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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鐵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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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進留神詢問着夏夢海有關周世臣一案的細節,於其他的話只當沒聽見。按其描述,荷花等三人每次在刑部過堂都會被打的皮開肉綻不成人形,尤其事關皇親,刑罰所有更為酷烈,乃至到了非刑拷打的地步。

    這三個人都不是能挨刑的,每次被打的鬼哭狼號,好幾次幾乎被打死在公堂上,自然有問必招。可是每到回到牢房以後,又開始喊冤,動刑之前必然推翻上次的口供。王奎直言對周世臣遇害一事一無所知,盧錦更是說自己是去找王奎喝酒的,一切不知情。因為他素日怕官,聽到有兵上門,下意識躲在床下,並不是做賊心虛。

    根據荷花描述,那天晚上她與往常一樣收拾床鋪,準備伺候周世臣休息,忽然聽到動靜。她膽子小,就藏在了屏風後面不敢動,只看到幾個強盜衝進來,舉着武器向周世臣攻擊。兩下互相打鬥直到周世臣死亡,強盜們發現了桌上的銀子拿了離開。由於其來去很匆忙,並沒發現有個女人藏在那,銀子也遺落了幾兩,她揀了這幾兩銀子是想當證物,又因為是女性不敢去衙門,找王奎,正是想要其去報官,不想反倒吃了官司。

    整個案子裏,荷花的口供算是最有價值的線索,不過當時沒人在意這一點。翁大立急於把這一案了結,免得慶雲侯家獅子大開口,借這個事索要太多補償。而且其本人最恨奴僕欺主,是以主張重辦。

    張國維身負維護地面的責任,如果按荷花口供,京師地面不靖,導致堂堂皇親被強盜所殺,他的位置就不穩當。但是奴婢私通謀主,這跟五城兵馬司就沒了關係,從自己的利益出發,他當然也是希望把罪過定在荷花身上,這也是人之常情。

    整個案子就是在這麼一種利益氛圍之中變成的鐵案,也算是給了周家人交代。事後荷花等三人家裏,也有人出來打過官司上告,甚至連鳴冤鼓都打過了,最後都不了了之。

    案子成了鐵案,人在前兩年也殺了,考慮到三家都不是富貴人家,倒是沒要他們賠償什麼銀子。從那以後三家也不再大鬧,只是聽說王奎老母在兒子被殺之後不久,即抑鬱而終。荷花的母親整日以淚洗面,哭成了瞎子。這種事在京師發生得多了,沒誰同情,也沒人在意。

    范進道:「若是王奎被買通殺人,那怎麼會用斧子劈開房門?王奎自己就掌握鑰匙,完全可以以鑰匙開門進去,周世臣沒有防備,更容易殺。再者盧錦是個見了官就嚇得躲到床下的膽小鬼,又哪來的膽量提了刀去殺皇親。又不是所有的屠戶,都一般孔武有力。還有,荷花提到了銀子,周世臣不是說日子過的一般麼,哪來的銀子?」

    夏夢海道:「周世臣遇害之前,剛得了一筆錢,整整一百五十兩銀子。按荷花說,那筆錢是他準備用來討個娘子的,所以沒存起來,就放在家裏。不想事情未辦,就被殺掉了。事後搜檢,只找得了幾兩散碎銀子,整數銀子並未得見。」

    「兇器可有?」

    「屠戶人家,刀子是有的,斧子尋常人家也有。只是刀斧之上,並不見人血痕跡。」

    「那這案子怎麼個結法?翁司寇亦是持重老臣,總不能就這麼糊塗過去吧?我在江寧時,與他雖然沒正式會過,但也聽說過他辦案是有些手段的。號稱鐵面無私,鐵案如山,這麼個二鐵司寇,不會胡亂斷案吧?」

    夏夢海冷笑一聲,「翁儒參除了這兩鐵,還有一鐵,叫做鐵口直斷。他說是怎麼樣,就是怎麼樣,不容人置喙。偏生他的年歲大資格老,別人還不敢去惹他,日久天長便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哪還有他人多嘴的地方。這一案里他就咬住了一條,人犯在兵馬司已經招供,那就一定是他們做的,否則怎麼會招認?至於到了刑部喊冤,那是刁徒為逃避王法,故意來滾堂熬刑的,不足為信。銀子可以是藏匿在某處,刀斧已經扔掉,至於劈門則是其為了轉移視線,故布疑陣。當時在公堂上三位主事都認為他這斷法太過草率,可是畢竟翁司寇是主審,其他人又有什麼辦法?現在這卷宗拿出來,若是咬着這條,倒是可以嘗試去翻翻供,但是肯定有人要問,既然你說人不是荷花她們殺的,那是誰殺的?這口鍋丟下來,誰接?」

