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債主上門(1 / 1)
平山鎮逢三、七是迂日。一大早,江黃氏帶着江安勇、江安妍將竹籃、竹帚等物搬到集市上佔位置,這活,向來不用江安義,因為他是讀書人。
今天生意不錯,午時不到,江黃氏就滿臉笑容地帶着一雙兒女回家了,帶去的東西全賣光了,比往日多掙了十來個銅錢。想到兒女們快半年沒見過肉麵了,江黃氏咬咬牙,割了六文錢豬肉。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江安義知道斗米二十文,豬肉十文一斤,尋常五口之家溫飽的花銷在四五兩。自家十畝良田,畝產稻穀約一石二斗,一分為稅,四分為租,自家僅餘五分,再留一分為種,每年只剩下五百餘斤穀物。
家中將稻穀換成便宜些的黍米、豆子,菜半自種半挖野菜,勉強渡日,即便這樣,一年也要花費千餘文。竹籃二文,竹帚一文,這千餘文的吃穿用度全靠娘雙手掙來,六文錢的豬肉,娘要編三個竹籃才能換回來。
大蔥炒肉真叫香,江安勇和江安妍被煙熏得眼淚汪汪也不肯離開廚房,圍在灶邊轉圈咽口水,江安勇不時往灶里添根柴火。江安義矜持地坐在書桌旁,連連默念了好幾句「修身養性靜心」,終抵不過香味,心思也被勾進了廚房。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江安義今年十五歲,正是貪吃長身子之時,江安勇十二歲,也是能吃的年紀,江黃氏特意地做了一升半黍米,還是吃了個精光,倒是那碗大蔥炒肉,還餘下大半碗。
就連貪嘴的江安妍也知道細水長流,娘和兩個哥哥只是偶爾伸伸筷子,多數還是奔碗中的大蔥而去,懂事的孩子知道有樣學樣,大口扒飯吃得香甜。食不語,一家人偶爾目光交流,其樂融融。
「五弟妹,五弟妹在家嗎!」院外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高叫着。
江黃氏臉色一變,放下碗急忙迎了出去,同宗的二伯江知達夫婦來了。江氏在平山鎮算是大姓,有二十多戶人家,江知達行二,江安義的父親江知厚行五。
江安義帶着弟妹行禮,江知達嗡聲道:「身子好了,以後記得孝順你娘,她不容易。」
江陳氏一把拉過江安義的手,笑道:「義哥兒可大好了,聽說你出事,可把嬸娘急壞了,沒少在神仙面前替你祈告。原本早該來,家裏一直有事,拖到今天才來,真是對不住。五弟妹,你看這孩子眉清目秀,真像我那兄弟,明年可要到府里應試,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義哥兒鐵定中個秀才公回來,到時五弟妹就等着享福了。」
江陳氏「叭叭叭」說個不停,江安義感覺的手上冰冷潮濕,像纏着條蛇,很不舒服。輕輕掙開,順勢搬來椅子請江知達夫婦坐。
江知達提起竹椅放在門外檐下,捲起褲腳,脫下草鞋,在石階上磕打着泥巴。江李氏一屁股坐在桌邊,翹着腿,眼睛飛快地在飯桌上掃了一眼,「咕咕」地笑道:「弟妹家的日子過得不錯,我家要逢年過節才能吃肉,弟妹家倒是平常能吃。」
江黃氏剛想張口解釋,江陳氏語速飛快地接着說:「這次來除了來看看義哥兒,還有件事說給弟妹聽。我家老三前幾天說了門親事,女方是縣裏的大戶人家,知書達禮,可不像鎮上的那些野丫頭。」
「恭喜,恭喜,到時候一定上門討杯喜酒喝。」
江陳氏眉眼間帶着得色,拿着腔調道:「這門親事確實難得,不過女方要的彩禮可不少,光聘金就要八兩八錢銀子。唉,為了這門親事,我家折騰空了家底,能去借都去借了,可還差點。」
江黃氏低頭不語。江陳氏細長的眉毛一挑,繼續道:「原說你家有難處,不該提還錢的事,可今天一看,弟妹家的日子過得好着呢。既然這樣,借我家的二兩銀子,能不能還了,省得嫂子我到處求人。」
江黃氏臉色一白,丈夫死時沒錢安葬,江知達借了二兩銀子操辦喪事,說好一年一分息。這三年多靠編織竹器,每年按時給付息錢,不過竹籃利薄,除了養家,付了息錢後,江黃氏手中剩不下幾個。
原本這幾年省吃儉用積下一千二百二十三文,準備給江安義到府城趕考用,哪料想江安義被雷劈,請大夫抓藥花了近千文,現在手中不足三百文,哪還得上二兩本錢。
江黃氏苦着臉,擠出笑容道:「嫂子,我家情況你最清楚了,這二兩銀子委實還不上,你大人大量,再寬限個兩年,等義兒考上秀才,家裏的境況好些,我一準還你的錢。你放心,這利息,絕不敢少了。」
