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三七章 衛夫人(1 / 1)
衛夫人雖出身名門大族,但純以書藝擅名,也以此授徒,而且還教出了一個書聖王羲之。 .
可是這位足以作為我國女性書家冠冕的奇女子,其藝其實仍是個謎。一方面,《書後品》說:「衛素負高名,正體尤絕」,似乎呼應着《翰墨志》的**;一方面卻又有人以仙女舞姿來形容她。
依前者,衛書應是清勁古拙的,因為鍾繇即以瘦勁古雅見長。依後者,則她應是流美妍媚的。
一偏陽剛、一偏陰柔。
到底哪一種才是衛夫人的真正面貌呢?
世傳衛夫人另着有《筆陣圖》。
這是流傳極廣的書法訣要,也是「永字八法」的前身。
由這篇文章,不難看出她的筆法主張。
但是,這幅圖也是個謎,作者究竟是不是衛夫人,頗有爭論。
或題為王羲之,或云為六朝人偽托。
大抵是因她名高,又曾教過王羲之書法,所以這篇教人如何寫字的文章,大家就都說出於她之手了。
但假若此圖真為衛夫人所傳,或屬於她這一脈的筆法,則衛夫人就只能是剛勁的風格了。
因為此圖將書法寫字比擬成打仗,要持筆去破敵陣,故筆鋒即刀鋒,一點如高山墜石,一鈎如百鈎弩發、一折如勁弩筋節、一撇如陸斷犀象。
一刀斜劈,要能斬斷犀牛大象,那需要多大的氣力?
因此她說:「下筆點畫波撇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
可見這完全是講力道、極雄強剛勁的書風。
此圖又稱為「筆陣出入斬斫圖」,正可見其用心之所在。
在衛夫人以前,書藝確實也是以雄健為主的。
蔡邕之前的王次仲,《書斷》說他「奮斫揚波交戟橫戈兮氣雄逸」;張芝,羊欣說他「精勁絕倫」。
蔡邕的字,《述書賦》說他「啟戟彎弧,星流電轉」。
魏晉間名家,如韋誕,梁武帝說他「龍威虎振,劍拔弩張」;皇象,羊欣說他「沉着痛快」;晉元帝,《述書賦》說他「如發刃,劍客得志」;索靖,則自稱他是「銀鈎蠆尾」;又傅玄,唐人評為「如項羽投戈,荊軻執戟」。
凡此等等,俱可見論書重視骨體、氣勢、力道,是漢魏兩晉的主流。
據《書史會要》云:「王曠與衛氏,世為中表,故得蔡邕書法於衛夫人,以授羲之」。
衛夫人之法,無論傳自蔡邕抑或鍾繇,遂都不能不是雄強的。從這一方面看,衛夫人以斬斫論書,也可說是淵源有自的。
然而,在大潮流中也不是沒有小支流。
在雄強的書風之外,也仍有一些表現為柔美的作家與作品。例如張芝的弟弟張昶,風格就與老哥不同。
《書斷》說他「雖筋骨不及,而妍華繼之」;《書後品》說他「西嶽碑,但覺妍冶,殊無骨氣」。
這顯示此時也存在着一種妍媚的書風。
其後有劉德升,據說是行書的創始人,《書斷》亦謂其書「豐贍妍美,風流婉約」。
這也是妍美的。
大抵勁健之書,強調筋骨;妍美之書,則有肉感。
所以用「豐贍」來形容妍美,而說此類字的筋骨較弱些。
妍美之書,亦因此而較肥;勁健之字,因此而較瘦。
瘦硬顯骨力、豐潤見姿態故也。
衛覬是瘦勁的,羊欣說他「草體微瘦」,《書小史》也說他「草體傷瘦」。
鍾繇亦瘦,羊欣云:「繇與胡昭俱學於劉德升,而胡書肥、鍾書瘦」。
由此可知其時肥與瘦、筋骨與肉、剛健與妍美已漸漸形成一種對比了。
衛恆的字,似乎就是偏於妍美的。
袁昂書評,謂其「如插花美女,舞笑鏡台」;《書後品》說他「縱任輕巧,流轉風媚」。
若如此,衛夫人由此淵源而得柔美之風,也非不可能之事。
從女性主義的角度看,書寫,本來就具有男性的意象。
筆,仿佛***在無抵抗、滑如女兒膚的紙張上進行書寫,而且展現雄強、剛健、勁力等雄性特質,對女性書家來說,乃是本質上不公平之事。
所以女性若能發揮其女性特質,改變這種**書寫的性質,轉換成一種女性書寫,體現出陰性風格,才能稱得上是獨立的女性書家,而非僅在模仿男人、或學習男性書風的格局中討生活,把自己馴化或改造成一位「入陣斬斫」的刀鋒戰士。
因此,從這個觀點說,衛夫人若真能展現出「插花舞女,低昂美容」之姿,反而是值得稱道的。
當然,傳統書論者不會這麼認為。
傳統書論不見得都是大男子主義,但書法這門藝術是以線條為其基本構成元素的,線條講究剛、雄、有力量,是其基本要求。
為什麼不以軟線條為主,而要強調線條的硬度呢?因所用之毛筆本是軟毫,軟毫寫在軟紙上,當然會以勁健有力來表現其工夫。
線條無力就不會好看。
唐太宗批評蕭子云:「無丈夫之氣,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說他無筋骨(見《王羲之傳論》),就是據此而說。
其次,字被擬象為人,一個人若骨架子不佳,站立坐臥也均不會好看,所以論字以植骨為先,強調骨體、骨法,也是很自然的。
在這種情況下,書法的評價標準,往往就會重陽剛而輕陰柔。
衛夫人入陣斬斫之說,廣獲推崇,即由於此。
那麼,我們要讚嘆衛夫人以一女子而傳雄健斬斫之術,為百代宗師呢,抑或要遺憾她未另立一宗,以陰柔妍媚自別於刀戟斬斫之隊?
還是要惋惜她畢竟是個女人,寫字仍不免於柔婉?
或者,索性要稱揚她的柔美?
在此,顯然吾人極難予以論斷。
不過,也許這是個有意義的矛盾。
衛夫人書,既有人認為它剛勁,也有人覺得它柔美,她徒弟王羲之的情形不也一樣嗎?
梁武帝曾說王羲之「字勢雄逸,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唐人書評,謂其「如壯士拔劍、壅水絕流。頭上安點,如高峰墜石;捺一偃波,如風雷震駭」,也特別指出它雄強的性質。
但陶宏景即曾說過羲之《樂毅論》《太史箴》等「筆力妍媚」。
後來傳世書跡,確實也偏於秀美,以致韓愈批評「羲之俗書趁姿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