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永恆的道,足夠的法(1 / 1)
瓦山頂峰,一片安靜。
在桑桑落下第一子的時候,她就陷入了沉睡當中。
當然,桑桑之所以陷入沉睡,是因為葉千秋覺得她該睡一會兒了。
藉助這佛祖的棋盤睡一會兒,也是一件很有好處的事情。
寧缺看到桑桑昏睡過去,有些着急。
被葉千秋攔下。
寧缺出於對葉千秋的相信,自然便沒有再多言。
這時,葉千秋看着棋盤上的一顆黑子,一顆白子,笑了笑。
然後,捏起一顆黑子,落下。
岐山大師顯然沒有想到葉千秋真的選擇了落下第二子。
他怔了怔,道:「先生果然不凡。」
葉千秋笑道:「下棋就下棋,別賦予下棋太多的東西。」
「棋子太瘦弱,扛不住這麼多事。」
岐山大師微微頷首,道:「看來在先生眼中,棋盤就是棋盤。」
葉千秋道:「那是當然。」
「棋盤若是真的能成為一個世界,那我們這些執棋者,也不該坐在這裏下棋才是。」
岐山大師聞言,微微頷首,道:「受教了。」
說着,只見岐山大師抬起手來,捏起一枚白子,朝着棋盤上開始落子。
傍晚時分。
黃昏的餘暉,照耀着佛祖石像的臉龐,顯得格外莊嚴。
佛祖俯視着人世間的一切痛苦,仿佛也痛苦了起來。
他的眉是工匠在巨石間鐫刻出的線條,堅若鋼鐵。
一道極細的裂紋出現在佛祖的眉心當中。
這是一局漫長的棋局。
岐山大師的棋力驚人。
是葉千秋這麼久來,在此方天地之中碰到的棋力最高之人。
時間匆匆而逝。
轉眼間,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銀色的星光,灑落山巒間。
幾縷夜雲在巨大的佛像眼前緩緩飄過,隱隱傳來幾聲夜鳥的鳴叫。
坐在一旁看棋的寧缺有些坐立不安,桑桑昏睡的時間太久,他有些擔心。
但是出於對葉千秋的信任,他還是沉默等待着。
這時,葉千秋拍了拍桑桑,桑桑一臉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揉着眼睛。
岐山大師看着棋盤上的棋子,悠然說道:「先生棋力驚人,先生贏了。」
葉千秋笑道:「這棋盤質感真不賴。」
岐山大師看向桑桑,神情溫和。
「瓦山三局有很多年的歷史,但這盤終局,只出現過五次。」
桑桑好奇的問道:「還有四個曾經在這張棋盤上下過棋的人是誰?」
歧山大師說道:「夫子,軻先生,觀主,蓮生。」
聽見這四個名字。
桑桑並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變化。
反倒是寧缺有些驚訝。
他沒想到,連小師叔都來這裏下過棋。
葉千秋笑道:「我們的來意,想必大師已經清楚。」
岐山大師微微頷首,道:「先生既然來了,那這病自然是能治好的。」
葉千秋道:「只要是病,就能治好。」
「要是命丟了,就很難找回來了。」
岐山大師微微頷首,道:「先生所言,很有道理。」
「世間沒有治不好的病,只是如果要治好,會很難,而且會很痛苦。」
桑桑在一旁平靜而堅定的說道:「我不怕苦。」
歧山大師斬釘截鐵說道:「那我一定能治好你。」
葉千秋在一旁說道:「你治桑桑,我治你。」
岐山大師一聽,微微一愣,他朝着葉千秋看去,悄然說道:「我的病,已經病入骨髓。」
「難以醫治。」
葉千秋搖搖頭,道:「我剛剛已經說了,只要是病,就能治。」
「既然你沒有丟了命,那這病就一定能治。」
岐山大師嘆息一聲,道:「可是,我的命也不多了。」
葉千秋道:「想活就能活下去。」
岐山大師道:「螻蟻尚且貪生,更何況是我等。」
葉千秋笑道:「想活那就好。」
歧山大師道:「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葉千秋道:「是啊,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這時,歧山大師伸出兩根手指,搭在桑桑的腕間。
