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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五十二章 站着坐着跪着躺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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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氣士晉心安和大真人吳靈素並沒有離開那棟小樓,吳靈素雖然靠着偏門手腕撈到一個活神仙身份,但是自己有幾斤幾兩真本事,吳靈素從來都清楚,並沒有因為在太安城廝混得順風順水就忘乎所以,這倒不是吳靈素定力真的有多好,實在是家裏有那頭母老虎盯着,每次不等他志得意滿就會被冷水澆頭,想不清醒都難,要知道皇宮裏大門上每次迎新辭舊的貼朱符籙,都出自那個娘們的手筆,他吳靈素不過是裝模作樣地掏出袖子貼上而已。此時吳靈素一想到她前不久提出的那個要求,身體就忍不住打擺子,汗流浹背。難道真要做兩姓家奴?準確說來,也不算兩姓家奴,其實姓氏相同。但是天子人家的同姓之爭,兄弟鬩牆,其血腥程度,可要比廟堂上的黨爭傾軋還要恐怖啊。若是能夠保證吳家香火富貴綿延,確保獨子吳士禎能夠世襲罔替羽衣卿相的頭銜,也就罷了,可是按照她的說法去做,到手的富貴不小,風險也更大。

    吳靈素戰戰兢兢,如果是今天之前,他還覺得離陽趙室能在他腦袋上貼上一張保命符,天高皇帝遠,何況一個遠在西北的藩王,但是當那個年輕人殺到太安城甚至直接欽天監後,吳大真人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晉心安沒有深究吳真人的失態,只當作是假神仙遇上了真神仙,擔心吳家在離陽朝廷的地位不保而已。何況晉心安自顧不暇,懶得分神去重視一個兩代皇帝的牽線傀儡。晉心安抬頭望着牆壁上那些掛像,圖仍安好,但是許多圖中人物已經憑空消失,這對一心想要躋身陸地神仙、繼而趕在天門關閉之前證道飛升的練氣士宗師而言,是一種莫大打擊,自古以來,修道之人都認準一個死理,飛升之人得長生!但是如果連仙人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那麼自己幫着謝觀應為虎作倀,即便飛升,當真逃得過天理循環?

    朝中有人好做官,欲做仙人,何嘗不是如此?龍虎山天師府為何自大奉後,幾乎代代有人飛升,而同為祖庭的武當山卻香火凋零?如果當初呂祖沒有過天門而不入,有了呂洞玄那份「祖蔭」,是不是就截然不同?以黃滿山王重樓的高深修為,飛升豈不是唾手可得?何至於整整四百年福地無仙人?

    相比吳靈素的惶恐和晉心安的失神,兩位常年在此負責敬香添香的年邁道士,則是面容枯槁,其中一人背靠廊柱,眼神渙散。其中一人虔誠跪在蒲團上,默默口誦真言。

    謝觀應懶洋洋坐在通天台邊緣,雙腳掛在空中,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事實上無論是藏拙還是逃命,他謝觀應自認天下第二,還真沒人敢自稱天下第一。他在西蜀境內,躲過了鄧太阿殺意凜然的千里飛劍,但在更早的洪嘉年末,更躲過兩場堪稱驚心動魄的追殺。當年北謝南李,他謝觀應和李義山,兩人都是年輕氣盛的天之驕子,一拍即合共評天下,尤其精通讖緯的謝觀應更是道破天機,結果惹下滔天大禍。寒士李義山是個光棍人物,只有才華而無背-景,照理說早就該死了,只不過無意間傍上了徐驍那麼棵樹,竟然給躲過了那場大風大雨,反而是出身豪閥的謝飛魚,眾叛親離被當成棄子不說,還被東海武帝城當成了必殺之人,甚至連隨後登基的老婦人也懷恨在心,不惜讓拓拔菩薩潛入離陽刺殺他,為此他只好隱姓埋名,大隱隱於朝,連親生骨肉都不知道他的生死。於是世上再無希冀着魚躍龍門的謝家飛魚,只有應當躲在幕後觀自在的太安城謝先生。

    在冷眼旁觀天下大事二十餘年的謝觀應眼中,李義山,納蘭右慈是一類人。荀平,張巨鹿和元本溪又是一類人。三寸舌禍亂春秋的黃龍士,更是另外一類人。

    但是說到底,謝觀應覺得他們都是一類人,為他人為一地為一國為天下謀,唯獨不擅長為自己謀。獨善其身尚且做不到,何談兼濟天下?這其中元本溪是想為自己謀,卻謀不得。黃三甲是能做到,卻不屑為之。謝觀應所謀,是真正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要這中原大地再度陸沉,然後由自己親手謀得千年長安。若說謝觀應是謀求一個首輔或是帝師身份,或者是幾十年太平盛世,又或者是飛升仙人,那也太小看他謝觀應了,既然黃龍士說世上從無百年帝王千年王朝,那他謝觀應就要跟這個自稱知曉千秋後事的「外來戶」扳扳手腕。

