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第205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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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辭
亭外更深露重,宛如秋夜。九辰剛一出來, 便禁不住低咳了幾聲。
隔着火杖, 熊暉察覺到旁邊少年面色蒼白得不正常, 忙討好道:「馬車上有狐裘,末將這就讓人去取。」瞧方才的情形, 這位小殿下,果然對巫啟恨之入骨,也不枉王上一番苦心。
&必了。」九辰聽到亭中傳來的腳步聲,偏過頭, 迅速擦掉喉間湧出的血色, 沉聲吩咐:「立刻出關。」
熊暉何嘗不擔心再生變故, 當即喚來兩名軍士, 仔細吩咐:「立刻扶小殿下去馬車裏休息。」他自己卻帶着護靈軍挾劍斷後,防止巫王強行搶人。
巫王帶着子彥急追出來, 見那少年的影子已消失在火光里,不由大慟, 急怒之下,一劍逼開攔路的兵士, 掠下高台。
熊暉沒料到青龍劍威力如此驚人,大叫一聲「不好!」, 急忙帶人緊追而去。若是九辰出了任何閃失, 君上必然性命堪憂, 到時他熊暉, 就是西楚的大罪人!
追至一半, 忽見前方劍光凜凜,傳來激烈的纏鬥聲。熊暉躲到暗處,定睛一看,卻是離恨天阻住了巫王去路,兩人斗得正酣。而子彥則不知所蹤。
沒想到,這危急時刻,離恨天竟成了一把好使的刀。熊暉略鬆了口氣,同左右囑咐一番,留下一半人盯着這邊的動靜,自己依舊帶人去保護九辰。
從觀戰亭步下高台,不過五丈的距離,九辰卻因肺腑間衝撞的氣血備受煎熬。待腳底終於觸到地面站穩後,他再也堅持不住,喝退那兩名兵士,獨自扶牆吐出一口積血。
血跡烏黑,是中毒之象,噴濺在被風雨銷蝕的石牆上,散發着異常刺鼻的血腥味兒。
九辰扶牆喘了會兒,胸中方才透過一股新鮮氣流。待嗅到那血的味道,他怔了一瞬,才扯了扯嘴角,若無其事的擦掉嘴巴上沾染的血跡。
那丹藥的威力,果然不容小覷,以他體內那點殘存的內力,根本撐不過一夜。也不知,楚王此刻,是不是也如他一樣,備受煎熬。
想到此處,他有些疲累的閉上了眼睛,緩了片刻,平復了一下肺腑內的血氣,才慢慢扶牆站直了身體。
&下?」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蒼老的聲音,因激動而帶着哭腔。
這聲音……九辰背脊一僵,幾乎疑是夢裏,半晌沒有動。手,不自覺抓住了石牆。
&下,是老奴啊!是老奴啊!」
晏嬰說着,已老淚橫流,疾步跨過來,跪倒在石牆後,盯着那少年熟悉而單薄的背影,滿目淚花,泣不成聲:「殿下,老奴總算找到你了!」
此地正是一處風口,冷風灌入腑中,九辰又抑制不住的低咳了一陣。他知道不能在這裏拖得太久,壓住肺間不適,轉過身,若無其事的笑道:「我又沒死,你哭什麼?」
月光映照下,他臉色蒼白得愈發厲害。晏嬰跪行幾步,撲上前緊緊抱住對面少年的雙腿,悲聲大哭,如何也不肯鬆開。
九辰身體幾不可見的顫抖了一下,片刻後,卻皺起眉毛,道:「我很好,不必掛念。倒是你,這麼婆婆媽媽,哪裏像一個內廷總管?」
晏嬰抬起髮髻散亂的頭,止不住的落淚:「老奴老了,走不了長路了。老奴是害怕,殿下再丟了。到時,老奴可去哪裏找殿下?」
九辰一怔。
做了這麼多年的內廷總管,晏嬰觀察力向來敏銳。對面少年那異常蒼白的臉色且不說,借着雀台上投射而下的火光,他很快便注意到石壁上那片黑血,胡亂抹了把淚,又急又慌的問:「殿下可是受傷了?」問完,仿佛已經篤定了這件事似的,也顧不得什麼君臣禮儀,急切的站起來要查看九辰的傷勢。
九辰不着痕跡的避開他,沙啞的聲音略帶疲累:「無妨,我走得太急,岔氣了而已。」
感受到晏嬰戛然而止的動作,和劇烈顫抖的手掌,他又極隨意的挑起嘴角,道:「我再不是什麼殿下,我要走了。日後,你要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晏嬰一懵,見那少年已扶着石牆,摸索着朝外走去,這才恍然明白,他的小殿下,眼睛是真的看不見了,登時愴然追上兩步,問:「殿下要去哪裏?」
九辰沒再吭聲,只固執的摸着牆,朝前方走去。仿佛,那個方向,就是他心之所向。拐角處,兩名兵士,已在等候,見九辰出來,恭敬行過禮,便扶着他朝馬車停着的方向走去。
晏嬰心痛得幾近窒息,還欲再追,卻被守在馬車四周的楚兵攔了下來,只能徒勞的喚了幾聲「殿下」,便痛哭着跌坐在地。
等了這麼久,盼了這麼久,他還未從重逢的激動和喜悅中緩過來,就要面臨又一次長久到不知時日的分離。他老了,也許這一別,便是永別。他一個老奴尚且如此,他侍奉了大半輩子的君上,又該如何承受這一切?
