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坍塌的祠堂(1 / 1)
大明洪武年間規定每五十家就要立一社學,以便良家子弟求學,社學都是官辦,教材免費,教師由縣令選任,開支都是公費。學生所要付出的,只是第一次拜師時的贄禮。這一制度在仁宣之治期間達到頂點,但是自嘉靖朝始,私學大興官學衰落,如今的大明社學發展,已是私遠勝於公,學生也要真金白銀的付錢。
大范莊的社學正是一所私學,與大明大多數社學一樣,社學臨宗祠而建。由於財力有限,請不起有名的坐館,只能由一位過了縣試、府試卻始終未能通過道試的老童生擔任塾師,大小范莊總計六名學子在此讀書。當然,教師如此,弟子成色不問可知,也都是未青一矜的平頭百姓,最多也只是通過了縣試而已。
這六個人不出意外的全都姓范,其中出自小范莊的只有范進一個。作為異類,平日受的白眼和排擠,不問可知,好在范進不管穿越前後,都不曾把這種事放在心裏。在穿越前,范進的眼裏只有四書一經,穿越後,只有真金白銀,同宗兄弟如何,他壓根就不在意。
雖然不從事勞動,但是按着後世科學的方法鍛煉身體,加上武術操練,眼下范進的身體遠比普通農夫更好,在社學裏更是武力最為強橫的一個。幾個同學都吃他揍過一頓之後,兩下便自和睦相處,兄友弟恭。
因為路不好走,范進到學校的時間,早已經遲到,按規定該挨戒尺,可他平素就不怎麼招老師待見,挨罵挨戒尺的次數不少,已經不當一回事。他看不起這個童生老師,一如看不起儒林世界裏未來的自己。
一個五十幾歲的童生,安心教私塾不再科舉,人生也就沒了前途。於學業而言,這窮鄉僻壤的社學也沒什麼意義,塾師自己的文墨就只能算二流,又不像那些書香門第掌握四書五經精義,跟他學也學不出什麼本事。最大的作用,也就是在縣試的時候押題。
大范莊的社學成立已經有六七年,雖然連個通過府試的都沒有,一起讀書的人里,倒是有兩個過了縣試的。可見,這個塾師在縣試押題上,還是有點道行。這也是他能在大范莊一直坐館的原因,否則膏火之費,也不是那麼好賺。
剛一進入村口,路旁的田間就有人向他這邊看,隨即有人大喊起來「九叔!是九叔來了!」
隨着話聲,一個赤了腳的中年漢子從田裏拔出腿,費力地向范進跑過來。來人只穿着短衫,下面的褲腿掀到膝頭,小腿上及赤足滿是泥巴,臉色黑紅,長着一張人畜無害的臉,看模樣是那種典型樸實憨厚的莊稼人。
范進的年齡比之小了許多,但是宗族之中的輩分,不是按歲數算的。一把白鬍子的老朽,要喊三歲孩子做爺叔也屬尋常,范進恰好在范家輩分甚高,因此對大漢的稱呼也坦然接受。
他後退兩步,不讓對方身上的泥碰到自己衣服,「是志高啊,你找我有事?不能等我散了學再說?」
「九叔,不是小侄找您,是族長找您。本來族長是打發小侄跑一到小范莊去請九叔,可是小侄想着,九叔總要來社學的,也省小侄點氣力不是?您看看,今年的年成眼看要糟,地里實在是離不開人。」
范進深知,眼前這個名叫范志高的莊稼漢,是大范莊有名的多智之士,靠着他那憨厚模樣可是沒少坑人,誰要是信了他是老實人,最後一定是自己倒霉。對方雖然滿臉帶笑,但范進的警惕心理並未因此而有所放鬆,他點頭道:「出了什麼事,族長要找我?事情很急麼,不能等散學再說?」
「族長他老人家請您商議什麼事,小侄哪裏敢問?不過社學九叔就不必急着去了,這遭瘟的雨一下,社學都塌了,怕是一時間難以復學,您正好可以休息休息,讓那些聖賢滾一邊去。聖賢哪裏大的過族長?他老人家就在祠堂那邊等,您還是趕快着過去,別讓老人家等的太久。」
大明如今是典型的二元制社會,於城市裏,衙門有絕對權威,到了鄉下,則是宗族掌握一切。族長在本族裏的威風,甚至超過父母官,尤其是在祠堂里,更可比土皇帝,聽到祠堂召見,范進就覺得事情不會太簡單。
大范莊的族長范長旺是范進父親一輩的人,論起來,范進要喊他一聲大伯,彼此的關係,卻談不上親厚。長房與他房,大村與小村,因為利益分配而產生的矛盾,導致彼此貌合神離。聽到族長的召見,范進不禁想起胡大姐兒的提醒,大范莊難道真對自己有什麼惡意?