    謝觀應突然有些寂寞,老面孔的熟人,這些年都走得差不多了,除了納蘭右慈,好像都死得一乾二淨了。而新人雖多,但其實除了那個官運亨通的陳望,其他人就算前程可期,也還需要種種打磨和各方審視,相較而言,北涼的徐北枳和陳錫亮算是脫穎而出得比較快的。官補子不遜色陳望、已經官至禮部左侍郎的晉蘭亭?謝觀應從來都沒有把這種跳樑小丑放在眼裏,烈火烹油,從來不是長久之道,曇花一現而已。在新老交替之間,謝觀應不看好趙右齡和殷茂春,倒是盧白頡,元虢,韓林,這三位或貶或升至地方的文臣,有希望從齊陽龍和桓溫手中接手擔子,短暫的位極人臣,不過依然是為陳望嚴池集李吉甫等人鋪路搭橋而已。

    永徽年間,離陽王朝真正的中流砥柱,只有兩根,文有碧眼兒張巨鹿,武有人屠徐驍,正是這兩人的存在,震懾朝野上下的所有龍蛇魚蝦。有張巨鹿在,有事功之心的文人老老實實治國,崇尚清談的文人繼續大談風月。有徐驍在,陳芝豹出不了西蜀,曹長卿復不了國,燕敕王趙炳不敢大張旗鼓北上,顧劍棠只能做他的兩遼總督,北莽大軍更不敢揮師南下。

    但是正因為他們兩人,一個在廟堂中樞,決定着所有官員的升遷,一個在西北邊陲,手握三十萬鐵騎,先帝趙惇就不敢把龍椅交給兒子趙篆,因為椅子上的刺太多了。

    這其中最大的死結,在於徐驍不死,北莽就不肯也不敢孤注一擲地南侵中原,而北涼能以守替戰,讓離陽蒸蒸日上國力漸盛,牽制並且拖死北莽,但是如果主動北征大漠,一來北涼勝算不大,二來趙惇也不敢,徐驍不會反,但是一旦北伐順利,世子徐鳳年在北征中樹立起威嚴,徐驍會不會有念頭,也給自己兒子換一個比藩王座椅更大的位置?即便徐驍不會,徐鳳年自己會不會因為京城白衣案而順勢造反?就算徐家只打下了半個北莽,可有了南朝廣袤疆域作為戰略縱深和豐富補給,離陽怎麼抵擋身經百戰的北涼鐵騎?到時候風雨飄搖之際,本就沒有太多威望可言的新君趙篆,難道還真能靠太安城文官的嘴皮子去阻擋北涼馬蹄?

    藉助西楚叛亂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將勢力,同時藉機在廣陵道戰場上天下演武,是先帝與張巨鹿桓溫以及元本溪不得已而為之的策略,其實就是在爭取時間,趁着徐鳳年尚未羽翼豐滿,就算西楚不反,離陽也會逼着曹長卿揭竿而起,朝廷先後讓顧劍棠親自坐鎮兩遼和陳芝豹就藩西蜀,對北涼處處做出咄咄逼人的姿態,一個沒有援手的北涼,何嘗不是讓養精蓄銳二十年的北莽覺得有機可乘?有希望一舉打下終於沒有了徐驍統率邊軍的北涼?北莽攻打北涼,意義就等同於當初徐驍贏得西壘壁戰役,雖然代價巨大,但是畢竟結果顯著。一戰而定國姓!

    現在看來,兩朝大勢走向不曾變動,但是出現了不少偏差。廣陵道戰事哪怕在吳重軒脫離南疆投入離陽懷抱後,仍是沒有迅速改觀。而北涼更是獲得了一場盪氣迴腸的慘勝,慘烈,也壯烈。更出人意料的是北涼邊軍比離陽推演預料得要少死十萬人,尤其那十三四萬騎軍,更是沒有大傷筋骨,如今依舊維持在極為可觀的十萬人左右。原本北涼不但慘勝,第二場涼莽大戰,會直接將戰火蔓延到北涼道境內,甚至有可能是陵州。現在看來,北涼死戰於關外,並非痴人說夢。所以這次徐鳳年擅自離開藩地,離陽步步後退,不是太安城突然喜歡跟人講情義講道理了,而是生怕恃功而驕的北涼一怒之下,會做出什麼無法彌補的舉動。

    只可惜老一輩的那幾個佈局之人,除了一個心如死灰的坦坦翁,如今都已經相繼死了。

    現在關鍵就看被趙惇寄予厚望的齊大祭酒如何應對了。

    趙惇在死之前,明里暗裏做了很多謀劃,在官場上埋下的諸多伏筆,都賦予趙篆登基後很大程度上施展手腕恩威並濟的機會,目前看來,年輕天子做得還不錯。便是心中憋着一口怨氣的桓溫,在祥符新朝依舊兢兢業業,和齊陽龍沒有太多明顯間隙地做起了江山縫補匠。

    不同於徐鳳年能夠憑藉戰場上的出生入死,來贏得北涼將士的軍心,年輕皇帝趙篆就像天底下最尊貴的一隻籠中鳥,靠的只是龍袍這一張皮而已。所以他的帝王威儀,需要年復一年的水磨工夫才能鑄就。當然,如果說趙篆能有徐鳳年的武道修為,比如說當初曹長卿和西楚公主登門送禮的時候,在顧劍棠柳蒿師之前就把曹官子干趴下,那就另當別論了。可是習武一途,從來就沒有不拼命就能成為大宗師的好事,即便是實力突飛猛進的軒轅青鋒,那也做過跟王仙芝攔江死戰一場的瘋子行徑,天賦優秀如元本溪的私生子江斧丁,哪怕受過顧劍棠柳蒿師祁嘉節在內一大幫高手的授業指點,到頭來一樣淪為東海打潮人。

