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4紛亂(1 / 1)
農民向世家大族投獻土地,就是將土地免費或是以一個極低的價格賣給士紳,然後雙方約定,那塊土地以後都屬於士紳,但同時也是農民的永佃田,可以一直種植,定時繳納地租即可,主家不准收回。
如果用後世的看法,那就是把土地的所有權和使用權分離。
土地所有權屬於士紳家族,而農民擁有土地的使用權,而且不受主家影響。
這樣,農戶也就心安理得可以放心的自家的土地投獻給主家。
這個時候,農民則完成了從自耕農到佃戶的身份轉變,依附於士紳逃脫一系列的攤派稅賦,而更進一步的,則是直接變成主家奴僕逃離丁稅。
魏廣德先前感嘆的,就是說的這個事兒。
華亭縣有孫堂、朱貴等商人,為了經商方便,於是以自家土地投獻徐家逃避賦役,後又從徐家獲得二萬多兩銀子做生意,為此他們的名字也都改成徐堂、徐貴,對外就說自己是徐家人,方便他們南下北上經商。
但做生意必然有風險,有賺有賠很正常,可是在賠錢後雙方矛盾就出來了。
只是這樣的官司,像他們這樣的老百姓怎麼可能斗得過徐家。
以往他們頂着徐家人的名頭在各地衙門裏很受待見,但現在就不同了。
於是,借着這次民眾提出退田一事,他們也把自己投獻的事報了出來,混在其中想要翻案。
「徐家到底有多少田產?」
看完這些書信,魏廣德折好遞給殷士譫,隨即問道。
「沒查出來,實在是不好查,又說幾萬畝的,也有說十幾萬畝,最多的有說二十多萬畝,不過能查到的掛在徐府的就是六萬多畝,其他都是用徐家子侄、家人的名下,十幾萬應該是有的,二十多萬就不好確定。」
殷士譫說道。
「乖乖,比嚴閣老家的田地還要多。」
魏廣德不由得感慨道:「記得當初傳報嚴家有田地山塘共二萬七千三百餘畝都被斥為奸相,這徐閣老算什麼?」
「是啊,誰能想到徐家家底如此之厚。」
殷士譫也是感嘆道,說到嚴嵩,他不由得一時興起問道:「對了,嚴閣老現在如何了?」
聽到殷士譫提起嚴嵩,魏廣德看着他片刻才嘆氣說道:「嚴閣老身體也不行了,應該就是這一兩年的事兒。」
「他還在老家?現在被削籍為民,日子應該不好過吧。」
不知道殷士譫此時到底怎麼想的,不過看表情似乎有點兔死狐悲的感覺。
「嚴閣老不在分宜。」
只是沒想到,魏廣德卻是搖搖頭說道:「聽說當初嚴世番在京城被斬首後,家產被抄,他老淚縱橫,自覺無顏在家鄉居住。
從一朝權臣墮落為平民,這種反差可以想像而知,及由此產生的比如族人的輕視、仇家的唾罵等等。
嚴閣老帶着孫子嚴鴻在族人的幫助下,從家鄉的袁水入贛江,穿鄱陽,又逆水而上,到黃州下船,再雇一獨輪車,從陸路的新洲、麻城,經大別山之關隘的小界嶺,一路上風塵僕僕,歷盡艱難,終於到達息州。」
「息州?嚴閣老在息州?投奔了誰?」
殷士譫狐疑道。
「王時中,原工部侍郎,他是嚴閣老的門生,因為這層關係,所以他在工部還算不錯,在嚴家倒台前幾年因為身體原因上奏致仕。
後來因為沒有過多牽扯進嚴世番的案子,並未被追究,嚴閣老選擇投奔的就是他了。」
魏廣德介紹道。
「嚴閣老老邁,為何不遠千里去息州?」
殷士譫依舊奇怪,要知道在江西,嚴嵩的門生故舊可是不少,即便家道中落,要一口飯吃,一片遮瓦之地也是不難。
「應該是擔心再次被先帝追究吧。」
魏廣德也只能猜測道,「畢竟嚴世番被殺,誰也不知道先帝是否有殺他之心,跑遠點避禍,也是應有之意。」
「善貸有派人一路護送?」
