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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9【萬事無不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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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時末刻,綿延十餘里的送殯隊伍終於抵達皇陵。

    梓宮將在皇陵內停留一晚,於明日清早吉時落葬。

    天子自有行在歇息,文武百官及武勛親貴也各有準備,至於那些隨從、僕役和民夫,中書早已令各部衙劃定區域並且提供吃食。

    如今已是盛夏時節,在皇陵周遭囫圇對付一晚並不困難。

    皇帝行在附近,禁軍、織經司、廷衛三重護衛,里里外外佈置得密不透風,秦正和沈玉來親自值守,確保萬無一失。

    「罪臣拜見陛下。」

    一位年輕男子走進行在大堂,來到那位年輕天子的面前,畢恭畢敬地跪伏於地,一絲不苟地大禮參拜。

    此人穿着一身孝服,眉眼間只剩下一片寂然之色,曾經的輕狂與乖戾早已被將近兩年的圈禁抹去。

    他便是先帝的第三子,因為慶豐街刺殺案被貶為奉國中尉的李宗簡。

    「免禮,平身。」

    頭頂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不刻意溫和,也無故作的冷厲。

    「謝陛下。」

    李宗簡緩緩起身,眼帘依舊低垂,視線局限在身前一尺之地。

    「抬起頭來。」

    那聲音再度響起。

    李宗簡稍稍遲疑,最終還是抬眼望去,只見端坐在那裏的便是他的二哥,現在的大齊天子。

    這一刻李宗簡心中百折千回。

    幾個月前,他們曾經在秋山巷見過一面,那時候他稱呼對方為太子殿下,對方則像很多年前一樣喊他三弟。

    對於人這一輩子來說,幾個月不過是轉瞬之間滄海一粟,然而李宗簡感覺是那般漫長和久遠。

    久到面前的人變得如此陌生。

    沉默悄然蔓延。

    良久之後,李宗本起身道:「來。」

    李宗簡沒有多言,垂首跟在他身後。

    二人來到偏廳,李宗簡目光微凝,落入他視線中的是一張圓桌,上面擺放着一桌席面。

    李宗本當先落座,指着對面說道:「坐。」

    「謝陛下賜座。」

    李宗簡神情木訥,無喜無悲,坐在天子的對面,靜靜地看着面前略顯樸素的菜式。

    李宗本又道:「今日無酒,以茶代之。」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國喪期間需禁酒樂,天子自當作為表率。

    偏廳內除了他們二人,便只有苑玉吉在天子身側負責侍候。

    李宗簡緩緩開口道:「不知陛下召罪臣前來有何訓誡?」

    「上次匆匆一見,沒有與你多聊幾句,後面也沒有合適的機會。」

    李宗本眼神沉靜,淡然道:「今天正好有些空閒,你又在不遠的地方,所以想着不妨見上一面。」

    李宗簡恭敬地說道:「多謝陛下開恩,允許罪臣參加先皇出殯之禮。」

    「不必謝朕,這是太后的懿旨。既然太后想讓你為先皇送行,朕怎能違逆她老人家的心意?」

    李宗本在說這番話的時候,雙眼始終停留在李宗簡的臉上。

    李宗簡忽地輕嘆一聲,繼而道:「陛下容稟,母后此舉確實考慮不太周全,罪臣現今之處境皆是咎由自取,哪怕因此不能送先皇最後一程,這也是罪臣應得的懲罰。罪臣知道,陛下或許認為罪臣不太老實,但是還請陛下明鑑,罪臣在秋山巷一直與外面隔絕開來,沒有任何可能慫恿母后行事。」

    這個解釋略顯直白,不似他過往的風格。

    李宗本不置可否,抬手指着桌上的素菜說道:「不必緊張,先填飽肚子。」

    李宗簡便拿起筷子,他才剛剛向前伸去,便聽李宗本說道:「其實你可能不知道,那些年朕非常羨慕你。」


    「羨慕?」

    李宗簡的動作停滯,又緩緩收了回來。

    李宗本淡淡道:「沒錯,很羨慕。雖然你習慣在先皇面前裝模作樣,雖然你總是利用大哥的單純耍手段,雖然你的這些盤算並不高明,至少先皇和我看得很清楚,但是因為太后對伱的偏愛,你總是能夠全身而退。不論你做了多少錯事都不會受到很嚴厲的懲罰,如果不是你走火入魔對陸沉下手,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讓先皇下定決心。」

