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在人間,還在路上(1 / 1)
大唐南方原野的夏天並不酷熱,給人的感覺非常舒服。
葉千秋一行人一路向南,一路所見與往年並無兩樣,小橋流水依舊,白牆黑檐如昨日一般。
各處城池似乎也看不到戰爭洗禮過的痕跡。
很快,葉千秋這一行人就出了大唐的邊境,來到了南晉。
在南晉的山野間行走,沒有用多長時間,便看到了南晉都城臨康的輪廓。
南晉都城雖然不如長安雄偉,但在世間也是能排進前幾位的大城。
柳白在這裏修行了很多年。
重歸南晉,對於柳白來說,或許有着不一樣的意義。
……
這一路上,葉千秋和夫子並沒有暴露出夫子的身份。
即便是柳白也不敢將夫子和眼前的這個八歲稚童聯繫起來。
至於寧缺,那就更不會了。
他的思緒雖然天馬行空,但還沒有天馬行空到那個地步。
畢竟,返老還童這事兒,他又沒見過。
即便是他現在已經是書院的十三先生,也無法去相信那些只存在於神話中的故事。
來到南晉的都城臨康之後。
眾人打算歇上一段時間,再繼續趕路。
主要是西陵神殿過段日子,有一個大儀式,名為光明祭。
葉千秋和夫子覺得,寧缺光明祭上出現,更為震撼一些。
……
一行人來到了臨康東城,和長安相同,臨康的東城也住着最窮困的人,而最窮困就是最普通的,因為窮困始終是人間的常態。
這一點,葉千秋深有體會。
無論是什麼樣的世界,什麼樣的國度。
最底層的人,總是最難發出自己聲音的那一波人。
也正是人間有了這些人的存在,才讓人間顯得很真實。
來到臨康東城之後。
即便是早就看慣了窮困的葉千秋,也覺得這裏的窮困已經不是一般的窮困。
比起長安城東城來。
這裏更加破落不堪。
長安城東城的百姓,尚且能有較為整潔的街巷,房屋。
但是這裏。
街道極為狹窄,居民亂搭的篷子佔去了大部分的面積,顯得極為擁擠,行走在其間需要不停躲閃着突出的鐵皮,還要防備着不被篷子裏人們潑出來的尿水灑到身上。
所以,大黑馬和馬車就被留在了街道外。
葉千秋、夫子、寧缺、小黑、柳白下了車,朝着街巷之中走去。
柳白蹙着眉頭。
顯然對於他來說,他和這種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夫子倒是樂在其中,這樣的地方,就是人間。
葉千秋踩着污水裏墊着的舊磚塊,在污濁的空氣和嘈雜的斥罵聲里前行着。
忽然聞到旁邊傳來一股有些油膩的味道。
轉頭望去,只見一名衣衫襤褸的婦人手裏拿着塊肉皮,正在用力地擦拭燒熱的鐵鍋。
幾名打着赤膊滿身泥的小男孩兒,站在鐵鍋旁等着,小手緊緊攥着破碗,眼裏放着光。
旁邊一道舊布隔成的廁所里有尿聲傳出,過了會兒後,舊布被掀起,一個女孩提着褲子走了出來,臉上看不到什麼羞澀只有惱怒,對着那些小男孩大聲嚷道:「這是你們吃的嗎?」
「不准饞!」
柳白看着這幕畫面,沉默片刻後,繼續向破落的街巷深處走去。
他走的度很慢,因為街巷狹窄,也因為他想多看,他蹲在街角一處水井旁不遠處,看着那些婦人洗衣服。
發現她們基本上沒用皂粉,便是連擱在旁邊的洗衣槌都很少用,只是用泡白的雙手不停地搓着。
這顯然和柳白的世界離的有些遠。
他是高高在上的劍閣之主。
何時彎腰看過這樣的人間。
小黑跟在葉千秋身邊,有些疑惑的朝着葉千秋問道:「師父,我們到這裏來做什麼?」
葉千秋笑了笑,道:「找人!」
小黑有些訝然,道:「找人?」
「找誰啊?」
葉千秋淡淡一笑,道:「等你見到他,你就知道了。」
