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6章克段於鄢(1 / 1)
要說隴右隴西這些地方,其實在大漢國當中處於一個相對來說比較奇怪的位置。
說鬧騰罷,這個地方確實是比較鬧騰。
漢末初亂就在涼州隴右,其勢一直向東方波延,直至中原大亂,進而三國鼎立,說是其為三國動亂的起因,或許也有一定的道理。
但是說忠誠罷,這個地方也比較的忠誠。
歷史上涼州本身的離心傾向卻似乎並不嚴重。東漢初有竇融自命行河西五郡大將軍事,但是沒跟隈囂、公孫述似的長期割據,劉秀遣一使去,即刻歸順。東漢末雖然韓、馬領着羌胡騎兵把全州上下都蹂躪了一個遍,但實際控制區域有限,朝廷仍然能夠不間斷地往那兒派遣州刺史和各郡太守。後來馬超攻陷冀城,殺死刺史韋康,實欲割據涼州,結果被楊阜、姜敘等當地豪強聯起手來,瞬間就給趕跑了,隨即迎夏候淵上隴。
這種矛盾的心態,其實就是大漢當下的一個縮影。
不僅是在隴右,在關中,還有在中原的腹地,甚至是在天子治下的許縣等地,一部分的人早就不斷的琢磨着『塗高』究竟是什麼,另外一部分的人則是叱責前者為野心家,是大漢的破壞者。
在這樣情況之下,有人懷疑斐潛有篡位之心,並且想要推翻大漢,也自然是大有人在。
要說當下的大漢局面,曹操挾持天子, 斐潛另立尚書, 孫權佔據江東,表面上還算一家, 實際上的割據局面已經是展開了,雖說之前滅了一個篡位的袁術,現在這個階段大家都沒有表示什麼對於大漢的篡僭之心,但是實際上篡僭之勢卻已成。
可以說當下的局勢, 距離將大漢天子廢除, 只是一步之遙。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龐統和荀攸這樣的人自然也是不例外。
倘若是當下斐潛動了心思,借着兵勢往上再走一步,羽檄交馳, 從北到南, 可能就是瞬間變換旗幟!
尤其是在斐潛才剛剛平定了周邊叛亂的情況下,借着機會立旗,說不得這些地區的士族大戶為了保護自己的地位,便是當即俯首稱臣擁戴斐潛上位也是大有可能的。
歷史上這些地方大概也是這樣, 曹丕那小子稱帝的時候,並沒有並沒有造成北方各州郡政治形勢上的大動盪,大動盪早在曹操去世的時候就發泄完了。當然也和曹丕放棄了他老子的鬥爭路線, 選擇媾和模式有一定的關聯。
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 這個天子採購的事件就非常有意思了。這種微妙的心態,也在龐統和荀攸之間顯現出來。
龐統的建議,很是直接, 似乎之因為『欠錢』, 便是要拒絕天子的物品採購述求, 但是實際上是在簡簡單單的說貨物麼?
顯然不是。
在高層政治當中,或許傻子才是死盯着錢財而忘記了其他方面的
另外一旁的荀攸,也不是傻子。他那種想要說卻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又擔心又糾結的狀態其實也代表了荀攸當下的心態
所以從斐潛那邊得到了一個『時候未到』的答案之後, 荀攸多少緩了一口氣, 而龐統麼, 雖然有一點詫異,但是覺得既然是斐潛的決斷,那麼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漢祚之事難以復振,這基本上算是當下有識之士心中的計較了。
除了少部分, 甚至不能算是保皇派的保皇派依舊聚集在大漢天子周邊,其餘大多數的人,心裏都有數,就連歷史上的諸葛亮心中也是明白,所以他出山輔佐保劉備,在《隆中對》裏面是將『霸業可成』放在了『漢室可興』前頭
只有改朝換代,才有天下太平的可能,繼續苟延殘喘,會不會再起亂子呢?