九辰聽着身後悲戚的哭聲和楚兵的呵斥聲,腳步一頓,轉頭吩咐:「那老奴有些瘋癲,拖遠了便是,莫傷了他。」
&一名靈士應了聲,自去解決此事。
直至那哭聲漸漸聽不到了,九辰才一躍登上馬車。
因馬車內放置着熏爐,並鋪着厚厚的毯子,一進去,便有暖氣撲面而來。只是,沒了冷風舒解,肺腑間氣血衝撞的卻愈發強烈了,連胸口也越來越悶。九辰拿拳頭抵住車壁,又運力逼出了幾口淤血,才稍稍緩解。
一陣雜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熊暉帶人趕了過來,語氣甚是凝重的稟道:「巫軍已逼近關外十里之地,末將立刻護送小殿下離開。」聽得出來,目前形勢於楚軍而言,不大樂觀。
因為雀台上乍然而起的沖天劍光,巫軍又朝闕關逼近了數里。雖然惡戰未起,濃重的肅殺氣息已悄悄在曠野之上瀰漫開來,壓迫着每一個楚兵的心臟。熊暉稟報完情況,頓了頓,硬着頭皮道:「王上有令,那副鐵鏈還需殿下——」
話未說完,便被馬車內的少年冷冷打斷:「對付我這個階下囚,理應如此。」
熊暉被堵得啞口無言,道了聲「得罪」,便命人取來那兩副玄鐵鑄成的沉重鐐銬,親自捧着東西跳上車,重新鎖住那少年的手足。
處理妥當,熊暉點了一名武功高深的上靈士駕車,自己則翻身上馬,緊貼在馬車旁側,驅馬朝關外疾馳而去。
從闕關到越女關,路途還很長,他須得有十分把握能控制住九辰,才敢放心上路,防止巫王半路搶人。
月光如銀霜,流瀉而下,給濃密的夜色籠上一層薄薄的紗。
馬車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一路飛馳,劇烈顛簸着,發出隆隆的撞擊聲。九辰好不容易壓制下去的內息又開始胡亂竄行,扶着車壁猛咳了一陣,「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依舊是刺鼻的血腥味兒。緊接着,全身經脈忽然好似都絞纏在一起般,傳來一陣痙攣似的抽痛。九辰一驚,忙用十指緊扣着車壁,穩住身形,額角青筋暴漲,涔涔滴流着冷汗。
奔出五里地時,熊暉忽見前方甲兵林立、火光沖天,似聚集了不少人馬。他驟然失色,以為是巫軍堵住了去路,忙大聲喝令停止前進。
&軍,前面好像是王上的車駕!」他身旁的副將激動的道。熊暉定睛一看,果見那隊兵馬中樹立的赫然是繪着青木圖案的楚國大旗,中間簇擁着一輛華貴的青蓋馬車。馬車上,楚王白髮飄揚,傲然而立,正雙目炯炯的看向這邊。
熊暉萬萬沒料到楚王竟親自來了闕關,又驚又喜,立刻帶領眾將迎了過去。
&將叩見王上!」熊暉當先翻身下馬,跪倒在楚王車駕前,語氣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楚王知他此行不易,嘉獎了幾句,命他起身,迫不及待的問:「辰兒如何?」
熊暉欣喜的稟道:「小殿下深明大義,已勸得巫啟退兵,現下就在馬車裏休息。」
&好。」楚王連道了好幾個「好」,神色間滿是欣慰,吩咐叔陽:「快帶辰兒來寡人這裏。」
叔陽快步走至九辰所乘的馬車旁,連喚了數聲「小殿下」,車中都無人應答。他經事多,畢竟老練,很快察覺到不對,急忙從外面推開車門。
車廂里,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底板和車壁上零星的印着黏黑的血跡。車中人,卻不知去了何處。
只車內放置茶爐的小案上,擱着一個水囊。叔陽記得,這是臨行前,楚王特意解下了自己的貼身水囊,命他送給九辰的。
後腳趕來的熊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恐的道:「這、這不可能。」
叔陽似是想到了什麼,鑽進車廂,顫抖着拿起那個水囊,擰開塞子,果然有濃重的血腥味兒從裏面鑽了出來。
&這是——!」
叔陽喉間發緊,手掌忍不住顫抖起來。他神色沉重的步下馬車,將東西呈到楚王面前,道:「這應是,小殿下留給王上的解藥。」
楚王踉蹌後退一步,體內被他以內力壓制住的毒性,肆無忌憚的發作起來,直絞得他全身經脈都痙攣起來,繼而,胸口劇痛,「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叔陽騰身而起,眼疾手快的扶住楚王,沉痛道:「主公……」
楚王痛心頓首,咬牙道:「他寧願毒發身亡,也不願留在西楚,不願再見寡人麼?寡人機關算盡,終是算錯了這一步。」
說罷,他目光如電,森然盯着熊暉:「追!立刻帶人去追!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給寡人抓回來!」
