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3寬甸六堡(1 / 1)
「大家看看這奏疏,議一議吧。」
內閣值房裏,張居正把手裏的一份奏疏遞到魏廣德面前,嘴裏說道。
魏廣德接過來一看,也不奇怪了,只是快速瀏覽一遍,轉手就交到呂調陽手中。
等呂調陽看奏疏的時候,魏廣德才轉頭對張居正說道:『叔大兄,上次的事兒,陸尚書還記恨在心裏,沒有消氣?』
「哎,實不相瞞,我都托他弟帶話,想用入閣來請他暫時壓下不滿,結果你也看到了。」
張居正雙手一攤說道:「他的乞休奏疏上午還是遞到我這裏,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再勸勸吧,現在朝中,還真難找到比他更加適合禮部尚書的人了。」
魏廣德嘆氣道,隨即又壓低聲音說道:「叔大兄,這份奏疏你可想好了,遞上去,上下還不知道有多少非議。」
「善貸,你應該知道當今大明的局勢,若不盡心一番改動,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張居正迎着魏廣德的目光小聲說道:「此番,我決心已定,先從吏治着手,建立完備的秩序,順便把之前的積欠催收上來,解決朝廷當下的財政困境。」
「三思的話我就不再說了。」
魏廣德只是低聲說了句,隨後沖張居正拱拱手,意思自然是讓他自己保重。
「首輔大人,此奏疏把六科監督之權賦與閣臣,似乎有些不妥啊。」
呂調陽此事已經看完奏疏,直接開口表達字的意見。
張居正拿出的這份奏疏,正是之前他給魏廣德參詳的,由魏廣德命名的《請稽查章奏隨事考成以修實政疏》。
做為張居正改革的第一步,他也是非常謹慎,不僅自己殫精竭慮,反覆權衡其中利弊,也和魏廣德私下裏兩次商議。
其實,之前魏廣德就對此有過擔心。
眾所周知,六科是皇帝手中的劍,所以被賦予了和都察院一樣的權利,制度建立以來一直都只受皇帝監督。
可是在張居正的改革中,為了保證考成法完善,對朝廷各級官衙都做出了安排,六科對六部等衙門的工作進行考成,而內閣則對六科實施監督,實際上是搶奪了皇帝的權利。
雖然內閣閣臣不能直接任免六科官員,但是卻可以對他們的工作進行考核,實際上等於扼住他們的仕途,直接控制了六科。
呂調陽正是看到這段,提出自己的異議。
「閣臣若是不能考核六科,難道要陛下親自考核嗎?」
張居正只是淡淡反問道。
六科作為朝廷所有衙門裏一個特殊的存在,此時地位就凸顯出來,他的超然讓他距離皇帝最近,是歷代大明皇帝控制朝堂的一把劍。
「次輔大人,你認為這條也沒問題嗎?」
呂調陽看出張居正已經有了決定,知道怕是很難說服他,於是轉頭看向魏廣德。
他也看出來了,之前兩人怕是討論過此奏疏,所以魏廣德才顯得那麼風趣幽默。
「我哪裏會不提,不過首輔大人」
魏廣德說道這裏,只是看了眼張居正,就見他只是輕輕搖頭,也就不再說下去了。
「此法雖好,可就是這六科之事,我不敢苟同。」
呂調陽想想還是開口說道。
「無妨,此奏疏票擬就由和卿來作吧,交由宮中聖裁就是。」
張居正似是早有心理準備,淡淡開口說道。
呂調陽手裏還拿着那份奏疏,聽到張居正的話,嘴巴張了張,但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他拿着奏疏就走到了張居正書案前,借用此間紙筆開始票擬,就在此時,門外有中書進屋,對着張居正和魏廣德施禮後說道:「兵部譚綸譚尚書求見。」
張居正只是微微皺眉,隨即開口道:「請他進來。」
說實話,閣臣最不喜歡見的就是兵部尚書,因為小事兒一般只是傳遞公文,只有出大事兒,兵部尚書才會直接找到內閣來。
魏廣德此時和張居正差不多的心情,心裏也在尋思着,難道哪裏又有了變故不成。
