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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八章 虧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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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靜更深,縣衙內宅里,依舊燈火通明。

    算盤珠子劈啪做響,纖細的小手握着筆管在帳簿上記下一行又一行的文字。在昏暗的燈光下,少女臉上那因天花而留下的印記並不明顯,此時看去,足以稱得上美人二字。

    配合上少女魏國公千金的身份,這樣的女子理應是被人捧在掌心,含在口內,百般奉承惟恐不及,哪能當帳房先生一般使用?放眼大明,能用國公之女做記室的縣令,怕也只有范進這一個,單論這點,即便是張居正也不及他來的威風。

    鄭嬋在旁為徐六搖扇驅蚊扇涼,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徐六看看她,正言厲色道:「不許亂打哈欠!沒規矩!大戶人家的丫頭,能這麼當麼?」

    看着房間裏另外幾個粗手大腳的有力婆子,鄭嬋也不敢還口,只好應了聲是,又有些惶恐地問道:「六小姐,天色這麼晚了,你不回府的?」

    「我跟娘說今天住姑姑那裏,所以我無須回去。再說姐夫這次這次沒帶錢穀夫子來,衙門裏的帳目虛實不知,我不幫忙難道靠你?你倒是會打算盤算帳,可是這衙門那麼大的數字,若是出了點差錯,你承擔得起麼?」

    在范進面前乖巧可愛的丫頭,現在露出大戶千金盛氣凌人的一面,鄭嬋的氣勢完全被壓住,只好應聲附和道:「六小姐見教的是,只是您身份尊貴,不該幹這些粗活。您且休息休息,要是累壞了您,老爺那裏會怪罪的。」

    「為姐夫幹活,我是不會累的。再說今晚姐夫估計要很晚才回來,我還要在這裏等他。王媽,去廚房看看,冰鎮金銀花水預備得怎樣了。姐夫今天會喝很多酒,回來一定口乾得很,這金銀花水既能消暑又能敗火,姐夫一回來就先讓他喝。」

    鄭嬋此時覺得這徐六像極了家中大婦,自己居然提前進入了妾婢角色,心中大為氣沮。可是對上這麼個大小姐,她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繼續機械地打扇。外面的更梆打過二更,一個婆子走進來道:「大老爺回來了,正向內宅走呢。」

    「太好了!」

    徐六聞言立即跳起來,將幾本帳簿在懷裏一抱,又看了鄭嬋一眼:「你去下人房裏睡,今晚不許你過來!李媽,你看着她過去。」隨即抱着帳簿一路小跑,跑向了宅門。

    「六妹?你沒回家?」

    舉着燈籠的范進看到徐六同樣很是詫異,不管怎麼說,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也不該宿在自己的衙門裏,這實在是太有問題了。後者得意地一笑,

    「我平時本來也不住家裏啊,一直和姑姑住在家廟那邊。再說在城裏我們有好多產業,我哪裏不能睡啊。一到家娘就要給我找婆家,煩也煩死了,好想削了頭髮去做尼姑,所以還是在外面快活些。再說了,姐夫去吃花酒,身邊又沒有人幫忙,我不留下來幫你看帳怎麼行呢?我……我和舜卿姐姐是好姐妹,自然要幫她忙了。」

    她舉起手上的帳簿道:「我一晚上就對了這麼多帳,棒不棒?」

    「六妹,你一直……沒睡?」

    「不困啊,自然就不睡了。再說這些帳越早理出來,姐夫越容易接手差事,我又怎麼能睡得下。」

    兩人邊說邊向書房走,范進四下看看問道:「鄭嬋呢?」

    「我把她打發回房睡覺了,一看就是小門小戶出來的,沒學過規矩。以往怎麼都好,以後在姐夫家裏,她就丟人了。我回頭讓娘派幾個丫頭過來,教教她規矩,也能伺候好姐夫。」

    范進笑了笑,沒說話。徐六問道:「姐夫,你今晚……自己一個人回來的?」

    「當然啊,要不然呢?」

    「我……我還以為王雪簫會跟你一起回來。她說……說要在衙門裏住幾天。」徐六低着頭道。

    范進看看她,「如果王雪簫真住進來六妹會怎麼樣呢?」

    「我不會怎麼樣啊,只是覺得……覺得她的身份不配。總是我大哥最壞,沒事把這樣的女人帶到姐夫身邊,都是他不好了。姐姐不在這裏,我要替姐姐看住姐夫不做壞事啊。如果王雪簫只住幾天就好,如果長住,我就把她趕走!」