桑桑身體虛弱,手腕細的就像蘆柴棒子。
「好陰寒的氣息,仿佛自深淵中來。」
歧山大師的手指緩緩離開桑桑的手腕,嘆息說道。
「陰寒氣息作之時,必然極為痛苦,也不知道你是怎麼熬了這麼多年,尤其小時候是怎麼撐住的。」
岐山大師看着桑桑繼續說道。
寧缺着急的在一旁問道:「大師,用什麼方法才能把這道陰寒氣息去掉?」
岐山大師沒有回答寧缺,而是很有深意的看了葉千秋一眼,然後說道:「先生的方法很妙。」
葉千秋道:「寫字本身就是一種修身養性。」
「不過,她的身份比較特殊,所以,需要在這裏學一些佛。」
岐山大師微微頷首,朝着桑桑問道:「小姑娘可願隨我參佛?」
桑桑不解,不明白大師為什麼會忽然提到此事。
桑桑看向寧缺,寧缺看向葉千秋。
顯然,寧缺聽出了葉千秋剛剛的話外之音。
修佛,是葉千秋准許的。
「為何要桑桑修佛?」
寧缺既是問葉千秋,也是問岐山大師。
歧山大師在一旁說道:「桑桑是大千世界,光明自然不能驅逐或消滅掉她體內的陰寒氣息,而佛法不同,佛法尋求的不是鎮壓而是解脫,不會引起那道陰寒氣息的敵意,甚至可以能讓那道陰寒氣息於佛前明悟,自行解脫。」
葉千秋則道:「佛法,道法,都是法,因為桑桑體內無限大,所以想要有永恆的道,就得有足夠的法。」
寧缺聞言,大概明白了二人的意思。
「永恆的道,足夠的法。」
寧缺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分解道法。
寧缺在一旁問道:「那要修佛修到什麼境界,才能解脫那道陰寒氣息?」
歧山大師自手腕上解下一串虎桃木的念珠,擱在蒲團前的地面上,望向桑桑平靜說道:「若她能一朝成佛,自然便能得到大解脫。」
葉千秋道:「成佛也好,成魔也罷,最終還是要明悟自己。」
「當桑桑明悟自己的那一天,她的病自然也就好了。」
寧缺訝然:「明悟自己?」
自己如何去明悟?
難道桑桑不是桑桑?
可是桑桑就是桑桑。
寧缺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麼,好像又什麼都沒有抓住。
這時,寧缺突然看着歧山大師認真問道:「桑桑用不用剃光頭當尼姑?」
「當然,為了治病當幾年尼姑也沒有問題,但如果將來她的病真的治好了,你們佛宗會不會哭着喊着不讓她還俗,非要她坐在蓮花座上受那些和尚參拜?」
歧山大師怔怔看着他,很意外於他最關心的問題居然是這個,感嘆說道:「在家出家都可以修行,自然不用讓她剃髮為尼。」
葉千秋對寧缺有些無語,這小子一天天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時,桑桑便要跪在一旁,向歧山大師行禮。
岐山大師擋住了桑桑,道:「無須多禮。」
「我能救你,便算是自救。」
桑桑看向葉千秋。
葉千秋點頭,道:「大師說的沒錯。」
「你安心聽大師講佛便是。」
岐山大師坐在一旁,開始說道:「無數年前,大禪師優婆崛,上承佛祖智慧,自創不淨觀,又得繫念之法,便是今日佛宗所說禪法里的方便法門。」
「那繫念之方便法門,行來殊為簡單,你若起噁心,便拿一黑色石子放在身前,若生善念,便放白色石子在身前,漸漸修行,直至白色石子與黑色棋子的數量相等,直至心轉純淨,黑石漸盡,身前只余白石。」
「所謂黑白便是棋枰之事,所謂法門便是弈棋之事,我瓦山多修黑白之道,而你要修的卻是怎樣把黑石變成白石。」
桑桑有些不解,問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怎麼變?」
歧山大師取出一枚黑色的棋子,擱在先前那串虎桃木手鍊中。
然後他看着桑桑說道:「你想它白,它便能白。」
棋瓮里的黑棋有很多枚,看上去都極為相似,幾乎一模一樣。
