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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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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的僧人渾然如玉,他看了一眼懸空寺,然後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

    便在這時,西南方向極遙遠的懸崖峭壁處,忽然垂下無數白色的晨霧,霧氣微濕,較諸空氣為重,自崖畔緩緩向着天坑底部墜落,看着就像是一道白色瀑布。

    天坑裏本來濕氣就重,自生霧瘴,此時匯入地表無數晨霧,頓時變得白茫茫一片,那座雄偉的山峰上雲霧繚繞,山腰之下完全無法看到,仿佛消失了一般。

    懸空寺在霧中時隱時現,仿似佛國仙境。

    天坑裏的雲霧流淌度很快,山峰里的黃色寺廟時隱時現,有時候還偶爾能夠看到山腰之下的世界。

    大概有風從天坑底部向上呼嘯而起,山腰間的厚厚的雲層被吹散了很多。

    山腰之下,是層層疊疊、數不清有多少層的梯田,天坑底部有河流,還有農舍。

    天坑底部極大片的原野上有着很多人,他們膚色黝黑,衣餓襤褸。

    年輕的僧人再次看到這一幕,微微一嘆。

    當年,他從懸空寺離開,看着這一幕離去。

    如今,他再次回到懸空寺,並且又看到了這一幕。

    懸空寺存在了多少年,那些凡人大概便在天坑底部生活了多少年。

    不知有多少代在不見天日的潮濕陰暗地底,辛苦的勞作,任勞任怨的生活。

    他離開時,曾經就想過,有朝一日,或許他可以將這些被懸空寺壓榨世代的農夫解放。

    但是,多年以後,他發現,他沒有那樣的力量。

    以至於,他十分沮喪。

    如今,他煥發了新生,重新擁有了力量。

    但,這力量遠遠還不夠。

    他需要更龐大的力量。

    他朝着不遠處的一棵青樹看去。

    那是一株樹幹灰白,葉若蒲團的青樹。

    那就是昔日佛祖圓寂之地。

    年輕僧人朝着那棵樹下行去。

    他有大宏願,他當普度眾生。

    但普度眾生,當從推翻懸空寺開始。

    年輕僧人朝着那棵樹下走去時,原野間便出現了一個人。

    那是一名面容黝黑蒼老,僧衣破舊,渾身灰塵的老僧。

    老僧面色如常,盤膝而坐,合什於胸前的手掌微微側翻,一道極為精純悠遠的佛息,油然而生。

    年輕僧人朝着那老僧走去。

    那老僧看到年輕僧人之後,臉上泛起了驚訝。

    「是你?」

    年輕僧人道:「是我。」

    老僧看着年輕僧人沉默不語,片刻後,他才說道:「菩提樹下,自有菩提果。」

    「我不攔你。」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道:「多謝。」

    隨即,年輕僧人繼續朝着那棵樹走去,然後,在那棵樹下坐了下來。

    這時,藏身在地底的巨大天坑中,依然雲霧繚繞。

    巨峰間的黃色寺廟若隱若現,好一片清靜安寧,忽然其中一座廟裏響起一聲極淡然悠遠的佛號。

    過了一段時間,數十名穿着深紅色僧侶服的苦修僧人,順着懸崖間的陡峭石徑,攀到了地面之上,這些僧人的面容上沒有什麼神情,看上去就像是石頭。

    為的那名僧人,身上的僧侶服明顯與眾不同。

    他是懸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他微微眯眼,看着眼前荒涼一片的原野,微微皺眉。

    先前那聲佛號,來自懸空寺的講經首座。

    數日之前,講經首座回到懸空寺之後,便完全不再見任何人。

    只是,從那之後懸空寺的夜裏,總是能聽到那一聲聲猶如被關在籠子當中的凶獸的吼聲。

    七枚知道,那聲音是由講經首座發出的。

    很快,七枚就看到了在原野之中坐着的老僧。

    還有在那菩提樹下坐着的年輕僧人。

    七枚認得那老僧。

    那老僧是懸空寺講經大士,因為觸犯佛門戒律,又受到不成器的私生子的拖累,於兩年多前被戒律堂判入荒原苦修,算時間已經到了苦修期滿的日子。

    當七枚看到了那在菩提樹下坐着的年輕僧人時,眼中閃過一抹驚愕。

    隨即,他忍不住低呼一聲。

    「岐山師兄……」

    沒錯,那年輕僧人便是岐山大師。

    岐山大師,在佛宗的地位很高。

    即便是講經首座也要稱他一聲師兄。

    更別提是尊者堂首座七枚。

    七枚看着年輕無比的岐山大師,眼中滿是震駭和疑惑。

    他不知道該如何去處理這件事。

    隨即,朝着樹下的岐山大師合十行禮之後,帶着一眾僧兵,返回了懸空寺。

    岐山大師就在菩提樹下坐了下來。

    他相信,既然世間曾經有過一位佛祖,那定然可以有第二位佛祖。

    ……

    南海,一艘小舟在浪間時起時伏,海面上的太陽異常熾烈,魚早已潛進了深海,海鷗自然也消失無蹤。

    一位青衣道人正坐在小舟上,承受着烈日的曝曬,臉色卻沒有變得黝黑,而是蒼白無比。

    這是南海的深處,距離陸地不知多少萬里,早已看不到海岸線,青衣道人站在在舟頭,看着浪花翻卷,卻仿佛在看着海岸邊的潮起潮落。

    青衣道人低聲說道:「世間一切都是昊天註定,所有事物的運行都在昊天的掌握之中。」

    「可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出現呢?」

    青衣道人的目光朝着遠方看去,仿佛能看到極遠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青衣道人緩緩說道:「再等等……再等等……」