    范進一笑,「我就是猜到了六妹會不開心,所以就沒讓她住進來。今天啊,就是和縣裏的士紳喝了酒吃了飯,說了陣子話。徐兄要拉着我去賭錢,我推掉了。王雪簫陪徐兄去搖攤,我就回來了。」

    徐六道:「我就知道姐夫跟大哥不一樣,才不會像他那樣壞呢。除了喝花酒就是去賭,一點正事都沒有,姐夫這種大才子怎麼能像我大哥一樣。走了,我們進房間看帳去,上元縣的帳啊,真的嚇死人。」


    等走進書房裏,婆子已經把冰鎮金銀花水端上來,兩人各分了一碗,徐六一本正經地攤開帳簿對范進道:「姐夫你看,上元這裏的虧空很大啊。以前以為幾百兩就差不多了,現在初步算了下,光帳目上,衙門就有兩千多兩的虧空,這還沒算完,算完不知道有多少。」

    范進看着帳簿,倒沒被這巨大的虧空嚇住,反而笑道:「其實我想到了會這樣,上元是首縣,迎來送往,招待公務,再加上整個江寧的攤派下來,不虧空才怪。十世不善,上元知縣,這話不是無的放失。有個首縣十字令,六妹聽過沒有?」

    徐六搖頭表示不知,范進道:「聽我念與你啊:一字紅,二字圓融,三字路路通,能識古董,不怕大虧空,圍棋馬吊中中,優伶子弟殷勤奉,衣服齊整言語從容,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你看看,人家都說了做首縣的就不能怕大虧空,我這裏做首縣,自然就要有承擔虧空的膽量了。」

    「好玩……哈哈……真好玩。」徐六忍不住笑出聲來,作為大家閨秀,笑不能露齒更不能大笑,可是在范進面前,這些規矩都沒作用,她就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一樣笑得花枝招展,過了好一陣才收住笑聲。杏眼看着范進道:「姐夫,你平時是不是也這樣說笑話逗姐姐的?」

    「那是自然,舜卿笑得比你還歡呢。不過這樣的笑話我不敢和她說,一說她肯定要發一通感慨,說這十字令怎麼不堪,再想怎麼解決。也就你這沒心沒肺的小丫頭,拿這當笑話聽。你姐夫現在是大虧空啊,還笑得這麼歡。」

    「虧空怕什麼,不就是千把兩銀子麼?我的嫁妝田,也比這個值錢。我回頭把那些田賣了,就足夠給姐夫填虧空了。再不行我就去找娘要,娘不給我就哭,只要我一哭娘就什麼都肯了。」

    范進笑道:「那你把嫁妝田給了我,將來嫁人怎麼辦?」

    「我……我又不嫁人……」徐六嘟囔了一句什麼,最後說了這麼一句。臉莫名地又紅了,低下頭用手輕輕揉着衣角。

    「姐夫是大才子應該一心做學問,這些錢糧俗物,不該亂了姐夫的心。本來是該有個錢糧夫子專門管這些的,可是姐夫誰也沒帶,回頭我讓爹找幾個人幫姐夫。姐夫只管安心當縣令就好,錢穀的事,我來想辦法。」

    「小黃毛丫頭想什麼辦法!」范進把臉一沉,隨即又忍不住笑道:「你姐夫在你眼裏就那麼沒用啊,幾千兩銀子就要你賣田?這點錢,我怎麼也能搞得出來,就連夏秋兩稅,也是有辦法的,不用你賣什麼東西。姐夫這個首縣不但不能貼錢,還要賺錢,等到賺了大錢姐夫給你買花戴。現在……天色不早快去睡吧,好在內宅有客房。等明天必須回家去睡,否則我這裏就不許你來。」

    徐六看看范進,「姐夫……你……你是不是要去找那個鄭嬋啊?」

    「你個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再說我還有很多事做,今晚上多半睡不成了,還找什麼鄭嬋。你別跟我比,你身子骨單薄,傷不得神,快去睡覺,明天一早就回家去。」

