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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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這麼一個意外,都尉府晚上的接風宴也給攪了,太子無心宴席。但這迎的是代表了西狄王的正使一行人,不能隨意取消,故他人雖列席,卻是心神不定,坐下去沒多久,以更衣為藉口,暫時離席而去。
他心裏記掛那位女子,不想打發宮人去問,親自趕到她住的地方。正好郎中剛看完病,阿菊送人出來。李承煜便攔住詢問情況,得知並無大礙,小淑女只是受了驚嚇,郎中已開了副安神定心的藥,這才放下些心。
他吩咐阿菊好生照顧小淑女,不可大意,讓她有事儘管來找自己,叮囑完了,這才轉了回去,歸座後,回味起黃昏花樹那小淑女緩緩回首望向自己的一幕,頗覺驚艷。聽她以琴聲詮釋鳳凰台曲,雖有誤,但只要自己略微加以點撥,日後必定是位難得的知音。又想她落水後被自己所救抱着回來時,她應當是嚇壞了,縮在自己懷裏,猶如小鳥依人,實在可憐,又是可愛。一陣胡思亂想,頻頻走神,以致西狄使者為了套近乎讓譯者向他詢問京都的風土人情都沒聽到,還是被坐他身畔的謁者孫吉暗暗扯了一下衣袖,這才回過神,應對了過去。
李玄度看了侄兒一眼,知他方才必是去看那個菩家女兒了。
這時使者轉向他,問明日何時動身。
李玄度命譯者通傳,巳時動身,到時候,路上所需的補給都將準備妥當,問他是否還有另外所需。
這使者在路上被小王子折磨得不輕,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能治他的人,李玄度說什麼就是什麼,他無所不應,立刻點頭稱是,道自己也無另外所需。
李玄度便問太子,明日是否同行。
李承煜一時間想不出留下來的藉口,謁者孫吉又在旁邊看着他,他只好勉強點頭,道一併上路。
李玄度一笑:「那便如此說定了。」
明早要動身,各自都有隨行,需要收拾的隨身物不少,眾人也都差不多盡了興,酒宴也就隨之結束。
楊洪安排人送使者等人回驛置歇息,又送太子回西庭,走了幾步,太子屏退了左右,命他上前與自己同行,一邊走,一邊閒談笑道:「孤這些日住這裏,叨擾楊都尉了。」
楊洪忙道:「怎敢當太子殿下如此之言?楊洪能有今日,全賴殿下賞識和提拔,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效朝廷之恩!」
李承煜勉勵他兩句,話題一轉,低聲道:「孤記得前幾日你曾提過一句,你府中有位故人之女。她是何方人氏?為何一直被你收留在家?」
他一頓。
「今日若非她出手救了小王子,落水之人怕便是小王子了。孤甚是感激,欲給她賞賜。」
楊洪遲疑了。
菩家女兒傍晚在園裏為救小王子落水一事,他已經聽章氏說了,剛才心裏有點牽掛,正想送完人再去問問情況,沒想到太子突然向自己打聽起了她的來歷。
六年前,承今上大赦天下之恩,菩家女兒早已不是罪身了,但她祖父當年的罪名太過敏感,自己也不知道太子對菩家的態度到底如何,若是貿然說了出來,萬一給小女君招來不利,那便是自己的罪了。
楊洪不想說,就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一句,說是一個從前對自己有恩的故人之女,因家中變故,她無所依靠,自己收留了她。
李承煜是個聰明的人,怎麼聽不出來楊洪在敷衍自己,有些不悅,停下腳步皺眉道:「孤不過是出於關心這才過問。她到底何方人氏,你為何遮遮掩掩?」說完朝前大步走去。
楊洪知太子不高興了。
菩家女兒的身份也不是什麼秘密,在自家這麼多年了,太子若存了心,派個人去福祿鎮隨便一問就知道了,自己瞞也是沒用。
他遲疑了下,忙快步追上,大着膽子試探道:「殿下,小臣斗膽問一句,宣寧三十九年因大案獲罪的菩公,殿下如何看待?」
李承煜一怔,看了他一眼,說:「國之干臣,天下文宗,老了卻糊塗,隨梁太子謀大逆之事,身敗名裂,可惜了。」
楊洪聽他語氣無深惡痛絕之意,猶豫了下,終於道:「她姓菩,正是菩公孫女,當年獲罪發邊時還小,因其父對小臣有恩,故小臣不自量力收留了她。」
李承煜吃了一驚,停步:「你說什麼?她是菩猷之的孫女?」
楊洪垂首:「正是。小臣方才所言,字字是真。小淑女充邊之時,年方八歲,身世堪憐,性情亦佳,相識者無不言其好。她今日救了小王子,也是回報朝廷當年的大赦之恩。」
