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6【命似朝霜】(1 / 1)
「陛下,臣」
陸沉欲言又止,這在他身上是很少見的情況。
這般遲疑,自然是因為他手中的奏章里,厲天潤將江北的局勢分析得十分透徹,比之他方才所言更加詳細,同時還提出一個非常周全的作戰方略。
他很清楚厲天潤的病情,薛懷義之前明確告訴過他,厲天潤體內的病灶已經無法根治,最多只有一兩年的壽命。
陸沉不敢在厲冰雪面前提及此事,同時也希望薛老神醫能夠找到治病的法子,但是按照厲天潤在這封奏章里陳述的策略,江北大局只能壓在他一個人的肩頭,而且他必須承受住慶聿恭帶來的高壓,這對他的身體來說毫無疑問是極大的摧殘。
理智告訴他,相較於他設想的壯士斷臂之策,用定州的廣袤疆域換取戰略上的優勢,厲天潤的方略顯然更好。
陸沉顫聲道:「陛下」
陸沉應道:「謝陛下賜座。」
陸沉一怔。
李端微微搖頭,隨即徐徐道:「不過相較於厲天潤拋出的誘餌,朕覺得景國皇帝和慶聿恭肯定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陸沉下意識地勸諫道:「陛下,如今天寒地凍,您身體尚未康復,萬一去外面偶染風寒,臣如何擔待得起?請陛下看在臣的肩膀如此瘦弱的份上,暫且不要出去,等春暖花開之時再賞玩也不遲。」
陸沉看見了一個和往日稍有不同的天子。
但是從感情上來說,厲天潤雖然不像蕭望之那般,給了陸沉無微不至甚至超過自家親生兒子的照顧,卻也教會陸沉很多非常有用的道理,對於他在軍事上的風格形成起到很大的影響。
李道彥和韓靈符,陸沉心中浮現這兩位老者的面龐,不由得生出一陣感慨。
李端繼續說道:「南逃路上無比狼狽,最艱難的時候我身邊只有兩名忠僕。然而這不是我記憶中最深刻的部分,我永遠都無法忘記,那些死在景軍鐵騎屠刀下的大齊百姓,那些曝屍荒野無人在意的累累白骨,那些為了活命、為了換取一塊餅就賣兒鬻女的苦命人。」
聽到這番話,陸沉只覺無比心酸,低下頭說道:「那臣就陪陛下出去轉轉。」
陸沉不斷提醒內監們走慢一些走穩一些。
「每思及此,我便輾轉難眠。」
這一刻他的聲音無比低沉黯然。
總而言之,讓陸沉贊成這封奏章里的請求,確實是一件極其為難的事情。
他先前已經讀過這封奏章,自然知道奏章里的內容,也明白陸沉為何會陷入糾結。
李端神情溫和,此刻看着他的目光格外親切,繼續說道:「朕當然不會玩詐死之類的把戲,朕乃大齊天子,豈能拿天家的信譽當做兒戲?只是…陸沉,朕真的活不了多久了,與其躺在床上掙扎求生,不如趁這個機會給北邊的敵人設一個局。」
陸沉安靜地聽着,其實他也很好奇這位君王的過往。
「做一個閒散皇子沒什麼不好,吃喝不愁,榮華富貴,又沒有賑濟蒼生的壓力。那時候我曾經想過,或許這輩子就這樣了,生前渾渾噩噩,死後不值一提。」
「是,父皇。」
片刻過後,陸沉冷靜地說道:「陛下之意,厲大都督率軍出戰可能也在慶聿恭的預料之內?」
「那時候幸好許家頗有財力,我那位岳丈四下活動,終於給我換來一個出京的機會,以巡視現今定州地區災情的名義離開河洛。我在定州殺了一批貪官污吏,懲治了一批不法商賈,但是這對大齊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元康十一年,景軍攻破河洛,同時派軍到定州追殺我這個漏網之魚。於是我一路南逃,從定州到淮州,又從淮州渡江南下,先是去了忻州,然後往道州、賀州、湖州跑了一圈,最後終於在永嘉城停下腳步,因為我在這裏見到了左相和荊國公。」
李端的臉色和緩稍許,緩緩道:「十四年來朕一直告誡自己,要謹記先皇的教訓,如今看來,朕做得還算湊合?」
「這些是我親眼所見的慘狀,還有很多我不曾親歷的悲劇,比如景軍在江北大地製造的數十次屠城之舉。景廉人確實殘忍暴戾,然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源不是他們,而是掌握着至高無上權柄的李氏皇族。」
「朕不能確定。」
「能夠得到你這個評價,朕還是很開心的。」
李端微微頷首,但是沒有直接給出答覆,轉頭說道:「太子去中書做事吧。」
「先皇在時,我從小到大都入不了他的眼。莫說被立為太子的二哥,其他幾位兄長的地位也遠在我之上。我還記得那是元康二年,老大剛剛出生,我興高采烈地入宮求見,想着讓先皇也高興高興,結果卻吃了一個閉門羹。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知道自己在河洛城裏只是一個無關輕重的閒散皇子。」