但她能夠看出棋子之間哪怕再細微的差別。
桑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變白。
不是把黑棋變成白棋,而是把自己變白。
看着那枚黑棋,她想着歧山大師的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心想如果真能做到想白就白,也不用陳錦記的脂粉,那真是太好了,而且很方便,難怪大師剛才說佛門把這個叫方便法門。
幽暗微寒的洞廬內,洋溢着輕鬆的笑意,然後漸漸回復平靜,歧山大師講解佛法的聲音,不時響起,中間偶爾穿插着桑桑的疑問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今夜的講解暫告一段落,歧山大師和葉千秋持手說道:「先生,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我讓觀海帶幾位到寺里去休息。」
葉千秋起身,微微頷首,道:「這樣也好。」
於是,一行四人在觀海的帶領之下,朝着下方的爛柯寺行去。
岐山大師看着幾人離去的背影。
眼中閃過一抹莫名之色。
「世間多有智者,而多智如妖者,唯有此人。」
「縱使是夫子亦有所不如。」
岐山大師低聲念道。
……
夜半時分。
崖洞裏變得愈發的幽靜無聲。
歧山大師心中略有不安。
廬門微響,是觀海回來了。
「師傅,葉先生他們已經在前寺安歇。」
歧山大師看着自己的徒兒,忽然問道:「盂蘭節會馬上便要開了,依然會商討冥界入侵之事,你對此事如何看法?」
觀海看着師傅憔悴的容顏,一心想着讓他早些去休息,說道:「誰也不知道冥界在哪裏,只不過是傳說罷了。」
歧山大師笑了笑,說道:「笨蛋,傳說變成現實,那就不再是傳說。」
觀海憨厚地笑了笑,說道:「那等變成現實再說。」
歧山大師又問道:「你對那位葉先生有什麼認識?」
觀海微微一怔,發現師傅今天似乎有些異樣,說道:「這位葉先生確實不凡。」
「弟子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岐山大師道:「怎樣的人?」
觀海支支吾吾,想了半天,才說道:「就是很奇怪的那種感覺。」
「說不上來。」
岐山大師道:「矛盾,而又平衡。」
「他身上有着從屍山血海之中走出來的味道。」
「也有眾生煙火,百家歡樂的味道。」
「還有塵世高遠,淡泊一切的味道。」
觀海在一旁不停點頭道:「師傅,您說的一點都沒錯。」
「就是這種怪異的感覺。」
「一個人的身上,怎麼能同時擁有這麼多特質呢?」
岐山大師聞言,沒有回答觀海的話,而是又問道:「觀海,那你對懸空寺又有什麼認知呢?」
觀海一聽,更是疑惑,道:「您以前從來不准我問懸空寺,還有別的不可知之地的事情。」
岐山大師微微一笑,道:「你在爛柯寺做二十年住持,或者說隱居些年頭,總有一天也是要去懸空寺的,所以現在提前知道一些也無妨。」
觀海道:「哦……師傅,可是我對懸空寺好像一無所知。」
歧山大師說道:「懸空寺的由來,其實與冥界入侵的傳說息息相關。」
「冥界入侵,是為永夜,佛法里稱之為末法時代,到那時,世間一切都會被毀滅。」
「佛祖當年便看到了無數年後的慘怖畫面,他冥思苦想數百載,思考怎樣解決這個問題,然而卻依然沒有想到方法。」
「佛祖感知到自己圓寂之期,便於極西荒原深處,覓得一淨土,大願力修築一寺廟,並予以永世之屏障。」
「佛祖集佛學禪經於其中,命後輩佛門弟子極優秀者,均可入寺聽經修行,這便是懸空寺。」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佛祖經過無數年思考,依然沒有想到阻止末法時代到來的方法,因為這本來便是世界的因果,有生必然有死,甚至直至萬世痛苦輪迴,所以他希望後世佛門弟子,可以藉助懸空寺的庇護。」