    謝觀應輕聲道:「數根國之棟樑,能夠聯手支撐起一座風雨飄搖中的金鑾殿。但是一根中流砥柱,卻能夠讓一個王朝在遇到百年不遇的狂風暴雨,依舊屹立不倒。趙篆,你身邊的陳望,畢竟還是太年輕了。想成為張巨鹿一般的人物,是需要時間的。你能等,別人不願意等。」

    謝觀應閉上眼睛,氣定神閒。

    他根本不上心那些走出掛像的仙人好似飛蛾撲火般赴死,反正損失的都是徐趙兩家的氣數,親手造就這個局面的謝觀應高興都來不及。

    南北兩撥練氣士如果都死絕了,更有利於謝觀應的長遠謀劃,所以晉心安能夠俯首聽命是最好,不肯的話,謝觀應也不是只有逃命的能耐。不過澹臺平靜誤打誤撞「拖家帶口」跑去了北涼,倒是不好下手了,現在她好像又孤身一人去了廣陵道,算是個隱患。至於西域爛陀山不再冷眼避世,在劉松濤死後也放下架子,選擇入世依附北涼,白衣僧人李當心也去了北涼,甚至連呼延大觀一家三口……怎麼都是拖家帶口的?最近的,還要加上一個毫無徵兆便離開京城的衍聖公,要知道這位聖人前不久還幫着離陽趙室去勸說過曹長卿。

    原先還有些笑意的謝觀應突然皺了皺眉頭,睜眼坐起身,眺望西北。

    謝觀應有些懊惱,之所以開始視線模糊,是因為自己也成為局中人了嗎?

    然後謝觀應猛然間收回視線,低頭望去,結果看到那個仿佛天真無邪的少年監正,這個綽號小書櫃的孩子,正在對自己咧嘴微微笑着。

    ————

    同樣是高處,大殿屋頂上的年輕天子,陳望還有陸詡,都沒有怎麼說話,只有司禮監秉筆太監時不時站在屋檐下,用不輕不重剛好清晰入耳的嗓音,詳細稟報欽天監那邊的狀況。

    當趙篆聽到兩輛馬車四位女子出現在那邊的時候,年輕皇帝有些自嘲和無奈。

    之後小舅子嚴池集的入宮覲見,是他本人的授意,要嚴池集趕去給徐鳳年傳話,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環節,但是當嚴池集匆忙返回後死死跪在檐下,年輕皇帝顯然有些怒氣。

    連掌印太監宋堂祿都有些忐忑。

    宋堂祿清楚,嚴池集除了皇親國戚的身份,更是極為特殊的一桿秤。

    至於先帝心中的秤,其中就有大學士嚴傑溪,這位北涼文壇和官場的雙重大佬背叛北涼躋身廟堂,自然讓先帝龍顏大悅,對嚴家上下也就倍加恩寵,嚴傑溪獲封六位殿閣大學士之一,女兒嚴東吳如今更是貴為皇后。其實晉蘭亭也是,所以平步青雲得讓京城瞠目結舌。姚白峰也是,但這位理學大家數次在朝會上傾向北涼和徐驍,所以始終是一個徒有清望卻無實權的國子監祭酒。作為張廬舊人的元虢更慘,好不容易復出,當上了禮部尚書,因為在漕運和版籍兩事上略微站錯了位置,很快就捲鋪蓋滾出太安城了。

    當文人,有沒有風骨很重要。

    當文臣,有沒有風骨,遠沒有讀書人自己想像的那麼重要。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皇帝陛下和那位年紀輕輕的黃門郎,口碑都很好的君臣二人,一高一低一坐一跪,就這麼僵持不下。

    陳望笑着站起身,年輕天子好像有些賭氣地說了句別管他,可是陳望依舊是沿着梯子來到地上,扶了扶嚴池集,沒有扶起來,陳望也沒有勉強,站在這個翰林院後起之秀的年輕人腳邊,望着那緊閉的宮門,輕聲道:「起來吧,你越是跪着,越於事無補。揣摩聖心一事,不可深陷其中,但不可全無。你又不是那種沽名釣譽以直邀寵的官員,當然你嚴池集也不需要,事實上你也做不出來。既然如此,與其讓陛下遷怒北涼王,你還不如站起來,死皮賴臉跟着我上屋頂去,就當看看風景也好,最不濟讓壞事變得更壞,是不是?」

    嚴池集低頭跪着一言不發。

    一向溫良恭謹地陳望驟然壓低聲音,厲色道:「怎麼,就不怕連累你爹和你姐?!還是說你嚴家比琳琅滿目的江南盧氏還要香火旺盛,少了你一個嚴池集,隨隨便便就能再拎出幾個?!你嚴池集要真有本事,就拉着皇后和嚴大學士一起來跪着,到時候我陳望陪着你們一起跪,大家一起湊個熱鬧,如何?!」

