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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城南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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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書人向來不語怪力亂神,所以大夢醒來之後,程小九也就將夢中的荒誕景象遠遠地拋開了去。\\www。qВ5、c0m\也不知道是郎中開具的人參鹿茸大補湯確實管用,還是因為最近幾天飯糰子裏邊白米含量明顯增多的緣故,自從那日傍晚後,程朱氏的精神着實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這種情況令程小九喜出望外,干起活來也愈發賣命。但碼頭上卻再無大船停靠,偶然出現一些雜七雜八的零活,往往沒等他知道消息,便已經被其他力棒們瓜分殆盡了。

    找不到當力棒的機會,做小生意的路子又被無形的門檻堵得死死的,兩個少年不覺有些窩火。「再這樣下去,老子只好去投張大王了!」又一天無所事事,王二毛氣呼呼地叫囂。

    張大王就是巨寇張金稱,那廝自從前年扯起大旗後,千里,將整個河北都攪得風雲變色。此人生性兇殘無比,每次攻城掠地,如果對方乖乖投降便罷,他將府庫搜刮一空後,立刻揚長而去,也不造過多殺孽。如果對方敢組織人手抵抗,一旦城破,他即縱兵放火燒殺,將整座城池化為白地方才干休。兩年多來,凡跟他交手,並被他俘虜的大隋官兵無一人能生還。斬首示眾已經是慈悲,通常的下場是被開腸破肚,將心肝挖出來供張大王下酒。

    就這麼一個魔鬼般人物,偏偏對待麾下弟兄極其仗義。每次搶到錢財,他總是按功勞大小分給嘍囉們,自己不留分文。嘍囉們家中如果有老弱婦孺需要照顧,他也會派人將其接到山中,按月供給米糧。被他攻破的城池村落無不屍骸枕籍,恍如地獄現世。被他搬上山的嘍囉家眷們卻豐衣足食,小日子過得滋潤無比。

    今年年初,大隋皇帝陛下派遣鷹揚郎將王辯領兵三萬來河北剿匪,與張金稱、高開道等人戰於巨鹿。高開道等人不敵,紛紛敗入大陸澤躲避。張金稱卻臨危不懼,先徐徐後退,然後在漳河畔背水列陣,照搬當年楚霸王項羽的破釜沉舟之計,與官軍決一死戰。嘍囉兵們無路可逃,個個用命,最後居然將三萬官軍打得落荒而逃,一直跑到百餘里外的武安城中才收住腳步。隨軍的十幾萬石軍糧,無數輜重,全部都落到了張金稱之手。

    得了官府遺棄的輜重,張金稱竟不全都搬回老營。只取了其中一半米糧和全部刀槍鎧甲,將帶不走的剩餘物資都丟在漳河邊上任人隨便撿拾。附近的莊稼漢們足足向家中搬了三天白米還沒能將餘下的物資瓜分乾淨!直到第四天頭上,高開道等人聞訊前來打秋風,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如此一來,張賊的名頭在河北各地愈發響亮。有人將其視作凶神惡煞,也有人將他看成了佛祖門前的大力羅漢,手中拎着屠刀,肚子裏卻藏着滿腹慈悲。

    王二毛年紀小,是非善惡在心中本來就不太分明。眼看着日日一天比一天難熬,自然羨慕起傳說中那可以刀頭舔血,吃香喝辣的綠林日子來。程小九卻自幼家教嚴格傳統,對賊人的行為十分不屑。聽完了好朋友的白日夢,忍不住冷笑着撇嘴,「就你?」他推推王二毛單弱的肩膀,「就你那小身板兒,掄得動刀麼?敢殺人麼?敢生吃活人肉麼?算了吧!你們老王家祖上再不積德,也不會養出個賊娃子來!」

    王二毛沒想到好朋友會這樣回答自己的提議,被噎得兩眼直翻白,喘了好半天,才面紅耳赤地道,「這不是還沒逼到那一步麼?要是真的逼到那一步,人肉吃也就吃了!不信你記住我今天話,看我將來是餓死的命,還是大碗吃肉,大稱分金的命兒?」

    程小九搖頭冷笑,與王二毛找不到半點兒共同語言,「這話你跟我嘀咕嘀咕就算了,千萬別讓大嬸兒聽見,否則,她非拿笤帚疙瘩打爛你的屁股不可!」

    一提起家中的老娘,王二毛的囂張氣焰立刻矮了半截。他父親去得早,全靠老娘沒日沒夜地替別人縫補漿洗衣裳,才好歹把兄妹幾個拉扯大。所以別的東西王二毛都豁得出去,惹自己老娘生氣事情,他卻是打死也不敢去做的。