    從一開始的朕到如今的我,對方自稱的轉變並未讓李宗簡放鬆,相反他的表情愈發沉肅。

    他將手中的筷子放回原處,沉默片刻之後,面無表情地說道:「陛下,如果這樣可以排解您心中的積鬱,這是罪臣的榮幸。」

    「是不是覺得我故意在你面前逞威風?」

    李宗本雙眼微眯,幽幽道:「不知三弟是否還記得一個名叫芸娘的女子?」

    李宗簡眼神茫然。

    「看來你近來記性不太好。也罷,我就幫你回憶一下。」

    李宗本摩挲着手中的茶盞,不緊不慢地說道:「去年暮春時節,西城有一位賈姓富商報官,他的妻子名叫芸娘者忽然失蹤,生死不知。永嘉府派了差役查找,最終還是一無所獲,只能草草結案。實際上在這富商報官之前,芸娘便已香消玉殞。她死在西城一座神秘的宅院內,死因是被人活活掐死。」

    說到這兒,李宗本裝若無意地看着李宗簡的雙手,道:「三弟,可還記得你當時用了多大的力氣?」

    李宗簡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幅畫面。

    那個身段柔軟姿容姣好性情怯弱的女子,拼命地掙扎着,試圖推開他掐住她喉嚨的雙手,卻被他牢牢壓制在身下。

    她姣好的面容越來越猙獰,雙眼泛起通紅的血色,猶如厲鬼一般。

    「撲通」一聲,李宗簡從座椅上滑落,順勢跪倒在地,倉惶道:「求陛下饒命!」

    李宗本淡淡道:「扶他起來,讓他坐穩。」

    「是,陛下。」

    苑玉吉隨即走過來,這位看似瘦弱的太監只是一伸手,便輕而易舉地將李宗簡提起放在座位上。

    李宗本繼續說道:「芸娘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這京中無辜慘死在你手中的良家婦人,光我所知便不下十人。三弟,像你這樣身份的人,如果只是貪戀美色,想來有數不清的紅粉願意投懷送抱,為何你非要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

    李宗簡臉色慘白,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着,艱難地說道:「陛下,罪臣罪不可恕。」

    「確實不可饒恕。只是你內心恐怕不會如此慌張。十餘年來你一直將注意力放在大哥身上,一心只想將大哥踩進泥地里,所以我能夠很從容地在暗中觀察你。」

    李宗本漠然地給出評判,隨即有感而發地說道:「你是一個很擅長偽裝的人,無論是在先皇還是在太后面前,你都早已習慣戴上很多層面具,在我面前更不會露怯。便如此時此刻,你裝着一副倉惶的模樣,實則心裏在想如何故作姿態騙過我,乃至於將來你逆風翻盤,要如何痛痛快快地報復我。」

    李宗簡神態未變,依舊戰戰兢兢。

    李宗本不以為意,又道:「但是,你遠遠沒有自己想像得那般厲害。你貪婪、愚蠢、乖僻、暴戾、短見,再加上自以為是和莫名其妙的自信,所以你才會輸得這麼徹底,而且你永遠都沒有再贏一次的能力。」

    聽到這番話後,李宗簡仿佛忽然間平靜下來,緩緩道:「原來陛下也只是一個俗人。」

    李宗本飲了一口香茗,悠然道:「何意?」

    李宗簡微諷道:「既然罪臣在陛下眼中如此不堪,陛下說這些話又有什麼意義?難道嘲諷一個如此不堪的人,會讓大齊天子心生快意?還是說陛下僥倖登上皇位,便要將過往十餘年積攢的沉鬱發泄在罪臣身上?若如此,罪臣甘願替陛下分憂。」

    李宗本忍俊不禁道:「你錯了。不是我認為你很不堪,而是你本來就很不堪,莫要混淆這兩件事的區別。」

    「也對。」

    李宗簡平靜地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陛下如今權柄在握春風得意,自然有鄙夷世人的資格,罪臣這等身份能夠得到陛下的輕蔑,理應感到榮幸才是。在陛下眼中,罪臣便是這樣一個無惡不作狼心狗肺又一事無成的廢物,陛下則是胸懷大志品格高潔一心繼承先皇遺志的一代明君。罪臣和陛下對比,就像米粒之光與皓月爭輝,簡直是自取其辱。」

    李宗本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下一刻,李宗簡忽地話鋒一轉:「先皇駕崩之日我曾跪地叩首,有很多疑惑想當面請教他,只是再也沒有這個機會。」

    李宗本道:「你想問什麼?」

    李宗簡迎着他的審視,似笑非笑地說道:「我想問他,如果他的在天之靈看見往事的真相,知道他好不容易才選定的後繼之君,居然是一個用陰謀手段害死親兄長的無恥之人,他還會放心地離開這個人間嗎?」

    站在他身側的苑玉吉遽然色變,右手快如閃電一般搭在李宗簡的肩膀上。

    然而李宗簡連眼皮都未眨動一下,更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李宗本神色如常,微微搖頭。

    苑玉吉這才收回右手。

    李宗本從容地說道:「你不妨說得更具體一些,因為我不太明白。」

    李宗簡盯着他的雙眼,語氣中帶着濃烈的嘲諷,一字字道:「二哥,你就算能瞞過天下人,我也能猜到你做過什麼,大皇兄分明就是死在你的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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