    嚴池集肩膀顫動,不再默然流淚,而是泣不成聲。

    陳望嘆了口氣,輕聲道:「我陳望不比你嚴公子,只是個寒窗苦讀的窮書生,家鄉同窗有一些,科舉同年有一些,如今官場同僚也有一些,但是真正稱得上朋友的人,很少,甚至幾乎可以說一個都沒有。所以你跪着跟陛下求情,我很不贊同,但也勉強理解。意氣用事,義氣為人,你我如今皆是有錢有勢有名,其實何其簡單。」

    陳望眼角餘光有意無意瞥了眼一旁束手靜立的蟒袍宦官,後者紋絲不動。

    陳望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身,蹲在嚴池集身邊,淡然道:「老涼王手握天下第一的雄兵,十數萬鐵騎,從西北邊關到太安城,其實沒有咱們想的那麼遠,可是大將軍每次進京,都是寥寥幾位貼身扈從而已。兩件事,你覺得哪件更難?對普通人來說,當然是前者,但是對大將軍來說,是後者。當武將手握重兵,當文臣手執朝柄,難的就不是尋常人眼中的意氣風發了,而是不去肆意妄為,而是在忠孝仁義情這五個字中,一個字一個字做權衡。」

    陳望笑了笑,「新涼王徐鳳年,你的好兄弟,這些年當然也在權衡五個字,為人臣,講忠。為人子,講孝。為將帥,講仁。為人兄弟,講義。為人丈夫,講情。在我看來,他這次入京,是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撇開了忠字撿起了孝字而已。其實我是有些失望的,失望他為了一己之私而棄軍國大事不顧,但是我也清楚,這只是我的非人之請,是一廂情願地把徐鳳年擺在了聖人的位置上,事實上恰恰相反,我很早就知道徐鳳年從來不是什麼聖人,歸根結底,他骨子裏就是個江湖人,也更適合江湖,在廟堂之高,他就是個心結難解私怨難消的年輕藩王,但是在江湖之遠,他能夠成為風采不輸李淳罡的大俠。」

    「他選擇離開江湖,挑起重擔站在北涼邊關外,沒有了半點逍遙自在,只有死人死人再死人,我想他徐鳳年其實就已經很不高興了。嗯,簡而言之,就是不高興。很簡單的一個道理,但是很多人看不懂。」

    「如果有人說徐鳳年該知足了,但我陳望,是一個市井底層的貧寒讀書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但有些事,我也很不高興。你們總不能說我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了吧?不能!誰要這麼說,並且被我聽到耳朵里,我總有一天會讓他們更不高興的。看吧,我也不是聖人。這跟我現在是不是左散騎常侍、將來官帽子會不會還要更大,其實沒關係。」

    「我們都不是聖人。」

    「所以,陛下也不是。」

    「天地有公理,人也有人之常情,順着這個道理為人處世,肯定沒錯。所以徐鳳年因為是徐驍的兒子,來到京城前往欽天監,沒有錯。陛下因為是先帝的兒子,騎虎難下,不願再退了,也沒有錯。」

    「既然如此,你嚴池集跪也跪了,你的道理我和陛下其實心裏都明白,為何要不管不顧地得寸進尺?連京城的黃口小兒誰都知道一個道理,在朝堂上跪着是多簡單的事啊,能夠站着,才難。」

    「要不然我瞅瞅,地上是有金子還是銀子?」

    嚴池集總算擦着眼淚起身了。

    當嚴池集要作揖致謝,陳望就已經搖頭道:「免了免了,今天陸詡已經當着陛下的面做過同樣的事情了,你再來一次,讓陛下的顏面往哪裏擱,結黨營私的大帽子一扣下來,我就別想着繼續升官進爵了。」

    嚴池集坦然道:「君子群而不黨。」

    陳望愣了一下,然後開始轉身攀登梯子,輕聲嘀咕道:「白瞎了這場套近乎。也好,省得我再浪費銀子請你喝酒。」

    拍錯馬屁的嚴池集頓時臉色無比尷尬。

    一直對兩人言談像是置若罔聞的宋堂祿嘴角悄悄翹起。

    大殿屋頂,原本緊挨着年輕天子身邊坐下的陳望挪了挪位置,嚴池集只好硬着頭皮坐在皇帝和陳望之間。

    趙篆冷聲道:「不學那些青史留名的骨鯁文臣跟皇帝死諫了?」

    嚴池集低頭看不清表情,輕聲道:「陳大人說得對,當官就得想着升官進爵,這是人之常情。」

    馬上就被還以顏色的陳望哭笑不得,讀書人都不是好東西。

    另外那邊的瞎子陸詡笑意玩味。

    趙篆有些自嘲,嘆氣道:「說得對,你和徐鳳年是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所以今天你跪着替他求情,如果你嚴池集僅僅是離陽的臣子,我這個當皇帝的,也許表面上會龍顏大怒,甚至會把你丟進清水衙門坐幾年冷板凳,但內心深處其實沒有如何生氣,至於要是我說一點都沒有,肯定是騙人。只不過你不僅僅是徐鳳年的朋友,我也不僅僅是離陽的皇帝,你我不止是君臣,更是一家人啊,以後我也許還會選妃,也註定不止一個,到時候國丈國舅只會越來越多,但是我跟你說句不騙人的話,你嚴池集先是四皇子的小舅子,接下來才是當今天子的國舅爺。」

    嚴池集愕然。

    趙篆摟過嚴池集的肩膀,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遠方,「看!風起雲湧!希望有朝一日我們四人,還能夠一起坐在這裏,看那雲淡風輕!」

