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廷杖(1 / 1)
大晄的廷杖制度歷來由司禮監與錦衣衛共同執行,紫禁城午門外寒風刺骨,司禮監掌印太監盛洪海宣讀完崇明帝諭旨後,坐到西墀下不再言語。錦衣衛特使隨即拿出杖棍,一左一右站在刑架兩側,看了一眼盛洪海微張的腳尖,明白陛下這是要「着實打」,可卻不能把人打死。
風檀雙手被繩子捆住,緩步走近午門,時隔八年,沒成想再一次站到這裏的時候卻是如此光景。高聿陰險狡詐,動手打他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逃脫不了一頓廷杖,壓抑太久對身體不好,率性而為出口惡氣心裏暢快......雖說現在下場有點悽慘......她低垂着頭苦中作樂,在錦衣衛的推搡下趴倒在刑架上。
秉筆太監蔣立立是盛洪海乾兒子,他彎腰在盛洪海身側小聲道:「乾爹,可要對風大人去衣行刑?」
盛洪海眯眼瞧了眼風檀,道:「冬日大寒,不必去衣。」
兩列錦衣衛執杖而立,其中一人走到風檀身前,將口塞遞上來,道:「宮中禁止大聲叫喊,風大人咬着這個吧。」
風檀微垂着雙眸,道:「不必,打吧。」
蔣立立隨即大聲喊道:「閣棍!」
閣棍長約一米五,兩端略粗,中間細長,由山間生長時間長、質地較硬的青竹所制,它的優點是彈性極佳、堅韌耐用,打在犯事官員身上劇痛難忍,傷痛處血肉模糊,看之發怵。
當第一重棍錘下之後,徹骨的痛意傳入四肢百骸,風檀緊緊咬住牙關,手掌緊握成拳,拼命忍住才沒讓自己狼狽出聲。接下來第二棍、第三棍、第四棍......一棍接一棍的打下來,風檀呼吸急促,喉中難以遏止地發出哽咽聲,一雙清眸已是紅色血絲密佈,被摁住的身體由於不受控地掙扎,額角冷汗大滴大滴落在地面上。
十杖之後,風檀痛得臉上血色盡失,腦海意識昏沉,身上的淋漓冷汗澆透了衣衫,喘息間口中儘是血腥味。
眼前突然投下來一片陰影,是盛洪海抬手示意錦衣衛停下刑罰,他蹲下身,看着風檀的臉龐,道:「十杖之後,陛下給風大人兩個選擇,在刑部各位職官的見證下對高大人道歉或者......繼續挨打。」
風檀啐出口中血沫,有氣無力道:「那一巴掌,是他活該。」
盛洪海定定看了風檀半晌,轉身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對着蔣立立不動聲色使了個眼色。
蔣立立會意,走到廷杖錦衣衛跟前,做了個『輕些打』的手勢,口中卻高聲命令道:「冥頑不靈,使勁打!」
餘下的十杖錦衣衛力道明顯小了許多,待二十杖全部打完,錦衣衛特使們收棍離開午門,風檀癱在刑架上閉眸沉息。
盛洪海跟了皇帝十幾年,位列司禮監眾宦官之首,是皇帝身邊的第一心腹,北鎮撫司的人走完之後,他走到虛脫的風檀跟前,眸光落在風檀突起的喉結上,直白言道:「我與風大人一見如故,故而放水。」
風檀眼眸未睜,說話聲有氣無力,「多謝公公。」
盛洪海揮退身後的乾兒子,蹲下身平視着風檀,道:「你不問問為何我與大人一見如故?」
風檀當然知道。鳳傾凰自小在宮中長大,打有記憶起就知道盛洪海與崇明帝的關係如影隨形。幼時崇明帝處理政務沒時間和風檀玩樂,盛洪海便成了風檀身邊的「大伴」。八年過去,即便容色已不同於兒時,卻總歸是有點兒時的影子在身上,但風檀並不擔心這些人會認出她來,畢竟『鳳傾凰』現下正在回京路上。
風檀睜開眼睛看向這位兒時「大伴」,動了動蒼白的唇道:「那盛公公為何與我一見如故?」
「你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盛洪海牢牢盯着風檀,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一點表情,「又不全然像,她眼角下有顆淚痣,你沒有,她怕疼怕得厲害,你卻能忍上許多。」
風檀扯了扯嘴角,笑道:「看來是這張臉救了我。」
盛洪海不置可否,他在風檀身上的目光又停滯了半刻起身,蔣立立眼尖地跑來攙扶。
走了幾步路,盛洪海回頭看了看那個趴在刑架上腰臀處鮮血浸透衣衫的瘦弱人影,輕嘆了聲:「還是老了啊......性格天差地別,這惻隱之心吶。」
蔣立立道:「乾爹這話兒子可不認同,乾爹明明是心慈手軟,是活菩薩!」
人聲逐漸模糊,寒涼的冷風吹動風檀黏濕的發,讓這具受過重創的身體瑟瑟顫抖,她艱難地從刑架上支起身體踏足地面,一動一扯間渾身劇痛難言,皺着眉頭將痛呼悉數吞入腹中。
午門朝北是大內,未受召不得入;朝南是出宮城的方向,朱牆之上開了三門,中門只走帝後鑾駕,左右側門出入的是公、侯、駙馬、文官三品和武官四品以上的官員,風檀如今官職七品,只能走兩闕小門。
風檀掌心緊貼着凍手的宮牆,借力攙扶着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她回首看了眼巍峨的內宮,唇間扯出的笑意微諷,隨後頭也不回得走出午門。
午門之外停留着兩架馬車,孟河納布爾等候已久。他見風檀傷成這個樣子,眉心翻湧出戾氣,想將她抱上馬車卻害怕弄痛她的傷口,怒道:「不在,帝京!回,去!」
風檀知道孟河納布爾氣急攻心,輕聲哄慰道:「好了好了,不過是皮外傷,不妨事兒。」
她握着孟河納布爾的胳膊借力,慢吞吞走到另一架朱紅深漆馬車前,問車夫:「蕭大人要我今日審溯白麼?」
車夫依舊寡言少語,抱拳行禮道:「正是。風大人請上轎。」
孟河納布爾忽然攥緊風檀的胳膊,「不去,養傷,為重。」
風檀搖搖頭,堅執道:「孟叔,閣中女郎們供我讀書,大難臨頭棄之不顧,絕非君子所為。」
除此之外,還有一條理由,先生囚在詔獄,具體信息尚不得知,若將來到萬不得已時刻......
