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千兩百八十七章 方法論的勝利(1 / 1)
現在有了這個「蛋白分子鐘鑑定法」,對於絹本作品就有了一個非常適宜的鑑定方法,也是周至非常渴望的一種鑑定辦法。
在此之前,傳統的書畫鑑定採用的方法聽上去有些像玄學,主要分作了三個流派。
一個流派就是以在場的徐老爺子為代表,徐邦達對於鑑定有一套理論,除了「目鑒」外,對於題款、題跋、印章、紙絹綾、裝裱形制等方面綜合考量鑑定,算是「技術派」。
第二個流派的代表人也在現場,以啟老爺子為代表,通過對古典文學,文獻學,目錄學,考據學,歷史,音韻,訓詁,書法流變和交互影響等方面進行考據,多門學科相互滲透,而用筆,風格之類的鑑定方向反而成了輔助,先從碑帖中反映出來的文學資料進行考證,然後再反作用於碑帖鑑定,得出真偽的判斷。
這一派周至將之定為「學術派」。
第三排就太牛了,以謝稚柳為代表,主張從書畫本體的藝術氣質和面貌來進行鑑定,通過筆墨,個性,流派等直接從書畫本身傳達出來的「藝術氣質」為鑑定對象,而絕不「敲邊鼓」。
聽起來非常玄妙,然而這一派其實才是中國書畫鑑定最傳統的一派,也是「正宗」,謝稚柳自己認為書畫室有「性格」的,因此把自己的學說成為「性格說」。
然而在古代,這個學說有一個高大上的名字——「望氣」,因此這一派也被稱為望氣派。
這一派的神奇之處不僅僅在於名字,更在於實戰效果,謝稚柳曾經幫助中國收藏界鑑定出許多名家真跡,然而其中有一些,他自己都講不清楚自己是如何鑑定出來的,非得要講的話,那就是「這畫表現出來的精神和氣質,的確是王冕的」。
他說得倒是理所當然,別人卻聽得雲山霧罩。
以周至目前的水平,更多是師從這兩派,故而啟老爺子和徐老爺子都跟他覺得親近。
尤其是徐老爺子,因為他那一派的人太少,遇到一個周至這樣的,看着便格外的順眼。
既然高手們都在,周至就趕緊請教:「謝老的那一派,我一直不是十分理解,感覺有點高深莫測。」
「高深的確是高深,莫測倒也不是。」王老爺子笑道:「怎麼?肘子還會以為謝老名不副實,故弄玄虛?」
「這個豈敢。」周至嬉皮笑臉地說道:「謝老當年可是全國書畫鑑定小組首席專家,要是他名不副實,能讓您,啟老,徐老這樣的手下心服口服?」
「你小子慣會胡說八道!」王老爺子哈哈大笑:「該當教訓!」
「其實謝老這門功夫吧,我換個說法你就理解了。」啟老爺子說道:「這不是故弄玄虛,而是對於書畫的理解到達了極度精深之後的表現。肘子你也是懂作詩的,其實這也和高手作詩很相似。」
「古人作詩,詩中一般會有一句是"詩眼",比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裏"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一句。」
王老爺子接着道:「詩眼一般都不會是苦苦推敲的產物,而是靈光乍現而來,這樣的句子很珍貴,因此李商隱才會隨身帶着一個"詩囊",用來隨時盛放這樣的句子。」
「高手的詩作,一般都是先有這一句,然後再圍繞着它敷衍推敲,創作出美麗的詩歌來。」啟老爺子說道:「有了"詩眼"的詩歌,就比普通詩歌會更加讓人眼前一亮,對於普通讀者來說,這其實也是一種"望氣",能夠一眼感悟到那一句的不同。出現一種"眼前一亮"的感覺。」
「然而真要你具體從語法文學的諸多角度講明白,這一句到底好
在哪裏,非文學專業的讀者就會一臉茫然了。」王老爺子將手一攤。
「原來是這樣」周至點頭:「其實這對讀者來說還是有一定的要求的,比如他首先得非常稔熟中文的普通表達方式,能夠形成直覺感悟詩句的好壞」
「換到望氣一派的鑑定法上,謝老至少得做到欣賞體味畫作時,對其中的各種表現方式方法,如我們日常說話般熟稔自然,然後才能如我們能夠體味出詩歌的好壞那般,體味出畫作的精妙來。」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啟老爺子笑道:「當然了,這只是一個比較粗暴的類比方式,目的是想讓你直接體會到這一派鑑定的高明和有效。」
「但是這一門的門檻太高了」周至都不由得感慨:「現在央美招生對學生的高考成績都會降低要求,藝術和學術幾乎成了對立的天敵,估計大寫意畫派的傳人都會越來越難找,這望氣一門,只怕更是」
「肘子的確講到了一個關鍵。」陳時中說道:「中國畫提升到藝術層面,本質是與創作者深厚的人文底蘊脫不開鈎的,或者應該反過來說,正是創作者的深厚人文底蘊,才將曾經裝點建築的繪畫裝飾,提升到了"精神遺產"這一高度來。」
「如果後來的創作者沒有這樣的底蘊,那麼他的作品更多可能會淪為炫技之作,技巧高明,卻失去了精神上的豐饒。」
徐邦達嘆了一口氣:「太多的東西也管不到了,我們先把自己這一攤子做好吧。以往鑑別各代絹紙,是從它們的不同特點入手。如唐絹粗厚的特點,有獨梭,絹闊四尺。五代較粗。宋元等第稍失勻淨,如趙子昂、王若水等名家,多用"宓家絹",少見的細密勻淨。」
「另外古絹經過多年的保藏,其絲絹性已基本消失,再加上裝裱後,無復堅韌,如果用手指在絲絹上輕輕拖過,則可以見到絹如灰堆般起皺,有古香,且往往有碎紋。」
「這些碎紋叫做"魚口紋",裂紋橫直且皆隨軸勢作魚口形,但絲不發毛。」
「而贗品則相反。偽作往往色淡並且均勻,有做舊痕跡,且薄者不裂,厚者反易碎。」
南北兩工各有精妙之處,徐邦達這是藉機會傳授肘子北工當中的絹本鑑藏訣竅。
到了二人這個層次,門戶之見早就丟開,或者反過來說更恰當,如果抱持着門戶之見,只怕大家都達不到現在這個層次。
最終徐邦達喟然道:「現在有了這個蛋白分子鐘,是書畫鑑藏界的大幸,卻是我這一門的不幸啊」
「徐老這話我倒是另有一些看法。」周至認真說道:「這個方法的出現,恰恰證明了徐老您之前的技術鑑定路線是完全正確的,這個方法,其實只不過將科學技術在絹本鑑定這一門上,走到了極致而已。」
「這可是方***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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