    陳望神情肅穆,正襟危坐。

    瞎子陸詡「舉目」遠眺,雙手隨意撐在屋脊上。

    ————

    太安城作為首善之城,人多,規矩自然也就多,便是官員住處也分出了三六九等,大致分為權貴清貧富,比如燕國公淮陽侯所在的那片府邸群,大多出身煊赫,公侯伯扎堆,像陳望這樣的新面孔,如果不是先前靠着跟郡王攀上翁婿關係,否則任你陳望做到了門下省左散騎常侍,也沒辦法在那邊弄棟宅子。京城清流多出於翰林院和國子監以及御史台,即是離陽官員,更是享譽士林的文人雅士,比鄰而居,也省了呼朋喚友的路程腳力。在太安城當官,也有當窮官的,如最早的禮部,就是典型的清水衙門,許多品秩不高又不是一把手的禮部老爺,甚至需要靠潤筆費才能過活,清貧度日之餘,美其名曰兩袖清風,其中酸楚不足為外人道。

    而有錢人,像跟舊戶部尚書之子王元燃、老將閻震春嫡孫閻通書稱兄道弟的宋天寶,雖然有個富甲兩遼的爹,但是在太安城買宅子,還是會很尷尬,公侯伯府邸那邊屬於削尖腦袋也湊不過去,清貧官員那邊則是去了沒意思,成天被人白眼的滋味想來不好受,好在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在有權官員和有錢富豪兩大片府邸的中間地帶,購置一棟大宅子,白天去京城官場大佬那邊裝兒子當孫子,晚上就從有錢卻比他沒錢的人身上找補回來。

    有好事者鑽研過那撥在永徽末祥符處發跡的京城官員,大抵是「龍興」於太安城南城學子酸儒扎堆的清貧地帶,然後迅速躋身城東北的有權顯貴之列,最後去更東邊去買棟擺闊的豪宅,如果哪天能夠像陳望陳少保那般搬去京城西面落腳紮根,那麼這輩子就算圓滿了,不但自己沒了遺憾,也算對祖上和子孫都有了交代。

    以彭家為首的北地大小士族,在祥符二年突然一股腦湧入了太安城東北地帶,以至於這一帶本就寸土寸金的宅子變得愈發搶手,這導致許多好不容易攢下些銀子、想着終於能夠不再租房度日的中層京官,開始忍不住在私底下破口大罵遼東蠻子除了有錢,根本就不是個東西!作為京城東北最主要的一股舊有勢力,尚書省六部官員,對此也沒有什麼好臉色,跟那些新搬來的士族鄰居關係頗為疏離,這也很正常,近二十年來,尤其是在舊首輔碧眼兒親自主持會試後,離陽不再在科舉一事上刻意扶持北地士子,因此歷屆科場得意人,南方士子以壓倒性優勢霸佔了最少七成以上的座位,形成了脈絡極為清晰的北將南相格局,但是祥符之前的永徽後十年,天下無戰事,哪來的新將領冒出頭,廟堂上南方官員自然越來越多,以團結著稱朝野的青黨就是其中最顯著的例子。隨着四征四平四鎮這些大多出身北方的大將軍,老死的老死,太安城東北就越來越沒北方士子挺直腰杆說話的地方了,如果不是如今總算還剩下個征北大將軍馬祿琅撐門面,來自南方的官場大佬們好歹沒有趕盡殺絕,否則那些北方官員都快要給變着法子排擠得欲仙欲死了。


    因此彭家在置辦新宅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隆重地登門拜訪征北大將軍府邸,雖然聽說連病榻上的馬祿琅都沒見着面,可畢竟受到了馬家嫡長子安東將軍馬忠賢的親自接待。

    有彭家為首開了個好頭,兩遼豪門的集體遷徙還算順利。而兵部尚書盧白頡的離京,青黨主心骨洪靈樞的入京,看似江南勢力在廟堂上一進一出,沒有虧損,其實大傷元氣是顯而易見的。如此一來,北地士子的大規模入京就很有嚼頭了。

    官員宅邸的大門要高於街面,這也是沿襲了數百年的規矩,官場上所謂的進身之階,其實就是說門口的台階,台階級數大有講究,按照離陽律法,首先,要先入流品,其次才能以官身高低來決定砌建台階數目,六品不過三級,四品方能砌到四級台階,這意味着地方郡守和尋常實權將軍都是如此。接下來絕大多數六部侍郎如無特賜,府邸也不過五級,六部尚書是六級,極少數可以達到七級台階,比如之前的吏部尚書趙右齡,如今禮部尚書司馬朴華,也獲此殊榮,據說司馬家在興師動眾為宅子增砌台階的那天,老尚書當場就淚灑衣襟了。

    有趣的是,在東北這片無比珍稀的七級台階,在陳少保陳望所在的那塊區域,則屬於稀拉平常了,你要是台階不到六級,出門都沒臉皮跟人打招呼,至於七級也極為常見,陳望的老丈人就是七級,甚至如燕國公高適之這樣的八階也不算罕見。只不過京城官員個個心知肚明,城西的台階,那都是虛的,是靠着先輩祖蔭和趙家姓氏來裝點朝廷門面而已,但是東北那邊的台階,才是實打實靠着最近兩輩人的官帽子換來的,「西七不如北五稀奇」這個說法,正是此理。而在京城東北,還有個說法,「馬八閻七尚書六」,說的是這邊尚書府邸多數不過六階,但是閻府卻高達七階,馬府更是有着與藩王國公同等規格的八級台階!