殷士譫這個時候就明白了,之前他還一直以為嚴嵩在分宜老家過活,畢竟已經敗落的老臣,而且和他們有怨,不趁機會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今日聽到魏廣德知道的如此詳細,自然是對嚴嵩之後的去向一清二楚,要說魏廣德沒有派人跟着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分宜到息州,道路可是不遠,路上也不安生。
聽到殷士譫的話,魏廣德也沒有否認,而是點點頭說道:「不管怎麼說都是江西老鄉,實在不忍心看他潦倒至此。
雖然民間都傳其為奸相,但你我都知道,那些大部分的罪惡其實和他是沒太大關係的,就算是他出手,其實不過是奉旨而為,替人受過而已。
至於嚴世番,罪該萬死,這個不用多說,斬首抄家,他已經得到該有的處罰了。」
「那王時中待他這位老師如何?」
殷士譫略有些唏噓問道。
「還行,他把人安頓在家中,一日三餐倒是無差,也算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魏廣德回道,「人到了息州後,我也就是每年派人過去看一兩次,最近的一次下人回報說他發須沒面,形如枯槁,沒多少活頭了。」
「你呀,前年那時你在陛下面前沒說實話,也不怕被人知道,告你欺君之罪。」
殷士譫手指着魏廣德嘆道。
「嚴家的罪,嚴世番已經受了,就沒必要難為一個將死之人吧。」
魏廣德輕笑道,不過眼神透露出一絲憐憫之意。
他們說的是隆慶元年,隆慶皇帝登基不久,在大行皇帝尚未下葬之時,一日忽然想到當初嚴嵩把持朝政時所受到的屈辱,於是皇帝下旨要捉拿嚴嵩進京問罪。
宮人奉旨南下去了江西拿人,魏廣德並未阻攔,只是之後不斷勸說隆慶皇帝高抬貴手,沒必要去難為一個八旬老頭,壞了自己的名聲。
等江西回報沒有找到嚴嵩,都以為是江西官員聯手隱瞞,把人藏起來了。
想到那裏大多都是老臣,加之有魏廣德的勸說,隆慶皇帝才熄了此心,之後再未管嚴嵩的事兒。
「咦?不是說徐閣老的事兒嗎?怎麼扯到嚴閣老那裏去了,呵呵」
魏廣德忽然笑道。
收起笑容後,魏廣德想想才問道:「那海瑞也不知道最後會如何處理此事,可別白費我們一番功夫才好。」
「應該不會,他已經在整理各府送來的卷宗,若無心管此事,何必麻煩,直接退回讓各地官府自審就是了。」
殷士譫笑道。
說完這話,殷士譫忽然面容一肅道:「對了,忘了問你,昨日兵科都給事中歐陽一敬上奏請辭,是你和他商量好的嗎?」
魏廣德微微點頭,「此事之前司直兄找過我,我本來打算讓他外放出去一段時間,先避開高拱的,可他擔心不穩妥,堅持要回鄉,我也沒有繼續勸說。」
魏廣德把之前歐陽一敬找他詢問和商量對策的事兒簡單說了下,也沒什麼不好說的。
相信旨意一下,六神無主的官員不在少數,許多人怕是都睡不好覺。
其實他自認為當初在高拱和徐階鬥法的時候兩不相幫是有情有義,可卻不知道因此已經遭了高拱的忌恨。
不止是魏廣德,還包括陳以勤和殷士譫。
若是知道內情,怕這會兒也不會如此閒淡的談論此事,而是想辦法聯絡張居正一致對外,準備和高拱開戰了。
當然,他也沒料到此時的張居正不是想的怎麼對付即將回朝的高拱,而是在想法設法讓高拱和陳以勤這幫人鬥起來。
不過殷士譫接下來的話,卻是讓魏廣德大吃一驚。
「楊尚書今日也上奏了乞休奏疏,請求辭官回鄉養病。」
話從殷士譫口中說出,魏廣德立時就皺眉思索起來。
若是現在的朝堂勢力,張居正有楊博、霍翼的幫助,應該是可以在朝堂上和高拱搬搬手腕的,可若楊博致仕離朝,只剩下張居正,那霍翼未必還會堅定的站在張居正身後。
如此變化之下,張居正可就鬥不過高拱了,說不得幾個回合下來,張居正也會辭官回鄉,那還玩個什麼?
李春芳本來就是沒多少擔當,不怎麼管事兒的,面對高拱的咄咄逼人,說不得就要撂挑子,那之後高拱會被矛頭對準誰?