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從師徒二人的身後響起。
葉千秋和小黑往邊上靠一靠。
只見先前見過的那名女孩端着一個飯碗走了過來,這個碗相對比較完整,瓷還帶着顏色,裏面盛着大白米飯,飯上蓋着青菜,甚至還能看到兩塊油渣。
那幾個應該是她弟弟的小男孩兒,興奮地跟着她身後,不時抬起手臂擦一擦鼻涕,應該是正在想着呆會兒應該能從那個飯碗裏搶幾口。
葉千秋和夫子對視一眼,跟了上去。
在這片破落坊市的最深處,有一間最破落的房子,女孩帶着弟弟們來到房前。
房前已經圍滿了像他們一樣的孩子,手上都端着飯碗。
弟弟踮起腳尖,看着別家孩子手裏端着的飯碗,轉身對她喊道:「姐,鄭麗麗家居然做的紅燒肉!做的紅燒肉啊!」
小男孩的表情異常誇張,手舞足蹈,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震驚神情,完全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女孩聽着弟弟的回報,臉色變得異常難看,推開人群擠了進去,看着一名衣着相對稍好些的同齡女孩,大聲說道:「今天輪到我家做飯!」
然後她望向破屋前那些端着飯碗的孩子,瞪圓眼睛說道:「輪到我家就是我家,誰要敢和我搶,我夜裏就去把他家房子給燒了!」
端着飯碗來送飯的孩子有十幾名,有些年齡明顯要比她大,聽着這話,卻是面露懼色,下意識里往後退了退。
那名和她同齡的女孩卻不怕她,還往前迎了兩步。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的飯碗裏擱着五塊厚厚的紅燒肉,所以她臉上泛着驕傲光澤,就像紅燒肉一樣,說道:「就你家這幾根爛菜葉子,怎麼能讓老師吃飽?」
「老師不吃飽了,怎麼有精神教我們?」
女孩的弟弟在旁邊輕聲說道:「是哩,姐姐,不如就讓老師吃紅燒肉,咱們把這碗白米飯分了好不好?」
女孩一拐肘把小男孩擠開,走到那名端着紅燒肉的女孩身前。
「鄭麗麗你這個不要臉的狐媚子,你這是給老師送飯還是要勾引男人?」
鄭麗麗被氣的小臉通紅,又不擅長對罵,手都開始顫抖起來,卻害怕碗裏的紅燒肉落到地上,不敢出手去撕女孩的嘴。
這時,只聽得吱呀一聲響,破屋的破門被人從裏面推開,那聲音給人一種感覺,門板隨時都可能會掉下來。
一名男子從破屋裏走了出來。
男子眉眼清晰至極,穿着件無領的薄布衫,烏黑的頭隨意地梳了個道髻,上面插了根筷子,神情寧靜而自然。
他看着屋外那些端着飯碗的孩子,看着孩子們臉上盼望的神情,忍不住微澀一笑,說道:「回去告訴你們父母,事先便說好一家家輪着吃,如果你們還是要堅持如此,那我只好離開這裏。」
聽男子說要離開這裏,那些孩子們像是聽到了最可怕的事情,趕緊把先前高高舉着的飯碗收回懷中,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那男子微微一笑,從門前女孩手中接過青菜飯,在廢磚隔出來的窗邊拿起筷子,蹲在門口便開始吃飯。
男子看着孩子們還不肯回家,苦笑說道:「還愣着幹什麼?把自已碗裏的飯菜趕緊吃了,再過會兒就要開始上課了。」
聽着這話,孩子們面面相覷,然後出一陣歡呼,要知道他們手裏的飯要比平時吃的好太多,他們早就饞了半天。
葉千秋幾人站在人群外。
面色不一。
寧缺有些震驚。
夫子很平靜。
柳白有些詫異。
小黑撓了撓頭。
葉千秋嘴角浮現出一抹笑來。
這個男子不是旁人,正是道門天下行走葉蘇。
