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8【送君一別】(1 / 1)
陸沉度過了這次入京以後最忙碌的一段時間。
涉及到江北兩線戰場二十餘萬將士的封賞事宜,他和韓忠傑可謂忙得頭昏腦漲。
這種枯燥機械的案牘工作倒也不難,只是非常繁瑣且重複,雖說軍事院有很多官員負責初審,但最後還是要陸、韓二人敲定。
山陽郡公府的花廳內,放置在牆角的冰塊散發着絲絲涼氣,驅散着暑天的燥熱。
厲冰雪打量着陸沉的氣色,似笑非笑地說道:「看得出來,你最近過得很是充實。」
陸沉感慨道:「想不充實也難,涉及到二十多萬人的封賞,雖說其中大部分普通士卒的戰功不需要反覆稽核,但是剩下的事情也很多,好在如今終於做完,已經將結果送進宮裏了。」
厲冰雪道:「倒是第一次見你如此疲憊,先前指揮大戰的時候你都沒有這樣的表現。」
「因為很多將士付出了鮮血和生命,我不能讓他們的付出白費。」
陸沉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香茗,繼而道:「這件事若辦不好,我沒有臉面回江北。」
聽到「江北」二字,厲冰雪心裏沒來由泛起一絲悵惘,下意識地說道:「國喪快要結束了。」
陸沉何等機敏,瞬間就明白這句話的深意。
國喪之期結束,蕭望之即將返京,而陸沉也要北上赴任定州大都督,但是在這之前他肯定要先完成一件大事。
先帝在去年秋天頒下賜婚聖旨,陸沉囿於時局所迫始終無法履行,一直拖下去自然不妥。
而且對他來說,隨着匯聚在他身邊的英才越來越多,成家的緊迫性便越來越高。
無論在哪個時代,家宅安穩妻賢子孝必然能讓絕大多數追隨者更加安心。
因為後繼有人極其重要,自身無法確定的未來會讓旁人提心弔膽。
牽扯到婚姻大事,厲冰雪這句話自然耐人尋味。
陸沉凝望着她的雙眼,誠懇地說道:「我可以兼祧兩房。」
「我今天來不是說這件事的。」
厲冰雪倒不會故作姿態,雖說難免會有幾分羞意,但她能夠坦然面對,繼而話鋒一轉道:「爹爹讓我問你,有沒有需要厲家幫忙做的事情?」
陸沉沒有太過急迫,那件事終究要國喪之後再做商議,遂問道:「幫忙?」
厲冰雪恢復平靜,悠然道:「爹爹說,陛下先是將他隔絕在朝堂之外,然後又將你架在火堆上,以你的性格肯定不會輕易罷休。他不希望你和陛下鬧翻,這樣不論對大齊還是對邊軍都是難以修補的傷害。在這個基礎上,如果你想做點預防的措施,只要不越過界線,厲家都可以出力相助。」
「代我多謝厲叔。」
陸沉有些感動,隨即不太篤定地問道:「厲叔打算怎麼助我?」
厲冰雪嗔道:「伱是不是以為厲家的影響力只局限在靖州?除此之外便沒有可着力之處?罷了罷了,陸大公爺現在也不需要小小厲家的助力,就當我今天什麼都沒說。」
「咳咳——」
陸沉忙不迭地擺手,緊張地說道:「瞧你說到哪裏去了,除了先帝和家父之外,我最佩服的人就是厲叔和蕭叔,豈敢有半分小覷之意?再一個,將來我還要仰仗厲將軍的飛羽軍,如果你往後袖手旁觀,我還怎麼應付景軍騎兵?」
「憊懶。」
明知他在花言巧語,厲冰雪仍舊很受用,遂只是輕輕白了他一眼,然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爹爹雖常年在邊疆打理軍務,但他畢竟是先帝最信任的臣子之一,在朝中自然也有一些人脈。當然,和兩位宰相肯定無法相比,但如果你只是想促成個別官員的調動,我爹爹數十年積攢的人情倒也可以用上。」
陸沉心中微動,輕聲道:「比如定州刺史?」
厲冰雪笑而不語。
陸沉便沒有繼續拐彎抹角,微笑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淮州刺史能夠動一動。」
厲冰雪悠悠道:「我爹爹果然沒有猜錯,你肯定想讓淮州刺史換個人。」
陸沉好奇地問道:「這裏面有何門道?」
厲冰雪道:「他說你是那種習慣掌控一切的性情,既然你身為定州大都督,又有郡公的爵位,那麼無論誰是定州刺史,你都會將其牢牢壓制。雖說你們名義上品級相同,但除非是李相、薛相或者吏部鍾尚書赴任定州,否則其他人都無法對你產生掣肘。這三人肯定不會離開中樞,所以誰來做定州刺史並不重要。淮州則截然不同,那裏對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你又無法時刻監管,肯定希望換上一個信得過的人選。」