巫王和離恨天一路從雀台廝殺到地面,皆是被對方劍氣劃得一身血色。劍刃一餵血,兩人都起了殺意,劍招亦越發兇狠。
留守在闕關的楚兵聽聞楚王駕臨,士氣大漲,俱是喜笑顏開,也顧不得巫王如何,便齊齊催馬向關外涌去,迎候楚王大駕。
巫王和離恨天不約而同的停了動作,僵在原地。
&賬!」巫王怒不可遏的盯着在他眼中十分可恨可惡的青衣人:「若孤的世子有一絲一毫閃失,孤定將你剝皮抽骨,剁成肉泥!」語罷,身影一閃,便挾劍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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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闕關西側的雀嶺之上,一輛極普通的烏蓬馬車,正在崎嶇狹窄的山道上飛馳。這條山道,其實可以算是闕關的一條隱秘出口,只因道路太過艱險,失足墜崖之事屢屢發生,人們走的也就少了。
這樣一條險道,這馬車走的卻極穩當,令人不得不感嘆趕車人技術之高。只是,走到下一個山道拐口時,馬車卻毫無預兆的停了下來。因停的急,車廂免不了顛了顛,車裏立刻傳來一陣劇烈的低咳聲。
&下可還撐得住?」趕車人聽到動靜,長吁一聲,勒馬停車,急切的詢問道。
半晌,車裏傳出一個低啞沉着的聲音:「無妨。儘快和阿雋會和。」
趕車人這才稍稍放心,馬鞭一揚,正欲繼續驅車前行,定睛一看,前方山道轉彎處,薄薄的山霧中,隱約立着一個白色人影,衣袂翻飛,似仙人般,隨時可乘風離去。
這雀嶺中冤魂無數,那道白影又出現的極詭異,趕車的青年一皺眉,揚聲問:「閣下是何人?可否讓個道,讓在下的車馬過去?」
霧中人一動不動,亦無半絲回應傳來。
青年暗道不妙,莫非,竟是運氣不好,撞上了傳說中的「鬼打牆」。少主還在等着,那些難纏的楚兵很快就會追上來,他可不能在此地浪費時間。計較一番,大喝一聲,正欲鬥着膽子駕車從那「鬼」身上碾壓過去,那霧中的白衣「鬼」竟慢慢的轉過身,朝這邊看了過來。
月光映照出一張蒼白俊秀的面龐,以及一雙溢滿哀慟的眼眸。
青年大驚,登時一躍而起,抽出座下藏着的長刀,朝那白影砍去。誰知,還沒靠近那影子,忽覺頸間一涼,低頭一看,一截冰冷的玉簫已抵在他喉結之上。
他也終於確信,這並不是什麼鬼,而是個內力精深的白衣少年。寒意,漸漸從腳底竄至背脊,敗局已定,青年心急如焚的看向馬車,一時間拿不準這突然冒出的白衣人到底是哪一方派來的,正苦思脫身之計,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子彥收回玉簫,迅速朝馬車掠去。
車廂里靜悄悄的,並無一絲動靜。可子彥卻知道,以那少年慣有的警覺性,斷不會毫無防備。也許,他只要一觸到車門,便立刻會召來暗箭。
子彥忽然有些喉頭髮緊,顫抖着伸出手,貼上車門。
定了片刻,車廂里依舊沒有動靜。
子彥心陡得一沉,隱隱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他驀地用力推開車門,待隔着稀疏月光看清車中的情形,驚痛至極,僵立原地。
車裏的少年,雙目緊閉,冷汗淋漓的靠在車壁上,唇角凝着乾涸掉的烏色血跡。他十指緊扣着車廂一角,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顯然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原本俊美的面龐,慘白如紙,不斷淌流着冷汗。
聽到動靜,少年扯了扯嘴角,低聲笑道:「我們互相放過,不是很好麼?」
說罷,他十指陡然攥緊車壁,偏過頭,低咳了一陣,喉間又湧出一股黑血。腕間鎖鏈,亦不可避免的發出極輕微的撞擊聲。
子彥目光劇烈的顫動起來,半晌,才漸漸從悲痛中抽離出一絲意識,伸出手,替那少年將額前黏濕的碎發撥到耳後,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不起,對不起……」
他一遍遍的懺悔着,在這孤魂遊蕩的山嶺間,毫無顧忌的宣洩着積壓在心底十多年的愧疚與自責。他早該想到,那樣蒼白的面色,絕非一個健康的人該有的。他早該想到,若楚王真的疼愛他,又豈會捨得讓他作為休戰的籌碼,隻身到闕關犯險。
可他也萬萬沒料到,楚王竟會如此狠辣,用一副玄鐵鐐銬,像對付階下囚那樣,來對付自己血脈相連的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