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識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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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暗,郭時風點燃油燈,說道:「天下事就是這麼有趣,同樣的下雨天,路邊商販擔心生意泡湯,賣傘者卻興高采烈。」
徐礎明白他的意思,「同樣是天下大亂,百姓遭殃,官吏惶恐,謀士卻平白多出幾條路來。」
「沒錯,從前我想敲開一扇門都難,現在,開不開門在我。哈哈,天下太平,君擇臣,天下大亂,臣選君。」
「不是每個人都有郭兄這份灑脫。」
郭時風沒當這句話是嘲諷,「礎弟的問題與馬兄一樣。」
「哦?」
「你們二人骨子裏都沒當自己是純粹的謀士,審時度勢,有機會就想當亂世之主。不是說這樣不好,可是實話實說,兩位的才華只能當謀士,越早想明白這一點,對你們越有好處。」
「郭兄弟特意觀察過我們兩人?」徐礎來了興趣。
「當然,刺駕那麼大的事情,不做觀察,怎敢入伙?礎弟想聽嗎?」
「正要討教。」
「那就不客氣了,礎弟與馬兄是同一類人,馬兄時常將『前梁帝胄』掛在嘴上,礎弟嘴上從來不說,心裏卻時時記得自己是吳國公主所生。」
郭時風一語中的,徐礎保持沉默,突然發現,被人說中心事的感受原來並不舒服,反而有一種厭惡。
「你們兩人身份高貴,難免覺得謀士有些低賤。」
「我沒有這樣的想法。」徐礎辯駁道。
「有些事情不用想,財主難道每天起床之後都要提醒自己家裏有多少錢嗎?那些天生的有錢人根本不想錢的事情。礎弟也一樣,你有一筆別人做夢都得不到的財富。」
徐礎啞然,對他來說,生母吳國公主更像是一個負擔,但他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這個負擔也帶給他一絲與眾不同的驕傲感。
見徐礎不語,郭時風知道自己說中了,繼續微笑道:「可惜,無論是馬兄的『前梁帝胄』,還是礎弟的『吳國公主』,都是埋在地下的財富,沒法拿出來使用,也沒辦法取得別人的認同。」
「郭兄今天真是……有話直說。」
「哈哈,礎弟海涵。」郭時風殊無歉意,「大家學的都是名實,如果連咱們自己都承受不了『循名責實』,又怎麼能對別人使用呢?」
「郭兄教訓得是,請繼續說。」
郭時風側耳傾聽,「外面嘈雜,沈五大概是帶人上門了。」
「這才剛剛入夜。」
「沈五一向以任俠自矜,你來投奔,他必然要為你出頭,以情義昭示天下,晚一點都會讓你覺得不夠朋友。」
「我們昨晚剛剛結拜為異姓兄弟,他排三,我行四。」
郭時風不住點頭,「瞧,這就是礎弟、馬兄不如沈五的地方。」
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明顯,但是沒人進來通報,說明苗總管佔據上風,郭時風聽了一會,說道:「沈五才是真正的有錢人,財富握在手中、穿在身上,人人看得到,他自己也明白,所以任性揮霍,從并州到東都,到處都有朋友。」
郭時風輕嘆一聲,「不怪礎弟來投奔他,便是我,如果先遇到沈五,也會心甘情願地為他所用。」
「我只是來投奔,可沒想過一定為他所用。」
「有些事情勉強不得,亂世之中,誰不想當皇帝?非不願也,實不能也,沈家舉旗,天下響應,礎弟大呼,有幾人在意?即使是馬兄,平時結交不少朋友,真要起事的時候,誰肯從他?」
「郭兄此話說得不對,匹夫稱帝而坐擁天下,這種事情不是沒發生過。」
「有,史書上寫着呢。可就怕說高不夠高,不能一呼百應,說低不夠低,不能與士卒同甘共苦。以礎弟出身,能與亂民同飲食、聊家常嗎?」
徐礎想起寧暴兒,有些事情他的確做不到,「郭兄以為我只能當謀士?」
「哈哈,『只能』兩字礎弟、馬兄這樣的人才能說得出來,換成我,將會興高采烈,以當謀士為榮。」
外面的嘈雜聲漸弱,苗颯興沖沖地跑來,推門就進,「欽差……」
「大人若瞧得起,請稱我一聲『先生』。」對方越恭敬,郭時風越謙虛。
「那我就無禮了,郭先生,果然如你所料,沈耽帶數十人強攻本府,已被擊退。」
「人抓到了?」
「殺死三人,活捉七人,可惜,沒捉到沈耽,他確實來了,但是跑得快。」