御花園內有賞月亭,建於一處緩坡之上,乃園內地勢最高處,可覽四面風景。亭外只有南邊有一條碎石子漫成的小路,其餘三面皆種着奇花異草。若是春暖花開之際,在此便能看到百花綻放,如入畫中。
李端微笑道:「你說,在北邊那兩位人傑看來,大齊皇帝駕崩的影響是不是更大?說不定大齊邊軍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會立刻軍心渙散,在戰場上不堪一擊。」
他認真地說道:「陛下,往事已矣,您這些年宵衣旰食足以對得起大齊億萬子民。」
李端微微一笑,隨即岔開話題道:「你之前提過壯士斷臂,厲天潤也在奏章中請求以他為誘餌,兩種法子各有優點,不過朕覺得或許有一個更好的辦法。」
李端指着旁邊的石凳說道:「坐。」
陸沉心中一動,面色有些沉重。
「莫慌。」
如今已是十一月底,自然看不到那種盛景,反而有些許蒼涼蕭索之感。
更不必說還有厲冰雪的存在。
李端看着視線中蕭索的枯木,緩緩道:「朕不懂兵法軍事,這些年從來不會對將帥們的謀略指手畫腳,只要大部分人都認同,朕便會允准推行。朕知道將在外的道理,所以一直會給厲、蕭等人很大的自主權,並且儘量讓他們免去後顧之憂。只不過這一次朕還是會否決厲天潤的奏請,不光是因為朕希望他能多活兩年,還有一點是朕覺得慶聿恭不會輕易上當。」
陸沉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有些軟弱,有些悵惘。
只要厲天潤露出破綻,慶聿恭應該不會放棄正面擊敗他的機會。
李端緩緩從榻上坐起來,看向陸沉說道:「陪朕在宮中走走。」
片刻過後,陸沉緩緩呼出一口濁氣,垂首道:「陛下,臣認為厲大都督此策可行。」
殿內很安靜,李端沒有催促,太子則是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着。
君臣二人看着冬日衰敗的御花園,久久無言。
「你肩膀瘦弱?」
陸沉不太理解他從「我」到「朕」變化自稱的深層原因,不過仍然正色道:「臣不敢妄議君上,但是臣敢說陛下絕對是位好皇帝。」
他可以想像在那個兵荒馬亂人人自危的環境裏,這兩人的出現對於天子的意義。
片刻過後,添了厚衣服又披上大氅的李端坐上步輦,陸沉小心翼翼地跟在旁邊,一行人離開文和殿,往西北面的御花園行去。
李端的語氣很平淡,似乎帶着幾分淡淡的自嘲之意。
李端雙手攏在袖中,呼吸着仿佛格外清新又帶着幾分冷冽的空氣,緩緩打開了話匣子。
陸沉老老實實地答道:「臣不知。」
李端忽地一頓,轉頭問道:「你可知道我當時最大的感受是什麼?」
李端笑容如常。
「這就對了。」
李端靠着軟枕,微眯雙眼望着如老婆子一般囉嗦的陸沉,唇邊泛起一抹淺淡的笑意。
李端沉聲道:「我在想為何先皇明明知道大齊內憂外患民不聊生,卻從來不肯稍作改變。河洛城裏紙醉金迷,權貴們夜夜笙歌,而街上路旁隨處可見衣衫襤褸的窮苦百姓。一邊是金山銀海堆出來的盛宴,一邊是百姓們碗中像白水一般的清粥,我覺得這樣不對。但是我什麼都做不了,因為我連先皇的面都很難見到,更沒有在他面前直言進諫的資格,所以我只能選擇逃避。」
李宗本恭敬地行禮告退。
李端忍不住笑了起來,繼而道:「就知道在朕面前胡言亂語,現在都是堂堂軍務大臣還沒個正行。外面冷也無妨,朕多穿幾件衣裳就好。不瞞你說,朕這段時間被二位宰相和太子他們拘在殿內,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外面的景色了,難道你也要拘着朕?」
厲天潤的策略基於兩個重要的理由,其一是靖州軍主動出擊,對於慶聿恭來說是一個不可多得正面較量的機會。其二則是慶聿恭有心結,當年的蒙山之戰是景軍首次遭遇損失萬餘主力的慘敗,當時景軍的主帥正是慶聿恭的父親慶聿定。
內監們抬着步輦來到頗為寬敞的亭中,極其小心地放下,然後知趣地行禮退下。
「讓驕橫霸道不可一世的景軍給朕殉葬,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輕聲笑了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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