這是歷史上諸葛亮的擔憂,也是當下很多人的擔憂。
荀攸拿着賬本走了, 他暫時放下了心中的擔憂,但是他感覺對於未來的前途, 卻更加的晦暗難明起來。
龐統在一旁托着腮幫子,學着斐潛的樣子在輕輕敲擊着桌案。
斐潛笑道:『士元欲舉歷陽侯之玉乎?』
龐統擺擺手說道:『若舉玉有用,某便是舉個十七八回』
斐潛大笑起來。
『主公, 此事某思之,並無不可之處,何不行之?』龐統坐正了些, 問道。
龐統的意思,斐潛也是清楚。
畢竟皇帝,不管怎樣,終究是一個維護了三四百年統治的一個存在,不管怎麼折騰,大漢皇帝依舊是姓劉,而權臣麼,大漢三四百年間多如過江之鯽,斐潛要是最終邁不過那一步,等他死了以後,能夠順利地把權力移交給下一代嗎?
有漢以來,豈有權臣不篡而能延續多代者?
霍氏、竇氏、鄧氏、梁氏莫不如此也,只有王氏是傳了兩代的,但終究還是逃不出一個『篡』字。
到那時候,權力重新洗牌,誰還能保得四方安靖嗎?
曹操年歲大了,斐潛次之,然後孫權和劉協的年齡相差無幾。
正常來說,曹操會死在斐潛前頭,而孫權會成為最後贏家。
一個當了一輩子傀儡的皇帝,能轉眼之間振作起來,有雄才大略,宏圖大展,振興大漢麼?若是繼續由臣子執政,那麼會不會依舊出現第二個的,第三個的割據大佬?然後這一場從董卓開始綿延的戰爭,還要打多少年?
現如今斐潛在關中三輔執行的政策越發的表現出其優勢的地方,但是也正是因為這些優勢,以至於山東士族持續的污衊和抵制,甚至在其統治的區域之中不斷的向普通百姓渲染斐潛的殘暴和貪婪,以此來襯托其統治的正確性。
雖然說謊言遲早是有揭開的一天,但是就像遲到的正義不是正義一樣,若是斐潛根本等不到揭開的那一天呢?
因此對於龐統來說,肅清內部和外部的敵對勢力,便是其職責,像是當下借着這個機會敲打一番山東士族,龐統覺得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即便是假借天子的名義又怎麼了?當年董卓廢帝的時候,山東士族一幫子也不見得放個屁,現在不給欠錢了就能跳老高?怎麼有這個臉呢?
其實這個臉還真可能有。就像是後世不也是很多雙標狗麼,在這一邊義正辭嚴的罵着鳳凰男綠茶女又當又立什麼的,然後一轉頭到了另一邊就立刻喊着大佬還差掛件麼富婆還缺快樂球麼
龐統知曉這樣的行為,卻會影響到商業的往來,但是如今東西之間的商業往來漸漸失衡,也就是說現在斐潛付出到東面的總價格超出了從東面那邊獲取的,所以龐統自然就認為即便是斷絕了和東面的商業往來,對於整體大局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但是有時候,一些事情,並不能只是盯着表面上的價格差距。更何況對於斐潛當下來說,商業承擔的職責,可不僅僅是提供賦稅,增加收入而已。
斐潛在表面上並沒有特別的關注商業,僅僅是提出『士農工商』四民平等,各業並重的說法而已,也沒有讓商人出任一些正兒八經的地方職務,只成立了一個大漢商會來規範商人行為,在某些程度上也迷惑了一些人,認為斐潛對於商業,商人的態度,也就是如此而已。
對於這些,龐統不是很理解,所以斐潛也有必要給他解釋一下。
斐潛笑了笑,然後指了指桌案上豆盤之中的芝麻餅,說道:『士元可知此胡麻由來?』
胖頭黑鳥抖了抖毛,斜眼看着豆盤上的芝麻餅,『主公之意,是宛如烹食一般,當有火候?』
斐潛點了點頭,又搖搖頭說道,『為何張騫之時就有胡麻,而今方有芝麻餅?』
芝麻餅個頭不大,外表有芝麻點綴,看起來金黃酥脆,吃起來外焦里嫩,其中加有奶酪和精鹽,甚為可口。當然,如果還要讓某些人覺得高端一些的,便可以說裏面加了芝士,頓時是不是就符合某些人的口味了?