    ……

    葉千秋從知守觀出來,和葉紅魚道別,看着這個不算高大的少女。

    葉千秋突然說道:「《易經》研究的如何了?」

    葉紅魚平靜道:「還算通順。」

    葉千秋道:「若是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到長安去問我。」

    葉紅魚道:「您還要回長安嗎?」

    葉千秋道:「當然,長安很宜居。」

    葉紅魚頓了頓,然後說道:「寧缺他們還好吧。」

    葉千秋笑道:「放心,他們暫時無事。」

    葉紅魚道:「您打算將他們藏到什麼時候?」

    葉千秋道:「我想,他們很快就可以重新回到人家。」

    葉紅魚道:「很快是多久呢?」

    葉千秋道:「很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兩年。」

    葉紅魚微微頷首,道:「好。」

    葉千秋看了一眼西陵神殿,道:「這地方風水不好。」

    「啊?」

    葉紅魚聽到這句話有些發愣。

    葉千秋笑了笑,道:「有時間,我教你看風水。」

    葉紅魚道:「哦……」

    葉千秋拍了拍葉紅魚的肩膀,看了一眼道觀後方遠處的那座青山。

    和葉紅魚說了一句。

    「走了。」

    隨即,葉千秋和小黑的身影消失不見。

    葉紅魚怔怔的站在原地,愣了好長時間,方才離去。

    ……

    長安。

    小院。

    葉千秋和小黑又開始了日復一日的平靜生活。

    然而,這個平靜生活也沒有平靜多久。

    這一日,夫子來到了小院,和葉千秋吃着火鍋,喝着酒,聊着天。

    夫子道:「你這個人壞的很。」

    葉千秋道:「我怎麼就壞了?」

    夫子道:「你給佛宗豎起了另一杆大旗,如果真的有新的佛祖出世。」

    「那這新佛祖是不是也得尊稱你一聲道祖?」

    葉千秋搖頭道:「我的意思其實很簡單。」

    「萬事萬物,滅之簡單,想要將其改頭換面,卻是很難。」

    「我相信世間還是美的事物多一些。」

    「所以,沒有簡單粗暴的去滅掉懸空寺。」

    「即便滅了懸空寺,天下依舊還會有很多信佛之人。」

    「如何去改變這些人。」

    「芸芸眾生,活着不易。」

    「所以,我想,與其這樣,不如再造一尊佛祖出來。」

    「讓新佛祖去改變佛宗的陳珂。」

    夫子道:「你這樣做,很省力氣。」

    「但你不怕將來有一天,世界變為佛的世界嗎?」


    葉千秋笑道:「那又如何?」

    「昊天的世界裏,道門強盛,依舊有佛的存在。」

    「在佛的世界裏,佛門強盛,但也依舊會有道的存在。」

    「水至清則無魚。」

    夫子聞言,喝了一口酒,看着蒼穹,道:「我到底該如何選擇呢?」

    葉千秋笑了笑,道:「你好好想想。」

    「想不通就呆着。」

    ……

    夫子想的事情,普通人自然不會懂。

    葉千秋倒是懂,只是不想和他去深究什麼。

    畢竟,很多時候,想要想通一件事,還得靠自己。

    夫子隔三差五的來找葉千秋喝酒。

    搞得葉千秋都有些嫌棄這老小子。