楊洪終究還是擔心太子會因她祖父罪而遷怒於她,暗暗用話提醒,菩家小淑女不但人品無瑕,更是無罪之身,說完偷偷看太子。
年輕的太子殿下定立原地,一動不動,也不知在想什麼。
楊洪等了片刻,正想再試探太子口風,見他突然像是回過神來,道:「我知曉了,你退下吧,不必送了。」
楊洪喏聲,感覺太子不像要對菩家女兒不利,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將要戌時末了,小王子還在菩珠那裏眉開眼笑地吃着各種在銀月城和前些天路上吃不到的細點,阿菊做的核桃糕、棗糕、還有一盤杏花糕,吃得不亦樂乎。跟他來的隨從等在外面,已是催了好幾次,他置若罔聞。
菩珠心裏有點不安。一是擔心他吃得太多晚上積食,二是不想憑空又得罪李玄度,見他終於吃完了手裏的一塊花糕,打了個飽嗝,伸手又要去拿,趕緊擋住,拿手帕替他擦了擦沾着糕點屑的嘴角,哄他回去。
小王子眼睛盯着糕點,使勁搖頭:「我不回去!我不想和四兄睡!天天要我洗腳!煩死我了!晚上我睡你這裏好不好?」
在自己沒到一定的位置之前,菩珠不想也不能得罪任何一個人,其中自然包括這個陰險皇叔李玄度。
她哄:「你四兄是個好人,頂好頂好的人。你這麼說他,他知道了會傷心的。」
睜眼說瞎話,菩珠自己都覺着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小王子哈哈地笑:「他才不會傷心,他對我又不好!不像你,今天你剛認識我就救了我。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菩珠正色道:「我一見你就覺投緣,好似我們以前在哪裏見過一樣。你有危險,我自然要救你。」
小王子詫異地睜大眼睛:「真的?」
「真的,我們有緣分!」菩珠用力地點頭,「你明日還要動身上路,再說這麼晚了,我怕你再吃下去會吃壞肚子,不如回去睡覺,好不好?」
小王子還是不大樂意,這時阿菊走了進來,笑着指了指外面,外頭跟着就傳來葉霄的聲音:「王子殿下,秦王殿下命我來接你回去休息了!」
小王子有點怕這個臉上帶刀疤的人,知道自己是挨不過了,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又打了個飽嗝,從坐的地方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阿菊做完頭油後,摘的杏花還有點剩,丟了可惜,菩珠就將剩下的花瓣風乾,自己試着做了這花糕,做出來清甜可口,見小王子愛吃,就另取了塊乾淨的手帕把剩下的全都包了給他,笑道:「這是我自己做的,你帶去,明天路上吃。」
「王子殿下!」
葉霄的催促聲又響了起來。
小王子接過糕點,無可奈何地走了。
李玄度坐在燈下,手握一冊黃卷,頭也不抬地道:「洗!」
小王子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走到床邊,回頭偷偷瞄了一眼,見他背對着自己,趕緊把藏衣服裏帶進來的糕點壓到自己的枕下,預備半夜偷吃,藏好了,這才跟着侍女出去洗漱,洗完回來爬上床,不放心,伸手又摸了摸,慘叫:「我的花糕!」
糕點已經飛到了桌上。小王子嚷道:「不許你趁我睡着偷吃!這是她親手做的花糕,她給我的!」
李玄度自然知道懷衛今晚去了哪裏,口中的那個「她」又是誰,哼了一聲:「明天你帶路上吃!」
小王子噘了噘嘴,躺了下去。
李玄度就着燈火再讀片刻的道家經,聽到身後懷衛在床上翻來覆去發出的聲音,怕燈亮着影響了他,便吹了燈火也上床躺了下去。
他閉目,靜靜地調着呼吸,排空雜念。
這是他從前在靜心經里習來的呼吸之法,能助入眠。
一個少年,被流放在了守陵的萬壽觀里,一千多個如死一般寂寞的日日夜夜,陪伴少年的只有一盞青燈,一室黃卷,一隻孤影,以及這一冊偶從黃卷里抽出的靜心經。
「四兄,你都這麼老了,為何還是不納王妃?」
李玄度緩緩地滑入了那片他潛意識中其實並不如何願意回想的模模糊糊的記憶泥潭裏,朦朧之中,正因無法自拔感到痛苦之際,耳邊忽然傳來一道幽幽的話語之聲。
他悚然而醒,心跳飛快,意識到自己正身在河西郡城宣威都尉府西庭某間屋的床上,繃緊的身體隨之一松,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沒有作聲。