    最近這段時日,不但馬家長子馬忠賢經常從京畿東軍趕回內城府邸,就連那個經常夜不歸宿滿身脂粉味的嫡長孫,也乖乖待在家中閉門謝客了。

    大概是聽說過太多次馬家老太爺終於不行了的傳言,結果次次都還能行,對於馬忠賢父子兩人的異樣,也沒有幾人當回事。

    但是兒子馬忠賢也好,孫子馬文厚也罷,都清楚,這一次老爺子興許是真的扛不過去了。

    因為臥榻多年的老爺子不但不再渾渾噩噩,還橫生出一股精氣神,都能坐起身喝幾口清粥了,眼神清亮了許多。

    這叫迴光返照。

    風燭殘年,風燭殘年,有些老人,臨了臨了,知道自己既然大限將至,就不再介意給風吹滅最後的那點燭火了。

    馬家老爺子在從兒子馬忠賢嘴中聽到北涼打贏了北莽後,當時老爺子只是睜開視線渾濁的雙眼,顫顫巍巍問道:「死了……多少……」

    馬忠賢如實稟報了其實還十分模糊的大致戰況,只不過哪怕比起兵部官員,都已經要更為接近真相了。

    老爺子第一次破天荒坐起身,是聽說年輕藩王擅自入京,但是老人大概實在太疲憊不堪了,沒過多久很快就躺回去,直到聽說八百北涼輕騎就嚇得京畿西軍魂飛魄散,老人才點名要那個公認不成氣候的嫡長孫回到府邸,馬文厚在太安城是個怪人,說他是紈絝子弟,跟王元燃閻通書之流其實從小就玩不到一塊,可要說他胸懷大志,卻又跟殷長庚韓醒言這些俊彥從來都不對眼,於是馬文厚跟老首輔張巨鹿的幼子張邊關,那個住在陋巷且喜歡滿城瞎逛的廢物,並稱「京城奇怪」,不過比起性情乖張的張邊關,馬文厚其實人緣不錯,當年弱冠遊學,一走就是離家兩年多,東海武帝城,南疆大山,西蜀南詔,青州襄樊,薊州北邊,都去過了。

    馬文厚是被老爹馬忠賢當夜親自帶人抓回馬府的,而垂垂老矣的征北大將軍馬祿琅,也正是在孫子馬文厚的攙扶下,第二次坐起身,這之後,不論是三餐飲食還是聽馬文厚讀書,老人都是坐着多躺着少。

    接下來,無論是聽說北莽大將軍楊元贊的戰死幽州葫蘆口,還是聽說顧劍棠麾下的兩遼鐵騎終於按捺不住,有蠢蠢欲動的跡象,宦海沉浮六十餘載的老人都顯得波瀾不驚。

    不過當老人親自將虎符交出去的時候,老人沒來由感慨了一句「取死之道」,不知是說年輕藩王還是在說誰。

    今日早朝,老人好像有點想去,但直到自己那把身子骨已經扛不住顛簸,就沒有讓兒孫們為難。

    在馬忠賢的暗中授意下,幾位深藏不露的馬家供奉都撒網一般撒出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遠遠盯着那個姓徐的年輕人。

    很快,就有一個接着一個的消息傳回馬府,那個年輕藩王離開下馬嵬驛館,但不是參加朝會,而是輕車簡從去了離陽舊兵部衙門,臨門而不入。進了禮部衙門,尚書司馬朴華溜之大吉。最後到了欽天監,見了皇太后

    趙雉和九九館老闆娘。

    老人每聽到一個消息就會分別點評。

    老人的精神氣很足,變得極為健談,而且思維縝密,好像要把這十年積攢在肚子裏的言語一口氣說完才肯罷休。

    「兵部老衙門啊,其實是塊風水寶地,荒廢了,可惜。」

    「文厚啊,我馬家很早就是離陽藩鎮勢力了,只不過當年見風使舵得快,其實我最早被你太爺爺丟進兵部的時候,才十八歲,很多人都覺得你太爺爺昏了頭,把家裏獨苗放在京城,難道真不要祖宗基業了?然後等我熬了二十多年,終於熬成了兵部右侍郎,所有人都閉嘴了,有些人是死了,開不了口。有些人是失勢了,沒那臉皮跑到我跟前發牢騷。我這輩子啊,都在兵部和軍營打轉,但是碧眼兒坦坦翁那輩人都知道,我一輩子都沒上過沙場,更沒有殺過人,是不是很滑稽?這麼一號人物,結果當上了征北大將軍?」

