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點將(1 / 1)
馮觀終於得以念完了旨意,
長舒一口氣。
待得一聲「欽此」之後,
欽差隊伍的隨從們則將旨意上說好的「酒肉」和「賞銀」推了出來。
酒罈上,封着「御」字,肉上,則掛着封條。
銀錢,是一籮筐一籮筐的裝了幾輛馬車,同樣,在上頭貼着「御」的封文。
酒肉銀錢,都是馮觀向伯爵府借來的,這是應有之意,但當馮觀和張遠山看到這一幕時,二人馬上對視一眼。
這些東西,他們是準備好了的,原本是打算閱兵完了後再對雪海關將士進行犒賞,但現在閱兵還沒開始呢,怎麼就這麼着地推進校場裏來了?
這必然是下面的人弄錯了時辰,但就算是弄錯了,外圍游弋的騎士,也應該加以阻攔才是,哪裏有演武還沒開始就先發賞賜的道理?
但「御賜」之物,既然已經被拉進來了,自然就沒有退出去的道理,任何的規矩,都沒有陛下的顏面大。
所以,馮觀先回頭對鄭伯爺訕訕一笑;
鄭伯爺也回以溫和的笑容。
下面推着一大車一大車酒肉銀錢進來的欽差隨員們,開始分發賞賜。
然而,
他們很快就發現了不對,
原本預計熱切哄搶的場面沒有出現,
甚至,
軍列先前是什麼樣子,現在也依舊是什麼樣子。
所有人都抬頭挺胸,目不斜視。
昨晚剛殺的豬,新鮮的豬肉,送到軍士的們的面前,他們也不伸手去拿,全當沒有看見。
更讓人咂舌的是,
就是將銀錢送到他們面前,他們也依舊不接,任由銀錢摔落在了地上,滾成一片。
沒人動,
沒人看,
沒人接,
沒人拿。
雪海軍從在翠柳堡起,就注重軍紀軍律,而軍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賞罰分明。
縫作戰,
一切繳獲,都需交公,再由上方根據軍功條例進行分發。
但有發現私藏者,殺無赦,這是鐵律。
和極高的軍律相同的,還有極好的待遇,軍卒者,但凡入軍伍,入標戶,子女免費入學舍,病者有醫館免費拿藥,月月有錢糧補貼,戰死者有撫恤。
森嚴的軍律必須匹配上極好的待遇,否則軍士就會離心離德。
但有操練,早晚會操時,都會由軍中文書官來大聲問話:
你們是吃誰的飯!
你們是拿誰的餉!
再加上先前宣旨時的那一出,如果說第一次,軍士們只是憑藉着這種本能行事的話,那麼這一次,大家心裏其實都有數了。
這是,要別苗頭了。
也正因此,更不會有人去觸碰這些賞賜。
馮觀的臉色有些掛不住,
這時,
鄭伯爺開口道:
「馮公公,依本伯看,還是先演武后,再行賞賜吧,演武最優者賞賜最為豐厚,馮公公意下如何?」
馮觀馬上道:
「伯爺所言極是,就依伯爺所言。」
傳話後,那些欽差隨從們馬上將賞賜之物又拉了回去。
隨即,
鄭伯爺看了一眼梁程,
梁程攥着刀,
揮手示意,
一側的旗手馬上打出旗語,
下方的各鎮兵馬開始迅速歸列,演武,也就是閱兵,正式開始。
………
夜涼,風清。
一鍋酸菜魚,配涼菜三盤。
桌上放的不是酒,而是溫茶。
張遠山和馮觀面對面而坐,張遠山吃得很慢,馮觀下箸很快。
前者,在禮部這種清閒衙門,得懂得將一刻的事,去掰碎了攤平成一天來做;
後者,得早早吃完,萬一主子喊你了你不在,那就是天大的罪過。
「何感?」
馮觀問道。
問的,自是白天的閱兵。
張遠山喝了一口茶,道:
「甲冑鮮明,秩序井然,雖未曾領兵,但張某已然能看出,這雪海軍,當是有當年靖南軍之風範。」
馮觀微微一笑,吃了口魚片,又順了口酸菜,抬起頭,長嘆一聲,拿起茶杯,舉起,卻沒喝,而是撒在了桌旁。
方寸之間,自成格局,二人腳下,自成一片水波霧霾。