片刻後,譚綸就邁步進了值房,幾人相互施禮後才說起今日之事。
「這是汪道昆從遼東發回來的塘報,茲事體大,我覺得還是先交到內閣來議一議為好。」
說起正事兒,譚綸絲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從寬袖中拿出一份塘報遞到張居正面前。
「遼東?」
聽到是遼東事兒,魏廣德不由得須彌起眼睛。
幾十年後,正是遼東之外的女真崛起,最終覆滅了大明,統一了天下,所以魏廣德對此還是非常上心的。
張居正看塘報的時間很長,似乎是邊看邊在推敲。
魏廣德幾次看向譚綸,希望從他口中知道塘報內容,但譚綸都只是搖頭不語。
又是好一會兒,呂調陽那邊票擬好遞給魏廣德。
魏廣德接過來看了眼,就微微點頭。
呂調陽的票擬也算中肯,對考成法有讚揚,也有對其中幾處認為有待商榷,但確實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建議姑且試行,再做調整。
其實,這票擬也算是支持考成法的推行,只是提出幾個需要在後續完善的地方。
等張居正那邊看完,把奏疏交到魏廣德手裏,他急不可耐的就翻看起來。
快速瀏覽了整篇塘報後,魏廣德一邊重新翻看,一邊在頭腦里思索寬甸的位置。
兵部侍郎汪道昆這篇塘報,正是由總兵官李成梁提議,將險山諸堡外移到寬甸地區十岔口附近,重新建堡之事。
按照李成梁對遼東局勢進行的認真分析總結,遼東存在缺乏邊防前哨、面向蒙古高原方向存在巨大防禦漏洞、天然屏障失去作用、曠土寡民、地曠兵寡等問題。
這些問題使得土蠻與女真諸部能從西、北、東三個方向對遼東形成包夾之勢,導致明軍在進行防禦部署時會出現處處設防,則處處兵力薄弱;不處處設防,則會顧此失彼的問題。
並且在出兵打擊土蠻或女真時候,常常會因為擔心另一方趁機來犯而不敢深入追擊,所以,必須得將土蠻或者是女真諸部「看管」起來,使其不能影響明軍在遼東的軍事行動。
「土蠻」在明朝時指的是察哈爾部,明朝官方一般稱蒙古察哈爾部首領「圖們」,也就是札薩克圖汗稱為土蠻,常常稱其部落為土蠻部,有時直接代以「土蠻」二字代表整個部落。
此時的遼東,還正是處於土蠻和女真諸部包夾之下,戰火不斷。
依據多年在遼東征戰的經驗,李成梁準確的選擇出了「看管」對象,相對弱小的女真諸部。
其實李成梁選擇女真諸部的原因也不複雜,主要是因為女真諸部要想進犯遼東必須得經過寬甸附近的十岔口,並且寬奠地區「北界王杲,東鄰兀堂」,是「東胡分犯要路乃諸夷必爭之地」。
所以,李成梁只要派兵佔據寬甸地區,就能將女真諸部「看管」起來,明軍由此地出發可以鉗制諸部。
「張其哈喇甸子土沃可耕,且去暖陽等處適中,聲援易及,宜移建孤山堡於其地出險山一百八十里亦得沃地,寬佃子、長佃子、雙塔兒、長嶺、散等五區,且當松子嶺等處極沖之地,宜將五堡軍移建各處,修建六堡」
魏廣德此時嘴裏不由念出塘報中的一段,特別是「亦得沃地」四個字的時候,讀音稍重。
不是魏廣德矯情,實在是在這個時代,對於「開疆拓土」之功看得極重。
李成梁的這條建議,實際上就是把大明的實際控制區向外拓展一百八十里,已經算拓土了。
不過魏廣德對此卻有些難以說出的情感,不是這份功勞不吸引人,而是因為他知道再繼續往北,還有數千里值得開拓的土地。
以往不提,他都想不起來。
但是想起來又如何,此時的西伯利亞地區可不是適合人類居住之地,雖然在那裏有女真等一些小部族組成的村落,但人口稀少,根本無法建立起統治。
此時的明軍,也沒辦法前出那麼遠,對當地實施有效的佔領。
很多後世人認為,給明軍足夠禦寒衣物,就可以派兵搶先佔領此地。
興許魏廣德來到這裏前,拍拍腦殼也會這麼認為,可是現在的他絕對不會如此認為。
想想女真為什麼南附,就是因為無法適應此時北地的嚴寒,留在那裏是真要亡族的,這才被迫南遷明朝邊境生活,願意為此向明廷低頭。