現在藏身於臨康東城破落屋宅里的他,是那樣的平靜,那樣的普通,仿佛他在這裏已經生活了很多個年頭。
葉千秋很滿意葉蘇現在的狀態。
只有能將自己埋在土裏的人,才能飛的更高。
不願與泥污為伍的人,永遠領悟不到這人間之道的真諦所在。
葉蘇在長安城時,從他那裏借閱了不少書。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書上的道理再多,也不及自己親自融入人間領悟。
這時,人群外忽然傳來暴戾的喝罵聲和鞭聲。
一名神官在十餘名護衛的保護下,走到了舊屋前。
神官看着捧着飯碗的葉蘇,寒聲質問道:「誰准你在這裏授課的?」
那名神官肥頭大耳,穿着絲綢製成的神袍,說話的時候,手指微翹掩在鼻前,明顯很不適應街巷裏的污水臭味。
葉蘇說道:「臨康城裏授課需要批准嗎?」
神官寒聲說道:「你要教這些孩子勞作,沒有人會理會你,但據說,你每天授課的最後,都會講一段道解?」
葉蘇說道:「不錯。」
神官看着他厲聲斥道:「非神官不得解道,你這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葉蘇想了想,把手裏的飯碗擱到窗台上,說道:「您若要問我的罪,我隨您去。」
神官看着他臉上的寧靜神情,便覺得受到了極大的羞辱,因為他想要看到的是一個痛哭流涕的悔罪者。
他習慣從那種救贖者的角色里獲得快感,所以他覺得很憤怒,從護衛手裏接過鞭子,便向葉蘇的臉上抽了下去。
沒有人敢阻攔他,即便是那些抱着飯碗的孩子對老師非常敬愛,此時也只敢瑟瑟發抖地站在一旁,因為他是代表昊天意志的神官。
皮鞭破風抽出,葉蘇沒有什麼反應,他低着頭站在破屋前,似乎正在等待皮鞭在自已臉上留下血印。
皮鞭在污濁的空氣中寸寸斷裂,落在破屋前的污水裏,那名神官有些惘然地看着自已右手裏的鞭柄,不知道生了什麼事情。
然後他右手的五根手指也斷了,鞭柄落下,鮮血淌流。
神官臉色蒼白,看着自已的右手,看着手間淌下的血,痛的渾身顫抖,卻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呼痛的聲音。
他不是那種虔心向道,道心堅毅的人,之所以能夠忍住斷指的痛苦。
是因為他看到人群之外的柳白。
柳白一臉慍怒的看着那個神官。
西陵神殿在唐國之外的任何國度,都擁有無比尊崇的地位,一般的王公貴族都不敢得罪低級的神官。
然而在南晉這個國家卻有一個地方,西陵神殿都必須保持尊重,低級神官在那些人的眼裏和豬狗也差不多。
那裏是劍閣。
而柳白身為劍閣之主,更有這樣的權利。
因為柳白不止是劍閣之主,還是西陵客卿。
柳白只說了一個字。
「滾!」
那名神官便嚇得屁滾尿流,然後趕緊離開。
柳白的出現,葉蘇不以為意。
但是,當葉蘇看到柳白身旁不遠處的葉千秋時。
葉蘇急忙站起身來,大步朝着葉千秋走來。
然後朝着葉千秋誠摯的躬身道:「先生,您怎麼來了?」
葉千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這裏,所以,來看看你。」
「不錯嘛,也開始給孩子們上課了。」
葉蘇道:「這都是從您身上學來的。」
「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教孩子們讀書,是一件多麼有意義的事情。」
「原來,這才是修行。」
葉千秋笑道:「修行無分大小,看到你這樣的狀態,我就放心了。」
「不用管我,先給孩子們上課去吧。」