這只是鍊氣士之中上不得台面的一個法門,其效用,和那些走街串巷的變戲法的差不離,但這就像是在門上掛了一串鈴鐺,誰要推門進來聽些什麼,鈴鐺就會響。
之所以上不得台面,正是因為,也就只能聽個響而已。
馮觀身為魏忠河的乾兒子,自是有點手段的,再說了,燕國皇宮的太監因那位太爺的緣故,所以一直都有鍊氣修行的傳統。
張遠山搖搖頭,道:
「今日之閱兵,一則是為了鼓舞軍心,畢竟平野伯入楚歸來還沒多久,眼下又要入京,軍心不抓一抓,難免下面會生亂;
二則是為了做給你我二人看的,近半年來,朝廷通過選官任官的方式開始逐步收取晉地地方治權,早就引起地方軍頭不滿,平野伯此舉也是向通過咱們的眼睛,去告訴穎都,甚至是告訴朝廷,雪海關地界的治權,他不會交出去的。」
馮觀拿起茶壺,給自己續了一杯茶,道:
「那為何其他軍頭忍得,他平野伯忍不得?」
張遠山聞言,笑了,道:
「生而為人,誰又天生願意受那拘束,無非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罷了,別的晉地軍頭子能忍,那是因為上面有靖南侯爺壓着,他們不想忍也得忍;
但靖南侯爺看重平野伯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世人皆知,他平野伯會不知道?
正因為他不需要忍,所以就不用忍了。」
「但這般做法,也實在是太過火了一點,雜家先前,可是在宣旨。」
「更過火的事,他平野伯又不是沒做過,三皇子如今還在湖心亭呢。」
「這倒是確實。」馮觀點點頭。
張遠山將一塊魚頭夾入自己盤中,一邊撥弄着一邊道:
「咱們陛下,英明神武,有容大海之量,就算是馮公公您回去,添油加醋地當着陛下的面說一遍,咱陛下也會一笑置之,只當作是年輕人在發發脾氣發發牢騷。
嘖,
年輕人。
平野伯,確實年輕,比張某還小几歲。」
「年輕人,年輕人。」馮觀重複着這句話。
「年輕好啊,年輕意味着犯錯沒什麼大不了的,更能為陛下所包容,再說了,雪海關這兒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你我也都看見了。
北方的雪原何時再出變故,誰又知道呢?
南方的楚國這次吃了這麼大一個虧,皇室和屈氏都丟了面子,雖說現在雙方默契各自退兵停戰了,但一旦再起刀兵,雪海關的這一支兵馬,是必然要南下的。
否則,楚人一旦入晉,拓開了晉地,那麼雪海關頃刻間就將淪為一座孤島。
再看看雪海關方圓百里,可見多少村落升起炊煙?又見多少城郭是真的有人居住的?
雪海關,能有今日景象,殊為不易啊。」
「張伯大,你到底站在哪邊?」
張遠山很平靜地道:「我站在大燕這邊,今日所見所聞,咱看,也就當看了,回去後,該傳的話,也得傳,但一不可添油加醋,二甚至得幫平野伯遮掩一二。」
「憑什麼?」
「憑你就算是說了實話,咱們陛下也會嫌你煩!」
張遠山的聲音一下子提起來。
馮公公的氣勢當你餒了下去。
「馮公公,張某可是看在你我同行趕路這麼多日子的份兒上才這般提點你幾句,是,我是外臣,您是內臣;
內臣所需,乃是一個忠字,但那也得看在什麼地方,外臣需要名聲,梗着脖子故意和陛下對着幹,陛下多半只是笑笑;內臣,你需要名聲做什麼?」
「雜家……」
「話,張某就說到這兒了,其實這些話張某就算不說,等回去後,魏公公肯定也會與你說的。
想想看平野伯身後站着誰吧,
靖南侯,六殿下,
哪個是你惹得起的?
退一萬步說,不看別人,就看眼下這平野伯,陛下贊其為大燕下一代軍中砥柱,你推得動麼?