「厲叔對我真是了如指掌。」
陸沉並未否認,因為在厲冰雪面前沒有這個必要,繼而道:「淮州刺史姚崇算是一位能吏,但他的性子有些軟,太容易受江南權貴的影響,說實話我不太放心。」
他對那位淮州刺史確實沒有太強烈的反感,但是他不會忘記當年雷澤大捷過後,姚崇居然聽從原織經司提點季錫明的安排,將陸通扣押在刺史府內。
雖說陸通沒有受到傷害,但是陸沉心裏始終有根刺。
厲冰雪沒有細問究竟,只說道:「那你可有合適的人選替換?」
陸沉輕嘆一聲,搖頭道:「我和文官老爺們素來沒有什麼交情,如果只是六七品的小官還好說,哪裏有人去替換一州刺史?唯一算是比較放心的人是廣陵知府詹徽,但他的履歷顯然不夠資格擔任刺史。」
「我爹爹也考慮過這個問題。」
厲冰雪稍稍沉吟,然後說道:「既然如此,那就讓他來安排吧,反正肯定會讓一個和江南權貴勾連不深的官員來接替姚刺史。」
陸沉感佩道:「那你回去之後和厲叔說一聲,改天我親自登門道謝。」
「行。」
厲冰雪乾脆利落地應下,轉頭看了一眼外面的陽光,微笑道:「時辰不早了,我回去了。」
「我送你。」
陸沉長身而起,厲冰雪亦沒有拒絕。
兩人並肩走過不算漫長的一段路,及至前院照壁處,厲冰雪停下腳步,轉身輕聲道:「我知道你心裏藏着很多事,但是不要太過沉鬱。你知不知道,今天我們聊了這麼久,雖然你時常會笑,可你的眉心一直皺着。」
「呃?」
陸沉略有些詫異,他自己確實沒有注意。
厲冰雪輕輕嘆息一聲,望着他的雙眼說道:「我不會勸你放下,我只希望你照顧好自己。」
她抬起左手,纖細的手指輕柔地撫平陸沉眉心的褶皺,溫柔一笑道:「至於我們的事情,不必太放在心上,無論將來會有怎樣的坎坷,我我肯定會在你身邊。」
陸沉看着她氤氳着深情的雙眼,誠摯地說道:「我很幸運。」
他主動向前,在厲冰雪清涼香甜的唇上輕輕一吻。
厲冰雪沒有躲避,感受着稍縱即逝的滋味,隨即垂下眼帘後退一步,輕聲道:「走了。」
陸沉將她送到大門外,看着她翻身上馬,漸行漸遠。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他才轉身回府。
大齊建武十五年,六月初四。
永嘉萬人空巷,恭送大齊高宗明皇帝的梓宮離開這座他生活了十五年的京城。
梓宮將會送往南郊皇陵,等待擇日入葬。
七十二名力士抬着梓宮從京城南門而出,六十四位引幡人高舉萬民旗傘在前引領,隨後便是新君的鹵薄儀仗隊伍,約有一千六百人舉着各種兵器、幡旗和各式各樣的紙紮,浩浩蕩蕩氣勢宏大。
出城之後,梓宮便換由身着孝服的槓夫抬動,每班一百二十八人,共三班輪流抬送。
新君的儀仗後面,是禁軍主帥沈玉來親自統領的五千精銳,再之後便是文武百官和武勛親貴的隊伍,可謂是車轎連綿不斷。
這大行出殯之禮極其重要,再加上天子和滿朝公卿權貴皆至,防衛工作極其森嚴。
天子身邊有廷衛貼身保護,後方則是五千禁軍,織經司的高手傾巢而出,秦正負責內圍一應護衛,沈玉來則負責外圍保護。
除此之外,天子讓陸沉負責京軍的策應事宜,陸沉便在沿途安排兩萬多士卒警戒佈防。
天空中飄起毛毛細雨,送殯的隊伍沉浸在難以言說的悲傷之中。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從先帝駕崩的悲痛中抽離,但是在此刻灰濛濛的天色籠罩下,感受着身邊人散發出來的傷感,那種低沉的情緒仿佛又瞬間蔓延開來。
山川無言,天地同悲。
在最後方的隊伍當中,有一位三旬男子微微眯着雙眼,雖然他看不見前面的梓宮,但是他的視線仿佛能穿透層層疊疊的人群,落在那位大齊先帝的遺體之上。
他叫寧不歸,曾經顯赫一時的長樂寧家的庶子,江南諸多門閥之中唯一的破門子弟。
隨着人群緩慢前行,寧不歸面上的表情與旁人別無二致,唯有眼底深處泛着一抹冷芒。
一步一步向前,他在心中默默自語。
「或許對於這世上很多人來說,你是一個好皇帝,可是對我來說並非如此。」
「我只是一個平庸的蠢人,若不能為母復仇,此生此心難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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