葉蘇聞言,微微頷首,待孩子們吃完飯後,他從破屋裏取出一塊小黑板,開始給孩子們上課,場間頓時變得安靜了很多。
葉千秋一行人站在外面,聽着葉蘇平靜而溫和的聲音,看着他很有耐心地對孩子們講解問題。
寧缺朝着葉千秋說道:「我怎麼覺得他現在有點像我的大師兄?」
葉千秋笑道:「他誰也不像,他就是他自己。」
葉蘇授課的內容和修行沒有任何關係,最開始的時候,是在講一種頭花的編織方式,接下來又開始畫圖,教那些男孩子做木工活,直到上課快要結束的時候,他才講了一段簡單的道解。
葉千秋看到葉蘇如此授課,很是滿意。
葉蘇的悟性的確很高。
無愧道門天下行走。
寧缺看到葉蘇這樣授課,卻是有些想不明白。
……
暮色漸至,街巷深處傳來家長們喊孩子的聲音,窮困人家一天只吃兩頓飯,晚飯的時間總是會稍早些,如果餓了好上床直接睡覺。
睡着了,就不餓了。
葉蘇揮揮手,示意今天的授課到此結束,夾着小黑板走進了破屋。
孩子們恭敬地向破屋行禮,然後嘰嘰喳喳吵鬧着散去。
葉蘇走了出來。
邀請葉千秋往破屋裏去。
葉千秋欣然前往。
葉千秋教過很多徒弟,在他漫長的生命當中。
能夠讓他覺得滿意的徒弟,其實並不太多。
不過,他從來不是一個苛責的人。
尤其是對自己的徒弟。
葉蘇不是他的徒弟。
但的確從他這裏學走了不少東西。
葉千秋很希望看到葉蘇真正破繭成蝶的那一天。
破屋裏,家徒四壁,只有一張小床,一個水缸,屋頂的氈皮破了很多洞,暮光漏下,倒是很明亮。
葉蘇請眾人坐下。
對柳白視而不見。
只與葉千秋說道:「先生怎麼也到這裏來了?」
葉千秋笑道:「路過,順便就來看看。」
「你現在的狀態,很不錯。」
葉蘇微笑說道:「全賴先生教誨,現在看起來,當年的自己,其實真的有些可笑。」
葉千秋搖頭道:「人生本就是一場不斷積累的過程。」
「無論是好還是壞,過往的一切,都是未來充實自我的養分。」
寧缺在一旁聽着,有些雲裏霧裏。
以他現在的境界,尚且不足以完全理解這句話。
但他隱約感覺到,葉蘇現在似乎已經比當年更強大。
葉蘇聞言,微微頷首,道:「我在長安城住的那一段時間,其實很疑惑為什麼先生要在市井之間停留,還教授那些孩子們讀書認字。」
葉千秋道:「現在明白了?」
葉蘇道:「只能說明白了一些。」
「大概就是六個字,修行無處不在。」
葉千秋笑道:「沒錯,修行無處不在。」
葉千秋一行人在這裏沒有住下。
因為葉蘇這裏的確條件有限。
葉蘇需要在這裏尋找自我。
但是,葉千秋已經過了那個層次,已經完全隨心所欲,無須刻意的去做些什麼,維持自己內心的平靜。
不過,寧缺倒是選擇在葉蘇這裏住下。
他說,他也想再看看人間疾苦。
於是,當天晚上。
葉千秋一行人便在臨康城住了下來。
住的地方,是柳白安排的。
身為南晉劍閣之主,柳白安排這點事情,還是能夠手到擒來的。
柳白在見到了臨康東城的貧民窟之後,一直沉默無言。
對於他這種習慣了高高在上的人物來說。
貧民窟的世界似乎和他的世界根本不是一個世界。
但人間就是這樣奇妙。
有人高到了雲端,有人低到了深淵。
人間的這一副畫卷,永遠不是單一的某種色調組成。
葉千秋越是在人間行走,便越是明白,修行本就是一場追尋之旅。
在修行的過程中,不斷的見識,不斷的認識自我。
最終達到自我超脫。
葉千秋還在路上。
……
臨康城的夜晚,繁星點點。
葉千秋和八歲大的夫子坐在一間花團錦簇的花園裏,看着那夜空。
夫子道:「在和昊天大戰之時,我曾想化作星空中的一輪明月。」
「可是,我最後改變了主意,你知道是為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