    不能當賊,總得找個能吃飯的營生吧?否則,不是要坐吃山空麼?耷拉着腦袋沉吟了片刻,王二毛又抬起頭,無可奈何地問道:「那你說咱們怎麼辦,有胳膊有腿兒的,總不能瞪大眼睛等死啊!」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這輩子不會去當賊!」程小九咬了咬牙,瓮聲瓮氣地回應。寧餓死也不當土匪,這是他做人的底線。平恩老程家世代清白,家聲不能毀在不爭氣的他手裏。可不當土匪,拿什麼去掙錢養家?天下那麼多路,又有哪條路是屬於他程小九和王二毛的?

    想着想着,少年人的眼神愈發迷茫,仿佛走到了一團化不開的炊煙當中,四下里全是路,卻沒一條能看到終點。

    「不當賊,不辱沒家聲。」程小九瘋子般一遍又一遍嘀咕,逆着王二毛的思路想下去,突然,他迷茫的眼神中閃起了一道亮光。「咱們明天去牙行看看,看有沒有招護院或保鏢的。咱們不當賊,可以替別人防賊,也能弄碗飯吃!」

    王二毛被他一驚一乍的表現嚇了一跳,向旁邊躲了躲,苦笑着提醒,「我不會武,別人招護院肯定不招我這樣的。你倒是會兩下子,但你剛剛搬到館陶才幾個月?巷子裏的那個老烏龜肯定不給你當保人!」

    「你不會武,我教給你幾套速成的花活兒,保准能蒙過外行去!」程小九突然間信心大增,眼神亮得像半夜裏的星星,「至於老烏龜那邊,他不認識我,還不認知咱們手裏的錢麼?」

    「那倒是,老烏龜就認錢。可咱們好不容易才有了點積蓄……」王二毛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悻然道。

    二人口中的老烏龜,是驢屎胡同這一帶的里正。姓吳,名大貴。為人貪婪且膽小,遇到事情便將頭縮起來,出門唯恐房檐上掉下個草渣砸了自家腳趾頭。因此,平素很被鄰里們看不起,乾脆給他起了個縮頭烏龜的綽號。

    里正的職位雖然上不了台面,卻至少是一個能跟官府說得上話的人。所以瞧不起歸瞧不起,鄰里們遇到難以解決的事情,最後還得找老烏龜出馬。老烏龜也不在乎別人怎麼鄙夷自己,針頭削鐵,燕口奪泥,凡是能撈的好處是一點不肯少撈。


    把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錢白白送人,程小九心裏也十分不情願。但除了給人家當保鏢這一條出路,他實在找不到其他謀生辦法了。橫下心來與王二毛好說歹說商量了小半個時辰,終於決定各自拿出兩百個錢,晚上到老烏龜家碰碰運氣。

    果然不出程小九所料,里正吳大貴一看到二人奉上的孝敬,臉上的笑容立刻綻放得比夏日裏的牡丹還要燦爛。「你們兩個小傢伙兒,拿錢給我做什麼?這鄉里鄉親的,別人不知道你們的人品,我老吳能不知道麼?」說話間,衣袖乾淨利落地在桌面上一拂,立馬將四百個肉好拂了個蹤影皆無。然後揚眉吐氣,抖了抖宋玉的腕子,提起蒙恬的毛筆,在兩張蔡侯親手造的紙上將程、王二人的具保文書一揮而就。

    反覆欣賞了幾遍自己堪堪能急死王羲之,氣殺倉頡的墨寶,吳里正將其慢慢折好,逐一交到兩個少年手裏,鄭重叮囑道:「其實這不符合規矩,特別是小九,才搬來幾天,過去做過什麼,跟誰有瓜葛,根本無人能說清楚。但大叔我相信你們都是好孩子,今天就冒着點兒風險,給你們當了這個保人。如果你們今後混出人樣來,也別忘了是大叔我慧眼識英雄。常回來看看,遠親不如近鄰!」(注1)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大叔今日的照顧,我們兩個晚輩沒齒難忘!」程小九拉起王二毛,一起向吳里正施禮致謝。然後將文書仔仔細細又拜讀了一遍,折好,小心翼翼地揣到胸口處。