找台階踩着上去,這也是人之常情,但有些台階上,可全都是毒刺。
甚至,今日這事,但凡有太過明顯不利於平野伯的風聲傳出去,這口鍋,也都是咱們倆來背。」
「雜家,明白了。」
「那就請馮公公收了這神通吧?」
馮觀袖子一揮,桌旁的水霧頃刻散去。
張遠山用筷子指了指這酸菜魚,
道:
「多吃點兒,雪原池子裏才有的魚,別的地方想吃也吃不到呢。」
馮公公又夾了一筷子魚片送入嘴裏,
道:
「確實鮮美。」
……
小亭,燈籠,瓜子。
梁程坐在瞎子對面,
問道:
「怎麼不去監聽一下?」
瞎子搖搖頭,道:「他們說什麼,並不重要,而且也很好猜;
無非是一腹誹,二不滿,三發泄,四自我調解,五看現實,六認命。」
「這樣子聽起來,確實沒什麼意思。」
「是啊。」
「這次入京,你規劃好了麼?」
「哪來得及,只能路上再好好盤算盤算,不同於上次主上自己進京,那時的他,只是靖南侯身邊的一個配角,這一次,卻是要做那當紅花旦的。」
「人手,好像不夠。」梁程說道。
三兒還在梁國,阿銘依舊沉睡,四娘受傷且雪海關必須留瞎子或者四娘其中一個負責運營,梁程自己,也是要留下來統兵的。
然而,
聽到這話,
瞎子卻笑了,
道:
「沒事兒,咱有現成的幫手。」
……
偏房,茶桌,兩盤點心,一壺葡萄釀。
四娘端起小杯,
熊麗箐和柳如卿馬上也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
「妹妹們,這葡萄釀雖說喝起來酸酸甜甜,但喝多了,也容易上頭,我呢,是喝不醉的,你們隨意就好。」
以前四娘開青樓開會所時,那可真是各種酒當水來喝的。
「姐姐有雅興,妹妹自當盡力奉陪。」柳如卿小聲道。
「就是,就是,今兒個我也高興呢,擂鼓擂得可歡了,若是在大楚,皇兄必然會責罰我,但他只是笑笑。」
公主明顯是有點喝多了,在此時說這些話,很容易讓人理解成炫耀和我正得寵的顯擺。
四娘沒生氣,這妮子今兒是玩兒瘋了,加上葡萄釀一熏,已然是完全放開了,倒還真有些天真可愛。
柳如卿是不敢生氣的,她壓根就沒想着去爭什麼位置。
一個是公主,一個是連公主都小心逢迎的女人,她柳如卿,怎麼爭?
「今兒的事,我也聽說了,沒得說,給自家男人長臉了,來,姐姐敬你一杯。」
熊麗箐和公主碰了一杯,
一口飲盡,
隨即道:
「我還以為姐姐會罵我不守規矩呢。」
「看情況,看時候,你心裏也是應該清楚的,倒也是難為你了,至少這一年來,不少時候,都得拿你出來撐個面子。
只不過這鼓,你得練練,聽說身姿倒是曼妙得很,但敲得,實在是不怎麼樣。」
「練鼓?」
「就當強身健體了,日後若是有機會,戰陣之時,男人在前面率軍廝殺,你在後面擂鼓,倒也算是一段佳話。」
「那姐姐你呢?」
「我自是陪在他身邊的,得幫他擋刀。」
四娘這真不是在說情話,因為很大可能主上暴斃,他們這些魔王也會跟着一起玩完。
所以,在戰場上,如果條件允許,魔王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幫鄭凡擋刀。
只是,這話落在熊麗箐的耳里,就感覺不一樣了。
「姐姐,你教我習武吧。」
「不教。」
「為何?」
「嫌麻煩,你要是覺得學擂鼓太枯燥單一,那沒事兒時,可以再跟我學學針線活。」
「針線活?」
柳如卿則小聲道:「奴婢倒是會一些的。」
四娘「嗯」了一聲,對柳如卿道:「你會我倒是不稀奇。」
這時,肖一波站在屋外稟報道:
「如卿姑娘,家裏來信了。」
柳如卿聞言,臉上馬上露出喜色。
四娘指了指外頭,道:
「去看信吧。」
「多謝姐姐,奴婢先告退。」
在這個時候,一封家書,確實對異鄉人是一種極大的慰藉。
等柳如卿離開後,公主開口道:
「是范家來的信?」
「那是自然,托你配合得好的福,范家現在還好端端的。」
因為公主的配合,外加趙成的裏應外合,范家這次的付出和冒險,比預想中低得多,所以,范家現在依舊還是范家。
四娘抿了一口葡萄釀,繼續道;「我給范家寫信,讓他們將柳鍾也送來。」
「如卿的弟弟?」
「是,也是她現在唯一的羈絆。」
「姐姐對她可真好。」
熊麗箐顯然是有些吃醋的意思了;
