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章 節婦清官(中)(1 / 1)
對於這位張系大將,范進還是了解一些的。張舜卿對自己心上人的幫襯之一,就是把包括自己父親本人在內,整個江陵黨要角的脾氣喜好以及個人特點都向范進做過介紹,朱璉也不例外。
作為張系麾下大將,朱璉有才華有闖勁,不貪財貨,敢於直諫。正是有着這些優點,朱璉才被張居正安插在都察院體系內,作為自己安插在言官勢力里棋子。他當然有缺點,但是缺點裏並不包括好澀這一條,再者他現在也沒喝酒,怎麼看這事做的都很反常。
朱璉並不認為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何不當之處,與范進調笑風聲仿佛方才什麼都沒發生過,只是再送乾果茶水來的,已經是幽蘭館出身的女人,不讓那些良家少女冒風險。朱璉依舊與她們調笑乃至動手動腳,那些女子都是慣會應酬的,以舊日的本事應對,並沒鬧出方才那種情況。
「退思你看到了吧,我輩為官者,需要告訴人們你想要什麼,別人才能給你提供什麼。光是讓下面的人去猜是不行的。我想要女人,他們就給了我女人,你想要推行新法,也要讓下面的人明白,然後他們才會去做。退思在上元縣確實很出色,但是太慢了一點,如果我是你,一到江寧就告訴人們我要推行新法。所有不配合的掣肘的,下屬就滾蛋,同僚上官就指名嚴參!摘掉幾頂烏紗,比你處置多少吏員都有用。像退思你這種搞法,一個縣城沒有三幾年都看不出成效,放到一個國家身上,怕是百十年都未必能成事。相爺要上元成為東南榜樣,你這個榜樣的速度太慢了。」
「我們行新法,本就是要大刀闊斧,循規蹈矩是不行的。我自奉旨到東南而來,不和任何人講官場規矩,只做一件事,找毛病!我知道,有些人其實是冤枉的,可那又怎麼樣呢?他擋了新政的路,就得挪開。我們不需要好人,只需要聽話的人這就夠了。就像這裏的掌柜一樣,我不管她背後的關係是退思還是徐小公爺,她就不能在我面前擺什麼臭架子。我想要女人她就得給我女人,這就是我要的結果。如果退思像我這樣做,一年之內,上元就一定能做出番成績來。上元出了成績,東南各省才好跟進,退思……你不能慢,不夠快一樣是罪責。」
范進問道:「像少瑚你說的那樣,快是能快的,但是難免出紕漏,事情怕是做不圓滿。」
「凡事不必苛求圓滿,我輩所謀者是大明千秋基業,不能有婦人之仁,妄想無人受害,這本來就是辦不到的事情。這裏不是京師,就算有幾個人無辜受難,事情也鬧不大。放心,有我為你做主,天大的事都壓得下來。咱們都是相爺門下,退思你又……格外不一般,我朱少瑚不給別人面子,也一定會給你面子。放開手腳隨便去做,背後有相爺,我們怕什麼?」
范進此時對於朱璉的心態以及方才的做法,多少有了幾分了解。
在張居正這種強勢人物手下做事,朱璉必須要表現得兢兢業業同時也要遵守規則,這樣才能得到提拔重用。京師之地人多眼雜,作為言官糾察百官,自己首先持身就要正,像候守用日子過那麼辛苦,也是這個原因。朱璉在京師的表現,其實是壓抑自己的本心,為了在張居正面前表現良好,所以不得不謹言慎行彬彬有禮。這種壓抑並不能看作一定是壞事,人如果不壓抑自己的本性,與獸就沒了區別。可是朱璉並未因壓抑就真的轉了性情,一旦到了外埠,手上又有了權柄就徹底放飛自我。
張居正用人重才輕德,江陵黨門下的人有毛病的不少,包括范進本人在內也是如此。朱璉跟這些人混在一起,難免受到影響,他現在的這種表現,更像是對自己之前壓抑的一種補償。
這種需求不能說不正常,但不是所有正常的需求都該得到支持。一如人餓了要吃飯是正常需求,去搶別人的糧食並不該得到支持一樣。朱璉的問題就是並未在心中設下藩籬,有了需求就去做,即使惹出事來也不在意。