孟河納布爾頓了片刻,他了解風檀一旦下定決心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脾氣,緩緩鬆開風檀的胳膊,拿出金瘡藥和配好的藥草道:「給你,叔,等你回來。」
今日馬車上沒有蕭殷時,桌案上有一盤未盡的象棋。風檀上轎後關好轎門,動作間又牽扯到傷處,不由得輕嘶一聲,她忍着痛意解開衣帶,拔開罐口上的木塞,反手將藥粉倒上了腰腹處。
火|辣炙痛得到緩解,風檀長舒口氣,心中誇讚孟河納布爾製藥天才,忽然轎身抖動,金瘡藥罐從風檀手中跌落,咕嚕嚕滾到轎門處,風檀拉急忙上衣帶,伸臂去觸摸藥罐。
時近人定,西落的陽光照得轎中物什亮堂華重,古銅色陶瓷藥罐掉落在鋪着薄絨的地毯上,她這才看到薄絨毯下似有硬物。
風檀掀開薄絨毯,拿起掉落在毯下的棋子,目光落回到桌案上的殘局上,躊躇半刻,在看準的位置上落下一子。
車夫適時停住馬車,沉聲道:「風大人,到了。」
風檀從馬車上緩步而下,抬頭看着上方肅穆莊重的三尺牌匾——北鎮撫司。
帝京有三大獄,刑部、東廠和北鎮撫司。刑部主審民案,如燒殺搶掠奸之行為;東廠管轄宦官及宮門中人所犯之罪;而由錦衣衛緝拿的都是謀逆犯事或者忤犯皇帝之官員,緝拿之後將人放到北鎮撫司審理,北鎮撫司又稱 「詔獄」。
東廠與詔獄互為表裏,直屬皇帝統治,帝京諸官談起這兩座大獄如同談虎色變,對之避之不及,唯恐有朝一日身陷囹圄。
風檀見識過刑部的「獄浮屠」,如今站在比之獄浮屠還要用刑狠辣的北鎮撫司門前並沒有發怵,忍着身體上的痛意慢慢走了進去。
如果說獄浮屠是仿浮屠高塔之貌,大晄詔獄仿得便是十八層地獄之格局,從天光大亮處一步步盤旋進入黑暗地下,越往下走越黑暗沉重,盔甲將士守備愈發森嚴,幽暗的火把光亮照得此處鬼氣森森。
風檀邊走邊將地形記在心中,地下詔獄每一層都崗哨密佈,錦衣衛兵持刀肅立,甬道兩旁的牢房柵欄用精鐵鍛造而成,其餘三面用金剛石壘砌,環衛的猶如鐵桶。每隔兩丈燃着一盞風燈,火光昏昏,暗影忽閃,生人閉口不言語,置身其中真如下了地獄一樣。
下到第三層之後,引路錦衣衛拿來一隻黑頭罩子,對着風檀道:「再往下是詔獄內獄,屬詔獄絕密,委屈大人帶上。」
風檀拿過來帶到頭上,視野完全黑暗,她心中嘆息,先生一定是被關押在第三層往下,可惜防備森嚴,沒有機會再記地形。
又走了一會兒,沉厚的鐵門轟隆一聲打開,風檀身旁的錦衣衛取下黑頭罩子,道:「大人請進。」
風檀不知道這裏是第幾層,令人作嘔的霉臭味與血腥味小了許多,縱目環顧整間密室,四根蟠龍柱礎在銅鐵牆壁內側一尺處頂立天地,深室最內刑架上拷鎖着溯白,幾日的折磨讓他形銷骨立,傷痕遍佈。
密室大門轟然又響,風檀回眸看去,蕭殷時和微生弦長腿大步走了進來,兩人應是剛剛下值,身上官服未褪。蕭殷時身着一身赤色蹙金繡雲霞纏絲雲龍紋錦袍,襯得其人如玉,俊美無儔。
微生弦依舊一襲張揚飛魚服,身佩繡春刀,他看着風檀衣衫染血臉色虛弱的模樣笑道:「嘖嘖嘖,風大人今日怎的這麼狼狽?」
他這就是明知故問了,下令行刑的是皇帝,行刑之人是錦衣衛,微生弦身為錦衣衛最高指揮使,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風檀看他一眼,面無波瀾地道:「微生大人可知自己像什麼?」
微生弦來了興趣,道:「像什麼?」
風檀目光純善,道:「發了霉的葡萄。」
微生弦興趣更甚,又問:「什麼意思?」
風檀不答,微生弦又轉身去問蕭殷時,「你叫來的這小官什麼意思?」
蕭殷時眉目冷厲之色未改,視線漫不經心地落到風檀身上,不知是在說微生弦還是風檀,「一肚子壞水。」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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