她現在微醺,說話也直,沒之前那般遮掩含蓄,真的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不是我偏心,我也想將你哥弄來讓你們兄妹在這裏團聚。」
「……」熊麗箐。
「愛花的人,才懂得養花,柳如卿這樣子的女人,不能讓她一直自怨自艾下去,否則就容易枯萎,她弟弟是她在這個世上最牽掛的人,弄來後,她的心思,也就在這兒了。
為了她弟弟,她會更主動地去生活,去展現自己的魅力,我那裏還有兩件旗袍,想讓她穿着看看,再教她幾句吳語腔調,肯定會很有感覺。」
「吳國麼?」
吳國,也是小國林立之中的一國。
四娘笑而不語。
熊麗箐又喝了一杯葡萄釀,
然後抬起頭,
看了看面前原本柳如卿坐着的空位置,
又扭頭看向四娘,
雙手朝後甩了甩,
道:
「啊啊啊啊,人家就是見不慣姐姐對她好,姐姐只准對人家好。」
四娘微微低眉,看着這個對自己發嗲的公主。
今兒個公主一是玩兒開了,二是生平第一次喝醉。
此時,公主是越想越覺得自己委屈,居然主動從椅子上下來,就坐在地上,抱着四娘的腿,哭道:
「嗚嗚嗚,姐姐只准對我好,不准對她好;
她只是個花瓶,只能給他唱曲兒;
我能幫他揚名,能幫他撐場子,還能喊本宮讓他高興,嗚嗚嗚。」
四娘伸手摸了摸公主的頭髮,
眉頭卻微微蹙起,
鄭凡曾和她笑着開玩笑說這公主好像有點抖m的氣質,
四娘這才想起:
真正對公主第一次進行「傷害」的,是自己。
……
「我今兒個可得意壞了,你知道麼,我的兵馬,當着那宣旨太監的面,不聽他的,不聽聖旨的,只聽我的。
你說,我是不是比你當初厲害?
你說你那會兒得多傻啊,
官職不要了,
兵馬不要了,
就孤身一個人跑到鎮北侯府來送?
何苦呢,又何必呢?
我可學不來你,我就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而且,我這輩子,只想着自己開心,誰敢讓我真的受委屈,我管他是誰呢,大不了直接掀桌子………」
鄭伯爺手裏拿着酒,靠着棺材,和棺材內躺着的那個人說着話,當然,都是鄭伯爺自己在說,而棺材內的人,不會有一句回應。
每個人,都有樹洞的需求,而沙拓闕石,就是鄭伯爺的樹洞。
「我要去京城了,你說我在入京之前來這麼一手,是不是挺作死的?
但我開心,
我樂意啊,
哈哈哈………」
等到聊完後,
鄭伯爺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沒原路返回上去,
而是打開了裏面的一扇青銅門,走入了另一間密室。
密室內,野人王坐在籠子裏,正在用稻草編着蜻蜓。
而當鄭伯爺邁入這間密室的第一步起,
先前的醉言醉語狀態,就瞬間消失不見了。
在面對眼前這個男人,哪怕他在籠子裏,哪怕他習慣恬不知恥地跪伏在地上自稱「小狗子」,
但你,
依舊需要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和冷靜。
鄭凡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只是,
這次,
野人王沒有馬上跪舔,
其臉上,
先是茫然,
再是驚喜,
隨即,
又恢復了平靜,
緊接着,
他居然開始整理起自己身上的衣服,還用手抓理了一下頭髮,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嚴肅和莊重一些。
鄭伯爺就這麼很平靜地看着他,
終於,
野人王不動了,也很平靜地看着鄭伯爺。
鄭伯爺笑了笑,
道:
「瞧出來了?」
野人王擅長揣摩人心,所謂的揣摩,並非是能夠直接看透你的心思,就是瞎子全盛時,也做不到這一點。
苟莫離擅長的,是通過對你這個人的了解,再加上你的細微肢體語言,甚至是一個眼神,就能推測出你要做什麼。
雖是野人,卻心細如髮。
「伯爺,這是打算用我了。」
鄭凡點點頭。
野人王故意給出了一個錯誤猜測:「伯爺,是打算放我出去,幫您整合雪原?」
鄭凡搖搖頭,
道:
「不,是讓你,陪我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