    「我不……我是說,換了地方我睡不着。我睡的地方鋪蓋都是最好的,姐夫的衙門太破了,那床鋪硬的能把腰硌斷了,屋子裏還要怪味,我沒法睡。要不然……」小丫頭的眼睛閃了兩下,「姐夫你陪我玩好不好?我們下棋,打雙陸,要不就玩你弄的那些紙牌。再不然,你就教我寫故事啊。」

    「小孩子,就知道玩。」范進嘆了口氣,「你真要是不困,姐夫帶你看個別的好玩的,有沒有興趣?」

    「有啊有啊。只要跟姐夫玩,看什麼都行。」

    「我帶你……審案子吧。今天白天有個老婦人罵了我的事你知道吧?她說她是江寧人不歸我管,我把她還是帶來了。」

    徐六一愣,「有這種事,我不知道啊。哪來的老婦人敢罵姐夫,真是太壞了。什麼江寧縣上元縣,在這城裏,就沒有我們魏國公府不能管的事。王媽,你帶人去……」

    「帶人去把老婦人帶到這裏,我有話問她,不必為難她。」范進接過了話,朝那婆子點頭示意,徐六隻好道:「按姐夫說的做。你們幾個都跟着王媽去,對了,再拿點糖水過來。」

    幾個婆子一去,房間裏就又剩了他們兩人,徐六既興奮又羞澀地看着范進,問道:「姐夫,我一會是扮師爺麼?要不要去換身衣服。」

    「你這麼可愛,換什麼都嚇不住人的,還是這樣就最好了。一會你只負責聽,不需要記什麼。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不管聽到什麼,都不許說出去,尤其不許告訴老伯父和伯母,做得到麼?如果說出去的話,今後我就不陪你玩了。」

    「我知道我知道,姐夫說什麼,我肯定都不說。」徐六點着頭,又不解地問道:「一個無知婦人罵了姐夫,只管收拾她就好了,為什麼還要問話,又不許說出去啊?」

    「你啊,不懂的。普通的老婦人哪來那般膽量,敢來罵我?這裏自有蹊蹺,回來時我就囑咐張鐵臂給我好生看管着她,不讓人接近那老嫗,現在就知道答案了。」

    說話的當口腳步聲起,老婦人已經在幾個婆子的拖拽下進入房中,固然有范進的命令在,但是既做了囚犯,怎麼也是不好過。本就面有菜色的老婦人,此時臉色就更為憔悴,總算身體並沒有大礙,也不至於有危險。人一進了書房,便跪在那裏道:「民婦參見大老爺。民婦冤枉!求大老爺做主!」

    徐六道:「你不要亂喊!白天罵了姐夫,現在便來喊冤,哪裏有這種道理?你是江寧人,怎麼跑到上元來喊冤?懂不懂規矩啊?」

    老人道:「既是上元縣能治老婆子的罪,便能接老婆子的狀紙!大老爺把我帶來,就該為我申冤,不該分什麼上元江寧!只要能為民婦雪恨,就算是打死老婆子,老婆子也認了!」

    范進道:「這話怕不是你自己說的吧?想必是有人故意教你說了這些,你先告訴我,是誰教你這招先罵後喊冤的?教你那人未必就是什麼好心,你也是太易欺騙,別人一說便敢來罵。你就不怕本官一句不問,只打你一頓了事?」

    那老婦人也不隱瞞,「不錯,是有一位公子教民婦這麼說的。那公子姓名老太婆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個好心人。至於生死……老婆子在世上已經無牽無掛,死便死了,有何可怕?應天各衙門我都跑遍了,無人敢接民婦狀紙,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范大老爺以牛痘方救天下百姓,乃是上天降下的文曲星,活菩薩!是老婦最後的一點指望,如果您這裏再不能為民婦做主,民婦就只有死路一條!求范大老爺為民婦做主!還民婦一個公道!」

    范進點頭道:「你這裏一罵,本官便知道必有蹊蹺,來人啊,把她扶起來,再給她一碗水喝。有什麼冤枉只管說,本官儘量還你個公道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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