「不可大意,他還會再來。」
「是,我已安排兵丁嚴防死守。沈家強搶欽犯,明天可以宣告他們一家的罪行了吧?」
郭時風起身來到苗颯面前,笑道:「朝廷派我來晉陽,非是討罪,而是要調并州之兵南下平亂,怎可亂定罪名?」
「可沈家這就要反了啊。」
「莫急,沈耽今晚敗退,牧守大人明天必然見我,到時我自有分說。不過我只是動嘴而已,若要成事,必須有總管大人做堅強靠山,總管大人守住晉陽城,才是根本之計。」
苗颯被這幾句話哄得心花怒放,全不以官位壓人,反而連連作揖,當郭時風是上司,「郭先生過獎,沒有郭先生這張嘴,我就是跑斷腿,作的也是無用之功。」
兩人又客氣幾句,苗颯告退,分派指揮,信心更足。
郭時風回到座位上,「瞧,我已經贏了上半局。」
「沒有上半局、上半局,不到最後,輸贏難定。」
「這是我最佩服礎弟的地方,遇事堅定,輕易不改,不像我與世沉浮,也不像馬兄,他太聰明,危險剛剛露頭,他就會跑掉。但你有一個缺點,不如馬兄,甚至不如我。」
「願聞其詳。」
「結交附眾。天下是死的,天下人是活的,爭奪天下就是爭奪人心,不管是天生貴胄,還是匹夫豪傑,能奪得帝位者,無一不是任俠之人,平時就有朋友,亂時自然被推舉為首。沈耽有這個本事,馬兄也有一些,便是我,論到結朋交友,也比礎弟要多。」
「郭兄一針見血。」
「所以我說,礎弟越早確認自己的謀士身份,好處越大。」
「郭兄不厭其煩勸我當謀士,卻一直沒說要給誰當謀士。」
「礎弟的聰明,我甘拜下風。」郭時風拱手,湊前些道:「回到東都,你我二人共同努力,推濟北王為帝,立不世之功,享終生之福。」
「聽郭兄之前的說法,太皇太后已有改立濟北王之意。」
「婦人短視,太皇太后也不例外,她有此意,卻猶豫不決,新帝畢竟是親孫,稍一欺哄,太皇太后便生不忍之心。」
「梁家待郭兄不薄吧。」
郭時風笑道:「非是我忘恩負義,梁洗馬心胸狹窄,難容他人,梁太傅自視過高,亂世已至,他卻一心以聖賢之道治天下,皆不得長久。我既然要依附天成,自然希望本朝能堅持得久一些。濟北王好酒寬仁,胸無壯志,若是群雄逐鹿,他不是最好的選擇,若是繼位守成,輔以明智通達之士,他很合適。」
「郭兄這麼坦白,我也說句實話,離開東都之前,芳德郡主已經將我休掉,休書我還帶在身上。」
郭時風怔了一會,隨即大笑,「那是玩笑,誰也不會當真。何況礎弟也不需要郡主向濟北王進言。」
「沒有女婿的身份,濟北王為何要聽我說話?」
「女婿的身份不重要,一同刺駕才是生死交情。」
徐礎等三人共同刺殺皇帝的事情,郭時風顯然已知曉詳情,他要藉助徐礎與張釋虞的「交情」,為此賣力勸說。
「邵君倩呢?」
「唉,那也是一位謀士,可惜一步走錯,那麼人當中,非選擇長公主,立足未穩,就被擊潰——他被小皇帝親手鞭殺,詳情不必說了。估計等咱們回東都的時候,長公主也已命喪黃泉。」
邵君倩一開始選擇的目標不是長公主,而是大將軍,徐礎沒提這件事,默然不語。
郭時風以為他已心動,乘勝追擊,「當謀士沒什麼不好,主上無能,對咱們反而是件好事,濟北王、虞世子都將依仗礎弟治理天下,雖無宰相之名,卻有行權之實,何樂而不為?」
「我若掌權,將會洗刷刺駕的罪名,殺死一切知情者,將它變成只有我和虞世子共享的秘密。」
郭時風又是一愣,笑着搖搖頭,「你呀,還是太年輕,有些事情想不透、甩不掉。不急,等回京的路上,咱們慢慢再聊。」
「不會回京,至少最近不會。」
「你覺得自己能贏?」
「郭兄覺得譚無謂這個人如何?」
郭時風皺起眉頭,「被鎖在柱下的那個人嗎?不熟,聽說是個狂人。礎弟覺得他能救你?」
「譚無謂有些奇怪的想法,往往出人意料,如果沈五公子今晚能聽他的計策,我就沒事。」
「他能想出什麼花招?」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身為謀士,我只看人,不招人。我看出譚無謂會有辦法,也看出關鍵時刻沈五很可能重用此人,除此之外,我只能靜待天命。」
「礎弟總算將自己當謀士了。」郭時風臉上的笑容略顯僵硬,突然起身,「凡事不可托大,苗颯做事有些糊塗,我得再去叮囑幾聲。」
外面突然又傳來嘈雜聲,這回很近,不像是在外面的街道上發生衝突,更像是府內人在叫喊。
郭時風臉色驟變,提起衣擺,向外面跑去。
第七十八章 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