斐潛初到大漢的時候,對於食物的要求也不算是很高。他原本以為大漢雖然沒有調料沒有味精沒有辣椒什麼的,但是食物純天然啊,新鮮啊,應該可以適應,但是沒想到也是痛苦了好長一段時間。
根本就沒有什麼穿越人士一到古代,誰便吃點什麼東西就扯着脖子叫過癮,甚至感動的眼淚汪汪熱淚盈眶的感覺
漢代的東西,其實很多都不好吃,相當不好吃。
烹飪手法非常簡單,所謂新鮮也僅限於少數的幾種,比如自己在田間地頭院內屋角種植飼養的,或是在池塘河內捕撈的,其他的基本就沒有新鮮可言。就算是在城內集市當中售賣的菜餚原材料,也很多並不新鮮了,畢竟漢代沒冰櫃,也沒有什麼保鮮手段。
再加上漢代的一些蔬菜,和後世的蔬菜其實有很大的差別。
就拿簡單的蘆菔和菘菜來說,當然這是漢代的稱呼,若是後世的叫法,則是蘿蔔和白菜。然後這蘿蔔白菜什麼的天生就長那樣,幾千年來不帶變的?
顯然不可能。
經過了一代代的選種、培育,優勝劣汰,甚至改良、嫁接,才能成為人們餐桌上的美味。僅以當下而論,這年月常見的蔬果個頭都沒有後世的一半兒大,而且纖維比較粗,費牙,味道也比較嗆,有的甚至發苦,因此很多都是用來鹽漬、酒漬,否則真心不好吃,味道什麼的,也是比後世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斐潛來了之後,改進了不少,否則按照漢代原本的烹飪方式,白水煮清水燉,扔點粗鹽扔塊醋布,真要是後世那些嬌滴滴娘公子小妖精穿越到漢代急頭白臉的吃一頓,會不會因為食材新鮮而感動不是很清楚,但是吃哭了那是肯定的。
芝麻,就是胡麻。
胡麻從張騫通西域的時候就已經有了。
正經來說,從張騫那個時候到現在,胡麻怎麼說都應該很流行了,但是很遺憾,不管是在之前的河洛,還是在荊州,斐潛都沒有看到什麼芝麻做的菜餚,就連芝麻油都很少見
原因很簡單。
芝麻種植不多。
那麼為什麼芝麻種植量不多呢?要到了斐潛這裏才大規模的種植,然後推出了芝麻餅這種小糕點,並且開始成規模的榨取芝麻油呢?
『遭值文、景玄默,養民五世,天下殷富,財力有餘,士馬強盛。故能睹犀布、玳瑁則建珠崖七郡,感枸醬、竹杖則開牂柯、越巂,聞天馬、蒲陶則通大宛、安息。自是之後,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於後宮,薄梢、龍文、魚目、汗血之馬充於黃門,巨象、師子、猛犬、大雀之群食於外囿。殊方異物,四面而至』
斐潛忽然背起了一段書來。
龐統似乎略有所得,沉思起來。
『孝武皇帝五度出塞以擊匈奴,兵卒多喪,戰馬十不歸一。因其軍費不足,乃重課商賈,蠱告豐裕,家破人亡者十之八九,最終反噬其身』斐潛緩緩的說道,『更有甚者,西域戍輪台者,不過數千人,然需漢之大供,輾轉千里而資之?』
『何故?無商也。』
有時候斐潛看到一些漢代文獻檔案記錄就覺得很搞笑,西域那麼大,養個幾千人的兵卒竟然還不能當地供給,還需要從大漢千里迢迢運輸糧餉?
然後滿朝文武都將皇帝當猴子耍?
端着絲綢之路金飯碗在討飯?
是真的這麼窮困,還是裝作這麼困苦的?
