19世紀以前最牛逼的水彩風格的代表,肯定是透納、雷杜德,這些以受到浪漫主義影響的學院派畫家為代表。
到了一戰結束以後。
西方藝術市場重心由傳統的歐洲大陸開始向北美變遷。
那些受到市場追捧的水彩畫家,變成了以安德魯·懷斯,法蘭克·韋伯等為代表的受到哈德遜河風景畫派影響的新寫實主義風格畫家。
他們的創作直接影響到了「照片寫實主義」這種對水彩筆下的景物還原,達到了吹毛求疵地步的水彩風格的誕生。
美國也被藝術界譽為新水彩王國。
城頭變幻大王旗。
最近五十年,水彩的藝術風尚又開始有從歐美向亞洲轉移的趨勢。
就像現在不少先鋒攝影師,放棄了先進的單反,放棄了彩色攝影,開始玩老古董級的大畫幅相機、銀版相機,黑白相機。
水彩的發展也有點往復古走的感覺。
在「寫實」這件事已經被畫家們發展到了極致以後,藝術家們開始在顏料上做文章。
他們不再追求鮮亮的畫面效果,不少畫廊和策展人很喜歡得到一些單色調的,雨汽朦朧的,色彩簡單但個性鮮明的水彩作品。
這也屬於普通小畫家比較容易賺到錢,闖出名頭的「成功公式」。
「這種技藝練的高處,一種顏料,在畫家心中也能化成百般色彩。比如目前水彩畫市場上最受追捧的幾個畫家。無論是畫黑白風景畫的13年透納獎得主Naomi Tydeman,還是受到韓國的單色畫派影響的幾個亞洲城市水彩畫家。他們都對顏料的明度掌握的很好。」
瓦特爾點點頭,有點惋惜的說道。
「若是我可以重新度過一遍自己的學生時代,比起繪畫技法,我沒準會更加努力的去鍛煉自己的顏料色彩的把握能力,這點做出特色,可能是我當年能簽到一家不錯畫廊的最好機會。」
「玩顏料和玩技法,從骨子裏也許是一碼事。但也許後者對天賦的要求太高了,而我可能不具備這樣的天賦。」
「顧,你是我所教過的最讓我感到驚艷的學生。也許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是天生為繪畫而生的。希望,你可以比我走的更遠一些吧。」
顧為經聽出了素描老師語氣中那種文藝式的憂傷。
那種憂傷中,帶着藏不住的遺憾。好像上學時和一個漂亮的富家千金在畫室的門廊前擦肩而過,你對她微笑,她也對你微笑,可你心中清楚,自己註定與她無緣的遺憾。
顧為經順着瓦特爾老師的目光向着牆上看去,那上面掛着三幅深色的像木畫框。
倒不是金髮碧眼的日耳曼妹子,瓦特爾教授心尖的遺憾和白月光啥的。
標準的風景畫。
中午的時候。
他剛剛走進這間辦公室里的套間時,就注意到了牆上的掛畫。
如此醒目的作品,想不注意到都有些困難。
有別於外面辦公室所掛的那些水彩和素描的作品,這見工作室里的所有大大小小的相框,都是關於同一個主題的水彩畫。
內容就是工作枱上所拜訪的那張關於柏林博物館島的相片。
每一幅畫框上都在不停的重複這個主題,最讓顧為經感到奇怪的一點是,相比其他大大小小的博物館島風景畫。
被瓦特爾教授最鄭重其事的掛放在正對着工作枱的牆面上的,只有三幅畫。
這三幅畫,細節處的顏料都像是褪色了一樣,太淺了。
不,
看景物的罩染的細節,應該說這三幅畫其實都沒有畫完。
不知因為什麼原因,缺乏最後幾層細節的雕刻,就被瓦特爾收進了相框裏。
「冒昧的問一句,先生,這三幅作品都沒有完成吧?」
「對啊,是的,這是一張通往藝術家殿堂的門票啊,可惜,我花了十年時間,依舊沒有能力走到那扇金光閃閃的大門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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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九章 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