對正常的官府來說,這種人都是需要打壓的目標。對於百姓來說,這種人的損害也最大,因為他們為所欲為又沒有規則可言,最為遭恨。如果是朱璉個人,倒也無關緊要,可問題是現在他的行為最終都會記到張居正頭上,讓張居正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就背負了百姓的怨恨。
如果只是一個朱璉,那倒無關緊要,但是從他的態度就能折射出江陵黨成員的行事態度。這麼多人都是如此行事,百姓對於江陵黨的看法越差,對於張居正難免怨恨。而且這樣推行的新政,難免會傷害到百姓的權益,不管從大局看有多麼高尚的目的,實際上升斗小民的日子並未受惠反倒吃苦,對於新法就更沒好看法。歷史上張居正死後,反對新政的大臣並非無中生有捏造事實,而是把新政施行過程中所有的問題集中匯報,自然就讓皇帝認定,新政不是個好東西。
范進不是神仙,他沒辦法保證新政的推行中不出紕漏,不傷害百姓。但是他既然要做張家女婿,就得為自己的利益考慮,儘量把新政的危害降到最低,至少在民間留個好名聲。
他看看朱璉,「少瑚兄所言極是,范某的新政推行確實緩慢,事實上如果沒有這場奴變,我的新政可能會更慢一些。因為慢慢來,才比較快。」
朱璉沒聽過這種觀點,有點摸不着頭腦。
范進道:「在這座酒樓里,有一位曾經艷名遠播的紅倌人,花名三聲慢。我也不瞞你,那是三公子的相好。三公子為她不惜以百金脫籍贖身,此事絕無虛假。」
朱璉原本放鬆的神情陡然變得緊張起來,方才每個上來送東西的女人他都摸過,這裏難道就有那個三聲慢?固然張三公子不會因為這點事把他怎麼樣,但是心裏肯定不痛快。張懋修可是張居正重點培養的兒子,如果自己所知消息不差,下一科張居正會讓三公子下場,安排個極好的名次回來。說不定未來張家的帶頭人就是他,得罪了他,可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他連忙道:「有這等事?我之前一無所知,方才……」
范進搖搖頭,「方才自然是沒有她的。但是那些女人里誰是她要好姐妹,誰是她手帕交,這種事又有誰知道?那個新來的丫頭是不是格外受三聲慢的關照,我們也不得而知。當然,這是小事情,即使三生慢再怎麼不高興也不會因為這點對少瑚如何,可是對我就難說了。我是這裏的東家之一,做東家的不能為夥計出頭,肯定要被夥計罵的。大家交情這麼好,為你挨幾句罵也不為過。可是廣大東南的地方官,卻不見得人人都與少瑚有交情吧?」
「巡按是流官,事後回朝,地方上怎麼樣跟你老兄無關。你要的是自己的功績,地方官要的是轄地風平浪靜不出事,兩下天生就在對立。至於說誰對誰錯一言難盡,如果按我的看法,百姓支持誰,誰就是對的。固然以全局而對一隅,難免要犧牲一地百姓而顧全大局,但是不能因為你是大局,就認為別人的犧牲理所當然自己理直氣壯,這是行不通的。一個三聲慢不能把我怎麼樣,如果全酒樓的夥計都罵我,這生意就做不下去。一二小民的怨氣就只是怨氣,一地百姓皆怨……奴變就是下場了。」
朱璉聽出范進實在指責他,神色也有些不悅,不過念着范進是張家未來女婿,張大小姐又不是好好惹的角色不敢硬抗,強壓着怒火道:「奴變之盛在於地方官無用。如果一開始就下令出兵,經制官兵還怕對付不了一群老百姓?殺幾顆頭,就都老實了。」
「如果不是奴變而是民變呢?如果他們的怨氣更大一些呢?殺幾顆頭不行,就殺幾十,幾十不行,就殺幾百。殺到人頭滾滾血流成河,老百姓不死也逃,我們這些牧民官無民可牧,拿什麼完糧完課,難道自己下田耕作,自己洗衣做飯?再者一地民變,或可以兵戈蕩平,如果這個變亂是幾縣,便要巡撫發兵,如果是一省,那便是相爺也要睡不着覺了。若是整個天下民變四起,我們又拿什麼對付?即使官軍百戰百勝,百姓與朝廷為仇,我們征不到糧,拿什麼給當兵的發放軍食?拉不到夫,難道要衣冠中人去負土運糧,輸送軍資?」