在斐潛之前,大漢的這些政治上層人物,沒人是真想把商業行為全部徹底禁止,但同時也很少有人重視商業。在這些人看起來,商人之於國家,就好比是奴僕,離了這類奴僕,可能家裏就髒了,就沒人洗衣做飯了,但真不會有誰認為這種奴僕會有多麼重要,必須給予鼓勵和賞賜。
此外士族子弟還對商人有種天然的敵視。
一方是寒窗苦讀,詠史誦經,走關係拉人情,好不容易當上了官吏,還要從小地方做起,即便是刮地皮也要分給同僚進貢上司,搞了多久才能攢些家底。而另外一方則是看着商人帶着商隊跑了幾趟,便是盆滿缽滿富得流油。
這尼瑪怎麼能忍?
干他!
但是如果拋開士族子弟對於商賈的怨念,商賈究竟對於小農經濟有怎樣效用?
比方說有個窮山溝,不通商賈,其居民就光知道耕作果腹,織麻禦寒,那麼勞作成果只要夠自己一家人用的就成了,其餘閒暇都只能用來發呆或者造人。
因為即便是多生產了農作物,沒有用啊,自己吃就只能吃那麼一些,又沒有足夠的存儲技術和設備,那麼最終便是任憑多出來的農作物爛在田地里。
某天有個商賈來了,給他們帶來了鐵器,帶來了陶器,帶來新的生產工具,使他們花更少的精力就能夠獲得更多的產出,只是農戶必須生產出比平常更多的產品才能購買得起。於是部分農人想要更為舒適的未來,就開始在期間內更加努力勞作,生產出更多的農作物。
過了一陣子,又有商賈到來,帶來了牲畜和絲織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於這山溝里的農人也算是大額消費,或者說是奢侈品了。雖然換走了農夫的積蓄,可是交易之後,農夫的生活也變得更舒適,更充實,更有意義了,有了耕牛的農夫不再需要用自己的肩膀去拉犁,減輕了苦痛,甚至也不用自己的孩子還沒長大就要下田
還有商賈帶來了遠方的信息,使得這些農夫,或者他們的孩子開始走出大山
就像是芝麻。
『胡麻之初,通西域之得也,然儲於御苑,止逞君王私慾』斐潛緩緩的說道,『今方使繁植廣布,以之制餅』
龐統沉吟了片刻,『如今主公欲植於山東乎?』
斐潛微微點了點頭。
種植,不僅僅是種植一個胡麻。
在山東之士那邊,是太久沒有商人了,所有的信息都是封閉的。就像是斐潛用錢幣打開了胡人教化的道路一樣,也需要商人去培育出山東的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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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山東的市場,山東的商人,山東的手工業都變成了關中的形狀之後
愚蠢者只盯着眼前的利益,遠慮者才會着眼於未來。
龐統皺眉想了想,嘆了口氣,『或是在下急切了些』
華夏的物產相對來說還算是豐富,諸物可以不假外求,同時士族子弟普遍眼界有限,因此絲綢之路並沒有得到多少的重視,但是中亞那幫子人不同,盯着華夏的絲綢茶葉,眼珠子都噴出火來了,如今斐潛重開西域,影響面還不夠廣泛,真要是傳播開了,那些傢伙不發了瘋一樣的往東而來?
龐統想着,忽然說道:『某忽想起一事這溫侯之處』
『溫侯麼』斐潛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暫且先放放』
收復了西域,重新打開了絲綢之路,這確實是呂布的功勳,但是隨着西域的形態發生了變化,從一開始的戰爭模式轉變成為了當下的貿易模式之後,就漸漸的產生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華夏傳統以商賈為賤業,對於商業行動大多疏於管理,更不會深入研究,基本上等於放任自流,作為西域都護府大都護的呂布,多半也不會考慮到這些問題,因此在這一段時間之內,斐潛就收到了不少反饋呂布部下,私下設立哨卡,大肆徵稅,吃得腦滿腸肥的問題
有從直尹監的記錄,有私下的暗線密奏,還有像是高梧桐等人對於西域的一些情況的描述,都說明了這個問題已經出現,並且蔓延開來。
而呂布對於這個問題似乎並未察覺,又或是不以為然?
現階段,還是讓子彈再飛一會兒罷。
或許換成漢代的話,那就是『鄭伯克段於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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