    「我成為兵部大佬的時候,見到過很多年輕將領,有野心的,有本事的,殺人不眨眼的,都有。那時候有個姓徐的錦州蠻子,在官場上爬得尤為吃力,總是吃敗仗,好幾次兵馬都打光了,差點成了光杆。沒有人看好他,我也不看好,沒有根基,就靠拼命。文厚,你要清楚,那時候的離陽不比現在世道太平,總有打不完的仗,如今殺了百來個北莽蠻子就能當都尉,在當時,你可能殺上千個東越或者是北漢甲士都撈不到都尉,要不然好不容易當上了,明天卻成了別人的軍功,所以有一次當那個年輕人再次灰頭土臉跑到衙門,跟咱們這幫兵部老爺們要兵馬要糧草,沒人樂意搭理他,總覺得會賺不回本錢,兵部拿得出手的虎符其實就那麼十幾塊,否則就得動用見不得光的私軍,給誰不是給,憑什麼給你一個朝不保夕的年輕人?」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天下着雨,那個當時空有一個校尉頭銜的錦州年輕人,就站在大雨庭院裏,腳底下放着裝銀子的箱子,腰杆挺直,一看就不像是個會求人的。就那點銀子?也配兵部抽調給你七八百人馬?雖說都曉得這個人不貪錢,只要打贏仗,不管自己死多少人,第一件事情肯定是拿了財物送給兵部的大人,但是千不該萬不該,這傢伙在上一場打敗仗的時候,害死了一個兵部郎中送進他軍中撈戰功的晚輩,所以啊,沒人樂意理睬他。見過打仗不要命的,就沒他那麼不要命的,次次打仗都沖在最前頭,這樣的人,誰敢全力扶持?光會打仗,不會當官,說不定那天就死了,這怎麼行。」

    「不過那天我心情不錯,因為那個兵部郎中仗着老資歷,總喜歡跟我對着幹,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噁心噁心那個兵部郎中,所以我走到那個以前從沒有直接打過交道的年輕人面前,答應給了他一支兵馬。」

    聽到這裏,馬文厚好奇道:「是不是很快就打了場缽滿盆盈的大勝仗?」

    老人微笑搖頭道:「贏倒是贏了,而且連贏了三場,不過兵馬又給那個年輕人打光了,當然,我的本錢肯定是賺回來了。那個時候,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可一旦青壯披上了甲冑提起刀槍,那還是可以按人頭算錢的。馬家現在的老底子,就是那個時候一點一點積攢出來的。很多本來割據一方的武將,也都是那個時候一點一點打光家底的。」

    馬文厚無言以對。

    他們這一輩的年輕人,大多原本就不太喜歡聽老輩人嘮叨春秋戰事,小時候就聽得耳朵起繭子了,馬文厚也不例外。

    老人感慨道:「那個當時需要看你爺爺心情和臉色的錦州校尉,你一定早就猜出來了,是徐驍。後來的離陽人屠,最後的北涼王。」

    馬文厚輕輕點頭。

    這樁陳年往事,老人從來沒有跟人提起過。

    「老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對也不全對。不管怎麼說,徐驍能夠帶着一身傷病老死床榻,大概是老天爺對他那個義字當頭的回報吧。但是『多行不仁,禍及子孫』,爺爺我是很信的,徐家又是個好例子,徐驍殺了那麼多人,你看他幾個兒女,有誰是有福氣的?大女兒很早就死了,二女兒癱瘓在輪椅上,幼子是個傻子。至於長子……這個年輕人,我想這些年過得也不算痛快。明面上的風光,其實就那麼回事。人啊,是很奇怪的,窮人覺得有錢人日子肯定滋潤,升斗小民覺得大權在握的大人物肯定為所欲為,對一半錯一半,打個很簡單的比分,尋常百姓給人無緣無故在大街上踹了一腳,也許罵罵咧咧幾句,憤懣幾天,這個檻也就跨過去了,但如果是你馬文厚呢?假如你給殷茂春的兒子或是顧劍棠的兒子扇了一耳光,你是不是明天明年就忘記這根刺了?不會的,這樣的不痛快,比起窮人丟了十幾兩銀子的要死要活,其實差不多了。」

    馬文厚小聲嘀咕道:「殷長庚和老顧那兒子敢扇我?我不打斷他們三條腿?」

    馬忠賢怒目相向,「多大的人了,知不知道輕重?!三十而立三十而立,你小子立個屁!」

    老人擺擺手,示意馬忠賢不要動怒,「忠賢,你別看你兒子滿嘴沒個把門的,其實焉兒壞着呢,也別覺得教訓了殷顧兩人的子孫就有錯,有錯嗎?沒有,只要法子得當,其實是好事。這一點悟性,你馬忠賢比你兒子差了十萬八千里。」

    馬忠賢嗯了一聲,雖然這位安東將軍在京城官場出了名桀驁不馴,但是純孝至極,對馬祿琅那是言聽計從,從來不會覺得自己翅膀硬了或者是馬祿琅老糊塗了。

    已經消瘦到皮包骨頭的老人開心笑了,顫顫巍巍伸手,輕輕捏了捏兒子的肩膀,「你比我強,真正打過仗,立過戰功,性子也單純,反而是天大的好事,最適合守成,尤其是天子腳下,聰明人誤事,自作聰明更是作死。馬家的擔子,你算是挑起來了。」