李成梁向北拓展百八十里,魏廣德不僅沒有感到高興,反而是有了一絲憂傷。
知道那裏非常吸引人,可他卻不能讓李成梁繼續向北挺進,收穫更多的土地。
等魏廣德把塘報交到呂調陽手裏時,他還情緒不佳,只是低頭思索此策利弊。
外拓土地,其實也是有利有弊的,而弊端就是把大明向北的補給線再次延長,以此時大明在遼東的力量,魏廣德對此有些擔心。
從永樂至弘治時期,明代對遼東的經營更是失策頻頻。
首先是明成祖時期,為了收回藩王的權利,將寧王從大寧遷至南昌,導致遼東面向蒙古高原的防禦出現巨大漏洞。
而到了明宣宗時期,允許侯顯招降的熟女真諸部內遷,導致長白山支脈這道天然屏障失去作用,明朝邊軍和女真諸部直接接觸。
而之後將開平衛內遷,導致明太祖構建的以東勝衛、開平衛、大寧衛為核心的長城以北防禦體系徹底瓦解,大明邊防前哨盡失,以至於正統時期由知院阿剌率領的瓦剌騎兵竟然能直接衝到位於遼陽的大明遼東都指揮使司校場。
而真正要命的,則是在明孝宗時期由戶部尚書葉淇對開中法進行改革,史稱開中折色制。
開中法是明代為了鼓勵商人運輸糧食到邊塞,實行的以糧食換取鹽引,給予商人販賣食鹽資格的制度。
開中法鼓勵商人運糧到邊塞,這一做法帶來的直接效果就是為邊塞提供了充足的糧食供應,緩解了之前糧草緊缺的狀態,有利於邊防穩定。
同時,將食鹽的販賣資格下放,促成了食鹽的商品貿易,貿易的產生既調動了商人的積極性,也因為食鹽稅收給政府帶來了利潤。
雖然此法削弱了鹽官實權,也影響到鹽場鹽工收入,但主要問題還是讓商人通過販賣食鹽獲利變得困難,導致了食鹽經營的不平衡和壟斷現象,促使意欲壟斷食鹽販賣的鹽商就會勾結官員,官員本身也想從中牟利,導致了官商勾結、滋生腐敗。
但總體來說,開中法還是有利於邊防穩固的,最起碼邊軍、邊屯沒有受到影響,還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
但是在葉淇推行開中折色法,規定商人今後不必把將軍糧運到邊境城鎮,只需向國庫繳納銀兩,就可以獲得食鹽轉用。
此舉導致了包括遼東在內的所有大明邊防重鎮的商屯、民屯被敗壞殆盡,其中的遼東由於未設府縣、未施行移民實邊,所以「曠土寡民難以養軍」、地曠兵寡難以守衛等問題尤為突出。
葉淇的鹽政改革雖然讓明廷在一年內增加了二百萬庫銀的收入,然而徹底改變了明初開中法「鹽政與邊疆相結合」的國家軍事戰略方針,代之以食鹽專賣作為直接獲取財政收入的手段。
這種短視的做法只看到眼前的財政利益,卻看不到對國家戰略層面的影響。
開中法時,邊境商人為了獲取更高的利潤,直接修建邊境村鎮,促進了邊境地區軍事物資的充足供應。
但折色以後,直接分割了邊城經濟發展的基礎,邊商逐漸退出,村落被遺棄,邊城軍需再次緊張,軍費開支大幅增加,明朝陷入了更為嚴重的危機。
明朝所謂的「弘治中興」,本質就是犧牲邊疆發展換來朝廷一時的財政富餘。
此時的魏廣德,就是低頭在回憶在翰林院時看到過的那些朝廷文檔,回憶邊城衰敗的原由。
就當下遼東的情況,李成梁移堡之策雖好,可弊端其實也不小,但根源還是在於鹽政的敗壞,邊城和邊軍徹底喪失活力。
「善貸,善貸。」
魏廣德還在思考之時,耳中忽然聽到張居正的呼喚。
「想入神了,實在失禮。」
魏廣德急忙笑着解釋一句。
「善貸對此議有何想法?」
此時張居正是高興的,他看到第一眼時其實就已經選擇支持此議,畢竟是一件大功勞。
只是看到魏廣德的反應,讓他猜測,是否其中還有他未發現的難題。(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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