    這一日。

    一個人來到小院。

    他是朝小樹。

    離開長安許久的朝小樹這一次回來,可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他是帶着老婆孩子一起回來的。

    看到朝小樹回來,小黑很開心。

    朝小樹帶着老婆孩子來拜訪葉千秋。

    順便來打聽寧缺的事。

    葉千秋只說讓他別想太多。

    ……

    天啟十六年秋後的整整一年間,長安城生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事,但真正引世間所有人矚目的,是那一件接着一件的喪事。

    大唐朝堂之中,接二連三的有老臣逝去。

    而沒有逝去的一些人,也逐漸接近了自己生命的尾聲。

    比如,大唐國師李青山。

    小院裏。

    秋風拂着微黃的落葉在庭院間滾動,李青山把目光從落葉處抬起。

    將手中的棋子落下之後,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拿出一塊白色方巾掩着嘴唇,輕輕咳了兩聲,然後仔細把方巾疊好,藏進袖中。

    這一年來,李青山看着明顯的老了,也沉默了很多。

    李青山看着葉千秋,緩緩說道:「生老病死本是自然之事。」

    「但真到了這個時候,終究還是有許多不舍。」

    「您能體會這種感覺嗎?」

    葉千秋道:「大概能體會一些。」

    李青山道:「這一年,死了不少老人。」

    「陛下的身體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我在擔心大唐的未來。」

    葉千秋笑道:「你還真是一個稱職的國師。」

    「都到了這等時候,還在擔心大唐的未來。」

    李青山道:「如果夫子一直在,那麼大唐自然沒有問題,就算有些問題,也只不過是些池塘里的漣漪,掀不起什麼驚天駭浪,然而夫子總有離開的那一天。」

    葉千秋道:「那又如何呢?」

    「這世上本就沒有永恆的王朝。」

    「即便有一天大唐沒了,也是自然之事。」

    李青山道:「您在長安住了這麼久,應該是有感情的吧。」

    葉千秋道:「你想說什麼?」

    李青山道:「我知道,您對大唐並無惡意,而且,我還知道,您一定能比夫子活的更久。」

    「所以,我想求您,能否在將來大唐危急之時,拉大唐一把。」

    葉千秋蹙眉道:「這似乎有些不太合理。」

    李青山道:「我知道,這個請求有些唐突,大唐對於您而言,只是浮雲。」

    「但……您應該知道,在您身邊生活的這些街坊鄰居,他們都是大唐的子民。」

    「如果有一天,大唐面對危機,他們能否在危機之中存活下去呢?」

    「我想,您一定不願意看到您身邊的這些老鄰居成為那狼煙之下的亡魂吧。」

    葉千秋聞言,將手中的棋子放在棋盤上,淡淡一笑,道:「你說的話,成功打動了我。」

    「你的請求,我可以答應。」

    「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李青山眼中湧現出一抹喜色,道:「有什麼條件,您儘管提,只要是我能辦到的。」