魏廣德到這個時候第一次預感到,貌似自己這幫人,可能會在不久後就和高拱斗上。
當然,最終會不會真走到這一步,還得看高拱回朝後是個什麼樣子。
不過以他對高拱的了解,他的看法,別人就只能接受,他的意見也不容他人指指點點,只能照辦。
這樣的同僚,說實話,很難共處。
這也是當初沒多少人支持他的原因,大家更願意和徐階打交道,而不願意和高拱合作。
「楊尚書有什麼病?」
魏廣德隨口問道。
「不知道。」
殷士譫搖搖頭答道,「要不要晚些時候去他那裏坐坐?」
「前幾日見過他,可沒看出來身體有何不適,不會也是因為高拱之故吧。」
魏廣德明知故問道。
「外面傳的就是這樣,當初高拱和徐階都躲在家中,楊尚書可是上奏請陛下挽留徐閣老的。」
殷士譫說道,「他這個時候請求回鄉養病,倒是直接把朝局整亂了。」
「張叔大若是曲意逢迎高肅卿,會怎麼樣?」
魏廣德終於問出這個問題。
殷士譫面色一肅,低聲道:「我就是有這個擔心,要不今晚叫上逸甫聚聚,想想對策?
雖說江南一旦鬧起來,張叔大不得不和高肅卿爭鬥,可很可能孤木難支,最後被迫選擇向他妥協,到時候這內閣可就要變天了。」
利用徐階案讓高拱抓住把柄報仇是他們設計的,到時候朝堂上高拱和張居正鬥起來,身後又有楊博支持,這才能旗鼓相當。
「若真是因為高肅卿的緣故,那楊博應該是下決心要離開避禍了。」
魏廣德卻是說道。
按例,楊博這樣的重臣請辭,要行三辭三駁的程序,第四次請辭皇帝才會批准。
這一來一回不過是幾天功夫,根本拖不到高拱回朝。
是的,魏廣德算了算時間,高拱接旨到啟程抵京,應該需要一個月的時間,楊博那時候早就出了京城地界,兩人都沒可能碰面的。
「當初我們設計的時候,倒是忘了此事,該推薦楊博入閣的。」
魏廣德有些懊悔道,「只要他入閣,就有了和高拱扳手腕的資本,以他的資歷,說實話還真未必怕了高拱。
可惜,就是因為他的資歷,不管是徐閣老還是我,都從沒敢想過讓他入閣的事兒。」
別看楊博一直都是擔任軍事文官,可他是長袖善舞之人,在朝中的門生故舊可不止兵部,六部五寺可都有關係,觸手之廣僅此於嚴嵩、徐階。
當年楊博擔任兵部尚書滿九年,徐階都不是推薦他入閣,而是轉遷吏部,那都是有道理的。
魏廣德當時看明白了,但沒說,那就是要在吏部尚書的職位上熬他九年,那時候楊博應該已經沒幾天可活了。
楊博生於明武宗正德四年五月二十四日,於明世宗嘉靖八年登進士第,今年已經六十歲了。
等他在吏部尚書位置上再熬六年他可就六十六了,垂垂老叟,還能有什麼作為。
「好了,就先這樣,我去逸甫那邊說說此事,今晚到我府上,我安排酒菜。」
殷士譫這時候起身,把那書信重新收入袖中說道。
「應天府那邊還要密切關注,若是海瑞不把此案上報朝廷,我們還要想辦法推一把才是。」
魏廣德說道。
現在朝局越來越混亂,他已經有了一種無力感,而一切都源自楊博忽然的請辭,直接打破了他們構想中的勢力平衡。
魏廣德起身送殷士譫出門,不過走到門前時,魏廣德輕聲說道:「說不得等高肅卿回朝後,我們還要低調一陣子,至少不能和他正面懟上。」
「是啊,那陳洪現在怕是要翻身了,嘿嘿.」
殷士譫卻是話題一轉說到宮裏去了。
魏廣德點點頭,「那些閹人慣會見風使舵,現在瘋狂打壓陳洪,等高肅卿回來後,想來許多人又會回到陳洪身邊溜須拍馬。
不過也不怕什麼,畢竟騰祥是絕對不會和陳洪和解的。」
「呵呵,那是,陳洪就是劍指騰祥,他除非主動讓出位置來,否則根本沒得談。」
殷士譫點頭笑道,隨即沖魏廣德拱拱手,就到陳以勤那邊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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