「在末法時代的毀滅洪流里倖存下來,能夠幫助寺中的僧人,熬過漫長近乎永恆的長夜,憑藉着堅毅的精神與隱忍沉默,等到嶄新的婆娑世界的降臨。」
歧山大師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輕聲嘆息說道:「然而如今的佛宗,似乎已經忘記了佛祖的教誨,不再那麼想了。」
觀海道:「那又如何呢?」
岐山大師道:「他們想要找到冥王之子,殺掉他。」
「而他們認為,書院的十三先生是冥王之子。」
觀海一臉訝然,道:「不會吧。」
岐山大師道:「這不是關鍵,關鍵的是,他們如果動了寧缺,會給佛宗帶去毀滅性的打擊。」
觀海道:「為什麼啊師傅?」
岐山大師長嘆一聲,道:「因為,道石的死,和那位葉先生,也有些關係。」
這時,夜風吹拂。
洞廬外,出現一架佛輦。
佛輦掀起一道縫隙,一個穿着深褐色僧衣的僧人,從佛輦上走了下來。
這名僧人雙眉直若橫尺,眼若寶石,眉眼間隱見風霜之色,額上亦已有了皺紋,然而卻讓看不出來年齡。
這位僧人來自懸空寺,是懸空寺的戒律院座。
僧人走下佛輦,緩步走入洞廬,單手合什,道:「師叔,看來你都知道了!」
對於突然闖入的僧人。
岐山大師顯得很是平靜。
歧山大師平靜道:「寶樹,你不該來。」
懸空寺戒律院首座,法號寶樹。
寶樹靜靜的看着歧山,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師叔剛剛說道,道石的死和那位葉先生也有關係,對嗎?」
歧山大師微微一笑,說道:「我不否認。」
寶樹又道:「那寧缺便是冥王之子,對嗎?」
岐山大師道:「衛光明都不敢確定的事情,我如何敢確定。」
寶樹神情漠然的說道:「如果寧缺真是冥王之子怎麼辦?」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如果寧缺是冥王之子,夫子怎麼可能收他為弟子?」
寶樹搖頭說道:「夫子非常人,能行非常事,就算他收冥王之子為弟子,也不是什麼很難想像的事情。」
歧山大師看着他說道:「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想像,那麼無論是懸空寺,還是知守觀做任何事情都沒有意義。」
寶樹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如果夫子知道寧缺是冥王之子,還收入門內,那麼算整個世界想要殺死寧缺,夫子也會站在寧缺那一邊。
但寶樹依舊說道:「冥王之子快要甦醒,我是唯一能夠證明的人。」
「而寧缺如果有夫子的護持,那麼我就更相信他是冥王之子。」
歧山大師看着他的目光驟然間變得極為鋒利起來,道:「懸空寺為何從不像書院那般兩世相通?」
「因為懸空寺本來就是我佛宗用來在末法年代裏保存佛性的地方,要求的便是與世隔絕,不可知之地,便應不可知!」
「你是懸空寺戒律院座,並不是天下行走,非奉佛諭不得入世,你為何要來瓦山?還不離去!」
寶樹一臉平靜的說道:「來自然有來的道理。」
岐山大師道:「來的應該是七念,而不是你,你若不是佛緣深厚,與淨鈴生出感應,成為轉世的掌鈴者,憑你知命中境的修為,又如何當得了戒律院首座?」
「既然你是轉世的掌鈴者,你就更應該謹慎,不得妄動淨鈴,更不應該被曲妮瑪娣說動,從荒原來到人世間!」
一時間,洞廬內,有些平靜。
……
爛柯寺中。
葉千秋和小黑坐在禪院的某處,看着天上的繁星。
小黑說道:「師父,佛家講究來世,真的有來世嗎?」
葉千秋道:「我輩修道者,只證今生,不證來世!」
這時,寧缺從屋子裏走出來,伸着懶腰,一臉好奇的說道:「葉夫子,如何只證今生?」
葉千秋悠悠道:「認準一條道,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