    葉千秋道:「明天一早去西城的胡記,給我買兩籠包子回來,要一籠肉餡的,一籠素餡的。」

    李青山聽着這個條件,微微一怔,然後一臉歡喜的點頭,道:「好,沒問題。」

    ……

    秋雨落長安。

    轉眼間,又是一年過去。

    在這一年最開始的時候,中原的局勢其實十分緊張,尤其是在那些知曉爛柯寺之變真相的大人物眼中,更是如此。

    爛柯寺之變,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可以認定是那個神秘的葉夫子在庇護冥王之女。

    那麼葉夫子便應該是整個天下的敵人。

    而葉夫子在大唐,在長安。

    書院沒有動他的意思,甚至還傳出了夫子和那位葉夫子整日把酒言歡的小道消息。

    這個消息無疑在表明,書院和那位葉夫子是站在同一戰壕之中的。

    這對於世上的很多大人物來說,都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一個夫子就足以讓人頭疼。

    現在,又多了一位葉夫子,而這位葉夫子還被很多人稱之為葉神。

    懸空寺講經首座被暴揍的事情在很多大人物的耳中流傳着。

    講經首座回到懸空寺之後整整一年閉關不出,也在這些大人物的耳中流傳着。

    甚至有小道消息說,講經首座可能活不長了。

    小道消息還說,那位葉神在暴揍了講經首座之後,講經首座的不滅金身也受到了重創。

    很可能在不久之後離開人世。

    很多大人物都在觀望着。

    有很多人以為,西陵神殿會逼迫大唐交出那位葉夫子,甚至隨時有可能以此為藉口,號召世間億萬昊天信徒,向唐國起一場聖戰。

    然而,等了一年多。

    依舊沒有等了西陵神殿的動靜。

    直到十餘日前,西陵神殿正式詔告天下冥王之女的真實身份,這直接導致大唐朝野陷入數百年來最激烈的紛爭之中。

    原因在於那冥王之女的師父葉千秋一直住在長安,書院沒有絲毫阻攔的態度。

    而且書院十三先生寧缺與冥王之女的關係,書院也一直沒有明確表明過態度。

    幾乎所有官員和百姓,在這時,都對書院提出了質疑。

    傳說中的永夜將至,世界將會毀滅。

    這個傳說幾乎人人都聽說過。

    面對世界可能毀滅的結局。

    沒有人不會不在乎。

    找到冥王之女,拯救世界,拯救自己,這是如今世間所有人的想法。

    自然也包括大唐的人。

    書院面對這種情況,自然沒什麼說法。

    依舊沉默,沒有態度。

    葉千秋這裏,無人敢來打擾。

    但是,街里街坊的人,似乎都傳開了,桑桑就是冥王之女,而葉千秋作為桑桑的師父,很可能是冥王之女的護持者,很有可能也來自冥界。

    起初,不少人對這說法嗤之以鼻。

    但是,架不住傳言越傳越厲害。

    很多街坊鄰居,也都在想,葉千秋到底是不是冥王之女的守護者,是不是來自冥界。

    於是,葉千秋的過往被翻出。

    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在天啟十年出現在長安之後,就一直沒離開過。

    在此之前,找不到任何關於他的痕跡。

    而這些信息的傳出,讓更多的人恐慌起來。

    很多街坊鄰居都開始刻意躲着葉千秋。

    甚至在葉千秋這裏上課的幾個孩子都被自己的父母給困在了家裏。

    隨着日子的推移,最後只剩下虎頭和阿南來上課。

    虎頭就是面片兒館李三兒的兒子。

    阿南就是家裏賣油餅的那個。

    這一日,小黑提着一筐雞蛋回來,臉上很是鬱悶,朝着葉千秋說道:「師父。」

    「這些人怎麼這樣啊。」

    「這幾年,您對他們咋樣,免費教他們的孩子讀書。」

    「還時不時的救濟窮的沒飯吃的那些傢伙,現在不過是一些謠言而已,他們就如同躲瘟神一樣的躲着咱。」

    「這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麼就捂不熟他們呢?」

    葉千秋坐在屋檐下,看着杏樹枯黃的落葉緩緩飄下,淡淡一笑,道:「趨利避害,畏死樂生,人之常情罷了,他們都是普通人,不必太過苛責。」

    小黑看着葉千秋氣定神閒的樣子,忍不住說道:「師父,要不我們離開長安吧。」

    葉千秋聞言,笑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小黑,屋子裏的書你該多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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