范進說話間,眼前似是以浮現出那烽火連天民變四起,百姓對官兵視如仇敵,乃至有剿兵安民告示出現的情景。朱璉聽得雲裏霧裏,但是他終究不是個混人,也能明白范進擔心自有道理,只是有些難以置信,又有些不甘心,問道:
「那按退思這麼說,豈不是什麼事都不要做了?」
「話不能這麼說,什麼都不做,不去查漏補缺百姓依舊還是會鬧起來。我們要做事,但是也不能為了做事不計後果。拿了人家的東西要去給補償,傷害了別人要去道歉,這是最基本的道理,我們讀書人應該更明白才對。你老兄摸了人家小姑娘,我回頭就要賠她銀子,給她說好話。行新法的目的是為了百姓的日子過好,不是為了自己的業績好看。如果單純為了推行新法而推行,就失去了新法的意義所在。我在上元之所以走得很慢,一是為了打好基礎,二就是為了儘可能保證黎民百姓不受損失。這事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但是我們只要爭取大多數人不恨朝廷,就可以算成功。畢竟三五個人想要亂,也亂不起來。這次上元奴變沒鬧出聲勢,不在於我安排了官兵,而在於參加變亂的奴僕少。」
朱璉道:「按退思所說的法子,我就怕幾十年也見不到什麼效果,萬歲一旦覺得新法舊法沒有區別,只怕就不會再支持我們。」
「慢也不是那麼個慢法。想要看成績,自然是能看到,但前提是當官的要去做事,不要只想着升官。新法要看成效,三幾年就能看到,之後的施行補正因地制宜,就不是三幾年的事,而是三幾十年乃至百年的事。我大明立國近兩百載,現在想要一個新法,三五年內就能勝過推行近兩百年的規條,那只會適得其反。地方官要做的是不怕苦不怕累,到下面去認真辦事。不能怕麻煩,也不能怕丟面子,該去跟百姓道歉說好話時,不能有絲毫的猶豫。而至於巡按官,就是朝廷的鞭子。誰不願意做這些,就打到他願意為止。誰要是鬧出民變打誰,誰讓百姓不歡喜打誰,而不是誰慢打誰,快不一定等於好,慢也不一定等於壞。」
說到這裏,范進又笑了笑,「當然,這是我的一家之見未必准,少瑚兄奉旨巡按一省,如何行事自有定見。范某也在朱兄的查糾之內,若有不當之處,朱兄隨意處置。」
朱璉看着范進,久久無語。過了好一陣,他才長出一口氣,「退思,我跟你說句實話。我出京之前,宮裏來人,向我特意交代過,到了東南,必須全力配合退思。退思如今依舊每月經錦衣衙門向朝廷遞送密奏,通政司不得預。如果你我二人爭本,朝廷只會問我的罪,不會加罪於退思。原本我以為是相爺對退思偏愛,現在看來是我想差了。退思的才學足以配得上這個安排,如果你我發生爭執,從道理上誰對誰錯不論,於國於地方,一定是我錯。」
范進搖頭道:「朱兄這麼說就過謙了。你到東南連辦了不少大案,地方上很見你的情。未來的黃恩厚,也要靠你來懲治,若論名聲,定是你在我之上。」
「可是要論愛民,朱某定不如你!昔日讀書之時,朱某所想也是上報天子下安黎庶,為天子牧四方,為百姓求公道。這些年言官做下來,自以為彈劾了幾個貪官污吏,就是為百姓做主。今日聽退思一語才悟到,自己這幾年做事,多是求自己念頭通達,或是求新法推行得快些,於百姓二字想的少了。多虧退思當頭棒喝,才讓我醒悟。你且寬坐,我去去就回。」
「少瑚哪裏去?」
「找那幾位姑娘,當面賠個禮。」
「你就不怕嚇死她?賠禮道歉的事,是我們親民官的,少瑚這種風憲,還是適合板起面孔收拾人。有霹靂手段,再有了菩薩心腸,蒼生就有福分了。現在少瑚兄有了菩薩心,我就等着看你的霹靂手段來着。」
朱璉點點頭,「今晚黃恩厚也在被赴宴之內,到時候保證讓退思看到我的霹靂手段。那位告狀的人只要來,黃恩厚今晚就別想回衙門!惡人自有惡人磨,或許我這種酷吏,只有在這種地方才有些用處。能為百姓辦點事,也為我自己贖些罪過。」
第四百六十章 節婦清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