等來到祠堂,才知道為什麼今天上不了課,曾經社學的所在,現在已是一片廢墟,祠堂也垮塌了一半有餘。對於迷信天人感應的明朝土著人來說,這顯然不是什麼吉兆,是以當范進來到時,正看到族長范長旺帶着一干族人,給放在一塊青石上的祖宗牌位磕頭請罪。
「進仔,你來了啊,也先來給祖宗磕頭。大小范莊現在分成兩個村子,可是一個祖宗,我們是同根之木,同源之水。大家日子可以過的下去,全靠祖宗保佑。現在祠堂成了這副樣子,證明是我們這些子孫後輩不肖,讓祖宗生氣了。如果祖先不保佑我們,咱們的田裏再也長不出莊稼,家宅也不得安寧。先磕頭,給祖宗賠罪,有話再說。」
范進骨子裏並不信這套東西,但是入鄉隨俗,便也只好撩起衣服下擺跪在泥濘之中,朝着這些書寫着范家列祖列宗名諱的木牌磕過頭去,心裏卻在嘀咕着:這些木牌要真是有什麼靈性,怕是第一個不放過我這個冒牌范家人。所以他們最好安心當木偶,不要多管閒事。
泥水浸濕了衣服,連臉上都沾了泥,等起身時,范進用袖子擦去頭上的泥濘,心內想到:這回算是徹底髒了。
范長旺在前,范進於後,兩人在祠堂的廢墟中穿行。在當下這個注重祖宗的時代,對鄉下人而言,祠堂是第一等大事,祖宗比自己的生活更為重要。范進已經想到,范長旺接下來,要談的是什麼問題。
「進仔,你也看見了,祠堂成了這副樣子,不重修是不行的。祖宗是咱們兩村共同的祖宗,進孝之事一視同仁,不拘大小。出工出力,都該是兩村平攤,祖宗在天之靈,蔭庇子孫時,也會公平對待。你是個讀書人,應該懂得這個道理吧。」
「大伯,道理的事我們先不談,但是小侄不明白,這件事難道不該是和我們小范莊的村長去談,與小侄談……小侄怕是也難做主。」
范長旺並沒有回頭,「你不用先把肩膀卸的這麼幹淨,自從兩年前開始,你們小范莊的事,明面上是長友兄弟說了算,背地裏卻是你范進拿主意,這事你當別人不知道麼?兩村過去支差完稅,都是按村攤派,按人丁口數田畝數字分派的主意,難道不是你出的?這件事我對長友說了,他肯定也是要問你,我就不如直接從你這先問問,你對修祠堂到底是個什麼態度,當着老朽的面說個明白,話說在明處,總比說在背後好。」
大范莊的人丁田畝都遠比小范莊為多,經濟條件自然也比小范莊好。可是在支差力役等問題上,向來是按村為單位,平均分派,不考慮具體的人數及經濟實力,這在范進看來,當然是極大的不公。關鍵是,村里多出一分,給自己的學費就少一分,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也得爭到底。
自他魂穿之後,就一直在小范莊村長那裏提建議,改變以往的攤派方式。沒想到,村長居然把自己給出賣了。想來這兩年,自己在族長這總是挨白眼,多半也與這事脫不了干係。
既然事情已經挑明,否認也沒有意義,他只好點頭道:「大伯說的是,小侄年紀輕,思慮不周之處,您做長輩的還得多擔待着些才是。至於說修祠堂,小侄自然沒有什麼異議,出人出工出錢,都是子孫後輩應盡之責,但是小侄只有個疑問,這祠堂重修,到底修在哪?是繼續修在大范莊,還是小范莊?」
范長旺站住身子,取出腰間的煙袋,不緊不慢地裝煙,范進不等招呼已經走上前去,取了火石為范長旺點煙。
白色的煙從范長旺嘴裏吐出來,連吸了幾口,才不緊不慢道:「進仔,你這麼問,是想要重定社火?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們村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