「我知道你以前的事。我猜京都之中,必是沒有哪個女子願意做你王妃,要是隨你一道去守陵,豈不糟糕?」
那頑童在夜色中嘻嘻一笑,語氣幸災樂禍。
「對了,四兄你不會是到了現在還是雛兒吧?!」
懷衛這回抱着肚子哈哈狂笑,仿佛這是世上最可笑的事,一邊笑,一邊飛快地往床裏面滾了過去,怕他要對自己施加報復。
李玄度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好睡覺了,明日還需早起。」
懷衛卻半點兒也不困。就在片刻之前,他在被窩下決定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方才說的話,不過是個引子而已,當下宣佈:「我要納她做我的王妃!就是今日撫琴的淑女!本來我只打算和她玩一下的,但方才,我決定了!」
李玄度忍不住咳了起來:「你胡說什麼?」
「我是說真的!我父王兄弟的一個兒子,十歲就娶了妻子!我也快十歲了!雖然她身材不好,太瘦了,抱起來肯定還不如抱小羊舒服,但我不在乎。等她做了我王妃,我天天給她吃好東西,我會把她餵胖,讓她陪我一起玩,我們再一起抱着小羊睡覺!」
「她今天為了救我,自己險些淹死了,我得報答她!」
李玄度將那菩家女兒傍晚落水上岸的濕身一幕從腦海里驅逐出去,哼了一聲:「要是沒記錯,我也曾捨身救過你,怎就不見你感激我?」
「你我是兄弟,你不救我誰救我?再說了,我要是出了事,你怎麼向外祖母還有我娘親交待?」懷衛的語氣聽起來是理所當然。
李玄度一時無語,頓了一頓,語氣變得嚴肅了起來:「別再胡說八道!睡覺!」
畫面實在美好,懷衛越想越是興奮,從床上一骨碌爬了起來。
「我說的是真的!等我到了京都,我就去求外祖母,讓她做我王妃!」
李玄度下了床,重新點亮燈,把燈台端到床頭,照了照自己小老弟的臉,盯着他:
「晚上她是不是和你說什麼了?是她說要做你王妃?」
「沒有,是我方才突然想到的,我要她做我王妃!四兄你幫幫我吧,可不能叫我的侄兒仗着他是太子搶走了她!」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腦海里浮現出那夜在福祿客棧她與那少年深夜私會的一幕,今日又勾引了侄兒李承煜。最不能忍的,是連區區小兒她都不放過!
他冷冷地道:「她不是好人。往後你要是敢再說一句娶她做王妃的話,我就殺了她。」
懷衛嚇了一跳,生氣地嚷了起來:「你敢?」
李玄度冷笑:「你不是說知道我以前的事嗎?我都敢謀反,殺區區一個女子而已,算得了什麼!」
懷衛被他兇狠的眼神給嚇住了,方才生出的十歲納妃的雄心壯志頓時煙消雲散,再也不敢吭聲。
「給我睡覺!」
懷衛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躺了回去。
李玄度緩緩地吁出一口氣,正要熄燈,葉霄來了。
「殿下,方才太子派人傳了個口信,道他突然想起來還有別的事情,明日先不回京都了,請殿下與小王子先行啟程,太子待事畢後,一定趕上。」
李玄度皺了皺眉,但道了聲知道了。
剛剛被他強行按回到枕上的懷衛還在徒勞地反抗:「他不走,我也不走。她今天嗆了好多水,晚上說話,喉嚨都啞了!萬一我走了,她死了怎麼辦?」
「死了便死了。」
李玄度無情,冷冷地應了一句,一口吹滅了燈。
黑暗中,李玄度閉目,聽着懷衛在自己里側唉聲嘆氣翻來覆去又折騰了片刻,大約困意終於襲來,沉沉地睡了過去,被衾卻也已被他給踢開,肚子露在了外面。
李玄度替他蓋回被,掖好被角,借着夜色,看着熟睡中的懷衛,片刻之後,翻身下床,徑直開門走了出去,命人將葉霄喚來。
葉霄方回屋睡下還沒片刻,剛睡着,被告知秦王召喚,以為出了什麼急事,一凜,睡意全無,忙奔了出去。
月影蕭疏,庭院裏一道身影立在走廊的台階之上,正是秦王。
葉霄幾步奔到階下,問何事。
李玄度道:「上次在福祿鎮,我命你傳話給那菩氏,話你可帶到了?」
葉霄早忘了那事,更沒想到主上深夜不眠突然召自己,問的竟然是這種事,呃了一聲:「……稟殿下,當時便已傳了。」
「她當時如何回應?」
葉霄費力思索了一番,終於想了起來:「小淑女當時態度極好,道她記住了,還說會改。」
李玄度冷冷哼了一聲,隨即拂了拂手:「沒事了,回去睡吧。」
葉霄莫名而退,李玄度轉身回屋,看見桌上那包糕點,隨手便丟在了腳邊的字紙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