    見兩個少年如此認真對待自己的手跡,吳大貴心情更佳。站起身,親自送二人走出家門,臨到了大門口,又搖了搖頭,嘆息着道:「唉!把你們兩個年青人送到刀頭上打滾,大叔我不知道做得對還是不對!這世道就這模樣,做好事也害人,不做事也害人,左右都是在造孽!」

    「大叔何必這樣說。我們兩個若能找到事情做,少不得再回來看您。您這是在積德行善,灶王爺肯定會在功德本子上給您記下一筆!」程小九聽對方好像話裏有話,笑着回過頭,非常體貼地勸解。(注2)

    吳大貴手扶門框,苦笑着搖頭。當了這麼多年裏正,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如此尊敬地評價自己。往日前來求告的鄉鄰們雖然禮物上不敢給得太薄,轉過頭去,卻立刻將自己的祖宗八代都數落個遍。「老烏龜」這三個字,別人在肚子裏嘀咕,難道他聽不見,還看不到對方眼神里流露出來的輕蔑麼?

    想到這些,他又嘆了口氣,低聲道:「罷了,罷了。誰叫老夫沒別的本事,非要當這個裏正呢!你們兩個後生拿着具保文書,也不必去牙行找事情做。明天趕早兒去衙門口轉轉吧,我聽說衙門裏邊要招鄉勇以維護地方。那邊未必能賺到什麼大錢,至少比給人當保鏢押貨要活得安全些!」

    「多謝吳叔指點!」程小九聞言,趕緊躬身施禮。「吳叔能不能點撥得再詳細些,我們兩個也好多做些準備!」

    「謝個啥,福禍難料的勾當!」吳大貴笑着擺手,「我實話告訴你們,衙門裏邊之所以招募鄉勇,是因為天雷劈塌了咱館陶的南側城牆。縣裏一時來不及重新築城,只好先招募些鄉勇備用,以防賊人趁機窺探!」

    「那,那需要什麼條件,才能被招入衙門當差?」聽說有美差在等着自己,王二毛對吳里正的印象也好了起來,湊上前,畢恭畢敬地詢問。

    「不算當差!鄉勇是臨時徵募的,過後便會解散。算不得差役!」吳大貴笑了笑,實話實說。「我得到的消息是,想吃鄉勇這晚飯,第一要人品端正,鄰里肯給予擔保。你們兩個既然拿了我的保文,這第一條也就滿足了。」

    「還有呢?」聽說不算差役,王二毛的熱情立刻冷了下去,蔫頭耷拉腦地問道。

    「第二,年青,要力氣大。身板直!」吳大貴上下打量兩個少年,笑着回答。「第三,要機靈,聽話!這兩條你們都符合。如果遇到其他麻煩,回來跟我說說,我去找找熟人,也許能幫得上忙!」

    「那我們兩個可得好好謝謝您老人家!」程小九拉了把王二毛,再度給吳大貴行禮。

    看出王二毛已經心不在焉,吳大貴搖搖頭,笑着道:「不用謝了!我不是說過麼,這是個福禍難料的差使。咱們館陶距離賊窩子近,說不定已經被人惦記上了。」

    頓了頓,他又繼續補充道:「不過工錢據說還可以。平時一天管兩頓飯,一稀一干。月底還有三斗米拿。如果賊人真來攻打館陶,則每日提供三頓飯,外加一大筆賞錢!」

    最後那筆是買命錢!未必有人花得到!程小九對此心知肚明。儘管如此,他還是扯了扯重新高興起來的王二毛,再三向吳大貴道謝。然後施禮告辭,與王二毛兩個一道去準備明日應募事宜。

    目送着兩個少年人的背影在落日下去遠,里正吳大貴又嘆了口氣,轉身進了自家院門。將世間一切隔離在厚重的黃梨木門外之後,他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

    有股火燒火燎痛楚立刻湧入心扉,將他心內的負疚慢慢沖淡。吳大貴蹣跚着走回屋子中,點起三柱香,對着鍋台前木刻的灶王像喃喃祈禱:「灶王爺明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是出於好心。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

    煙熏火燎的造王神像危襟正坐,像是聽見了,抑或沒聽見。目光里露出幾絲慈悲,幾絲憐憫。也許靜觀世態這麼多年,他早已看穿了世間蒼生,看穿了隱藏在每個人心裏的光明和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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