    老人轉頭凝視着十來年碌碌無為的馬文厚,「打江山是爺爺和你太爺爺這幾代人的責任,守住家業是你爹的擔子,那麼家族中興或是更上一層樓,就該輪到你了。」

    馬文厚嘴巴緊閉,不說話。

    看到兒子這副病懨懨的德性,馬忠賢立即湧起一股無名之火,剛要發飆,就給老人瞪了一眼,立即噤若寒蟬。

    老人輕聲道:「文厚啊,爺爺我呢,兒子就你爹這麼一個,但是孫子有四個,孫女也有兩個,這些年,你的三個弟弟都忙着爭寵奪權,唯獨你細心護着你的兩個妹妹,這很好。那三個沒出息的,真本事沒有,爭風吃醋的能耐倒是很夠,比娘們還娘們。把家業交給他們,撐死也就是一代人的時間,金山銀山也能給敗光。」

    老人加重語氣,重複道:「你很好!」

    馬忠賢愣在當場。

    老人撇了撇嘴,有些冷笑,「世上有兩種人不能打交道,一種是幾近聖賢的完人,比如碧眼兒,不管你怎麼做,很難與之有私交和實惠。還有一種是沒有底線的人,不怕人的底線低,畢竟你清楚那是什麼人,小心些

    終歸能夠避禍求利,唯獨沒有底線之人,你都不知道他哪天會帶給你『驚喜』,這種人,像上任天官趙右齡,還有現在的禮部左侍郎晉蘭亭。與之深交,遲早有一天會被他們賣得精光,你委屈,他們還洋洋得意。如果馬家是小門小戶,需要攀附高枝,自然另當別論,能夠入他們的法眼就不錯了。但是馬家雖然算不得太安城首屈一指的豪閥,前十還是勉勉強強有的,那麼就可以不用搭理這些人了,兩種人都不要接近。」

    說到這裏,老人分別對兒子和孫子語重心長說了一份忠告。

    「忠賢,不要成天想着立下赫赫戰功,尤其不要想着去廣陵道湊熱鬧。記住,一國之君,很多時候要誰死,不見得就是他本人的意願,先帝當真就不希望能夠與張巨鹿閻震春他們,一起善始善終地載入史冊?到時候,皇帝要你死,你作為臣子,找誰說理去?所以,千萬不要有大勛於國,但務必要有小恩於君。切記切記!」

    「文厚,送你一句話,是坦坦翁早年跟我說的:水深則流緩,人貴則語遲。你啊,也別再念叨那些豪言壯語了,『不恨我不見古人,唯恨古人不見我』,『生當封侯拜相,死當入廟陪祭』,聽着是挺解氣,其實比起坦坦翁的那句,道行差了十幾條大街啊。有些話,放在肚子裏就好,是不能說出口的。男兒的志向抱負,不比女子懷胎才幾個月就能顯而易見了。」

    馬文厚嘿嘿笑道:「現在也不愛扯這些了,以前不是想着以後萬一哪天真的揚名立萬了,後人撰寫史書,就能直接拿出來用了嘛。」

    老人笑罵道:「兔崽子!」

    馬忠賢有些無辜,鬱悶道:「爹,怎麼連我也罵了。」

    老人有些辛苦地擠出一個笑臉,再次伸手,摸了摸馬忠賢的腦袋,「你也是兔崽子。好了,三個都罵了。」

    馬忠賢笑了,但是這個粗糲漢子眼眶中已經有些淚水。

    馬文厚始終一手扶住爺爺的手臂,一手攔在老人的後背。

    這個時候,一位年近古稀的馬家供奉高手出現在門口,語氣有些壓抑不住的顫抖,緩緩道:「徐鳳年已經在欽天監大門口殺了三十多位仙人了。一千兩百重騎軍暫時還未投入戰場。」

    征北大將軍馬祿琅的眼神有些恍惚。

    然後老人突然厲聲道:「忠賢,你趕緊入宮面聖,就算跪斷膝蓋,也要阻攔陛下動用那支重騎軍!」

    馬忠賢下意識猛然站起身,但是當他意識到老人的命不久矣,又有些遲疑。

    老人怒斥道:「蠢貨,我這是要用整個馬家的臉面,給陛下當一架梯子好從高處走下來!接下來陛下要任用誰擔任重騎軍的統領,誰都可以,唯獨你馬忠賢不行!唯有如此,文厚才有希望以最快速度躋身中樞。」

    馬忠賢使勁抹了抹眼睛,大踏步轉身離去。

    馬祿琅劇烈喘息,馬文厚輕柔拍打老人的後背。

    老人苦笑道:「讓我躺着吧,撐不住了,也沒必要再撐。」

    馬文厚小心翼翼讓老人躺着。

    老人握着這個嫡長孫的手,輕聲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爺爺八十好幾的人了,你有什麼好傷心的。」

    馬文厚擠出笑臉哽咽道:「這不是嫌棄我爹嘴笨,就算罵人也罵不到點子上,爺爺有大智慧,就算不罵人,我也能聽得進去。」

    老人安靜躺在那裏,已是進氣少於出氣的慘澹光景了。

    老人平靜道:「文厚,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個說法很有意思,爺爺在七十以後就真的信了,你要是不信的話,那就一定也要活到這個歲數啊。你的心還不夠靜,要多讀書,夜深人靜的時候,還可以多去那八級台階上坐坐。」

    馬文厚抓着老人的手,使勁點點頭。

    馬祿琅緩緩閉上眼睛,「生得比你徐驍早,死得比徐驍你晚,總算贏了你一場啊。」

    當老人說完最後那句話,終於溘然長逝。

    「現在我,該死了。」



第兩百五十二章 站着坐着跪着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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