江陳氏皮笑肉不笑地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當初好心借銀子給你,沒想到還居然賴上了。等義哥兒考上秀才還錢,那秀才是容易考的嗎,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男人讀了一輩子書怎麼考不上?要是義哥兒考不上秀才,我家的銀子還要打水漂不成?」
江黃氏眼中含淚,軟語懇求着:「嫂子,你再寬限兩年,我一準還錢。」
「不行,我家急等用錢。」江陳氏絲毫不為所動,翹着的腿飛快地抖動着,臉上的粉隨着兩片嘴唇翻飛時「簌簌」直落。
江知達面現不忍之色,幾次想要開口被江陳氏惡狠狠地瞪了回去,只得低着頭一個勁嘆氣。
江黃氏急得眼淚打轉,江陳氏放緩語氣道:「弟妹啊,我倒有個法子,不但能還上債,就連義哥兒赴考的錢也不用愁。」
「哦?」
「你家不是有十畝田嗎,賣上幾畝地,這錢不就有了嗎。」
「賣田?不行。」
「不行?」江陳氏惱羞成怒地站起身,冷笑着指着妍兒道:「你不賣地,難道打算賣掉這小丫頭?怕是這小丫頭值不了幾個錢。」
妍兒嚇得「哇」地一聲哭出來,怯生生地拉着娘的衣角,抽泣道:「娘,不要……賣妍兒,妍兒長大了,會幫……娘做事了。」
江黃氏軟坐在地,抱住妍兒,眼淚嘩嘩直流,江安勇通紅着雙眼,站在娘和妹妹身前,喘着粗氣,惡狠狠地瞪着江陳氏,像只發怒的公牛。
江安義覺得心被人狠狠地攥緊,擠擰出滴滴心血,每一滴血都帶着無窮的戾氣在體內鼓脹着、呼嘯着,真想上前給江陳氏兩巴掌,替她蒼白的臉上添上些腮紅。
上前扶起娘,抱起妹妹,江安義衝着江陳氏冷冷地道:「嬸娘,你家的恩情我們不敢忘記,放心,銀子我們不會賴掉,三哥不是要年後成親嗎,這二兩銀子,年前必定還清。」
江陳氏有些驚詫地望向江安義,兩個月不見,一向木訥柔弱的江家大小子說話居然變得硬氣了,像換了個人。上下重新打量一番江安義,面貌依舊,只是那雙眉斜挑入鬢,平添出幾分堅毅、冷峻。
江知達連忙站起身,急急地道:「義哥兒既然說了年底前還,那就年底再說。」說完,不看江陳氏的滿面懣色,一擺衣袖,匆匆出了門。
江陳氏連喚了幾聲,見江知達徑自大步走了,恨恨地罵了聲「死鬼」,心裏飛快地盤算着,現在是八月,還有三個來月過年,靠江黃氏編竹籃,絕無可能還清債。江家大小子說了大話,自己佔着理,到時就算江黃氏的幾個兄弟出面也沒話可說。江家用錢的地多着呢,這小子明年赴考要錢,將來娶親也要錢,呵呵,那十畝田早晚得歸了自己。
想到這裏,江陳氏陰着臉笑道:「大侄子既然給了話,我這個做嬸娘的就等到年底了。不過醜話說到前頭,年底前還見不到銀子,別怪我不講情面。」
繃着臉跺跺腿轉身出門,見屋檐下放着幾隻編好的新竹籃,江陳氏一手挎一個,扭着腰走了。
屋內靜了下來,細細地啜泣聲讓空氣倍感壓抑,江安義想安慰娘幾句,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索性搖了搖昏脹的腦袋,出了門。
平山鎮有七百餘戶人家,「十」字型街道將整個鎮子分成四塊。青石街面不寬,兩輛馬車堪堪並行,街道兩側大都是店面,青磚黑瓦顯得齊整,不時從店中傳出討價還價聲。
烏雲低垂,江安義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一陣風來,吹拂得頭巾飄飛,青布長衫獵獵翻卷,配上俊秀的面容,引得從身旁經過的少女駐足回望,心痛他眉間的憂傷。
「江家大小子長成大人了,倒是一表人才,斯斯文文的,挺像他爹。」
「斯文有屁用,這麼大了還靠江寡婦養他,簡直是個廢物,還不如他家二小子。他嫂子,你看上了他了?秀玲這閨女可長大了,和這小子的年紀正相當。」
「唉,要是他能考中秀才和秀玲倒是蠻般配的,可是秀才公不是那麼好考的,他爹讀了一輩子書還不是個種田的。要說你家小子年紀也不小了,干起活是把好手,說了人家沒有。」
「嘖嘖,這不是遭雷劈的小子嗎,又活過來了?雷都劈不死命夠硬的。」
……
輕言細語賽過刀劍,一路行來江安義早已被割得遍體鱗傷。原來在別人的眼中自己只是廢物,枉自己還以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年底還錢,拿什麼還?滿腹的子曰詩云換不到一個銅錢,難道真要賣田還錢?老天為什麼對窮人如此苦苦相逼?
「咔嚓」,一聲悶雷在頭頂炸響,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生疼,江安義從茫然中醒來,發現自己站在集市當中,四周空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站在蒼茫的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