    他將酒一口飲下,又夾了塊鴨肉丟進嘴裏。「范傳臚,夏某看你這人不錯,你恩師更是少見君子,便好心多幾句嘴吧。京師里從來不少聰明人,你看得到的事,別人未必看不到。可是為什麼別人不說話,留這這麼大的破綻讓你找?無非是大家知道,一個破綻扯出來,就得有十個破綻等着自己去彌縫,實在犯不上。荷花不是你的老婆,王奎幾人與你素無瓜葛,為他們出頭惹翁大立,犯不上。再說這一案最後定案的是高閣,他當時急着辦大事,隨便就批了個斬,有他這個批示在,誰敢翻這個案?大理寺、都察院,這裏面明白人多着呢,可越是明白越不能碰這個燙手饅頭。你是二甲傳臚,未來的前途在翰林院,不在這刑部。學學其他進士,每天畫個卯,然後呢找個地方坐坐,喝幾杯茶,看幾份卷宗,不管看不看的明白就裝模作樣的看。混到館選的時候一進翰林院不是很好,何必為這點事勞心勞力?再說當年的人許多還在,若是為了旁不相干之人,誤了自己前程,這就划不來了。」

    范進笑道:「夏司庫說的是人間正理,范某極是感謝,不過在范某看來,夏司庫你自己也沒放下,否則就不會和我說這麼多了。」

    「我家在刑部幹了幾輩子,見過的冤獄冤鬼不計其數,習慣了。」夏夢海拍拍自己那大肚子,「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之人;肚大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修煉不到我這火候,在刑部怎麼待啊?不過呢,我的道行確實沒到家,每每想起那幾個犯人在公堂上喊冤枉,被烙鐵燙的皮焦肉爛鬼哭狼嚎,依舊喊冤不止的模樣,心裏就總覺得不舒坦。這不是給他們家裏幾個錢,就能買回來的心安,晚上睡覺的時候,會做噩夢的。我當然希望有個人,能把這案子釐清,還死者一個安寧,也給生者一個公道。可是這實在太難,范傳臚不是本地人,拿什麼查這些?用這個要求你,就是強人所難了,這麼混帳的要求,老夏說不出口。再說,你一個大好前途的進士,一般是沒耐性聽這種殺人案的,既不能給自己得名聲,又不能養望,管他做甚?難得你有份好心眼,肯聽肯想,就為這個,我就跟你說說,但是不能讓你卷進來。」

    范進道:「夏司庫有這份好心腸,便是犯人的福分。如果刑部所有人都能有一副不忍之心,不妄動殺念,這天下蒼生就有救了。至於這一案,范某想要試試看,或許能找出幾條可用線索來也未可知。但不知夏司庫在刑部多年,可有靠得住的捕快朋友?」

    夏夢海點點頭,又搖搖頭:「刑部的衙役跟我一樣,都是祖輩吃這碗飯,大家幾輩子交情,怎麼能說不認識人。不過要說在這件事上,能用的怕是一個都沒有。不是手段不濟事,就是人不可靠。如果有合適的人,我早就想了。再說,這事查來查去,不知道牽連到誰頭上,這麼要緊的事,你敢相信一個衙役?」


    「受教了。」范進鄭重的一抱拳,向着夏夢海行了個禮,「多謝夏司庫解去我心頭一個疑難。至於那份卷宗……」

    「明天我會混在幾份積年老檔里,放在你的案頭,別人問起只說我找錯了。我能幫你的,也只有這些,剩下的事,我這個胖子可就無能為力。對了,鄭家那滷煮不錯,回頭等鄭大郎傷好了,我得去好好嘗嘗。」

    范進道:「怎麼,夏司庫也知道他的事?」

    「我好歹也是在刑部吃飯的,又不是你們進士大爺,沒有功名撐着,再沒有點真本事,那便不好混了。要想保住這一身肥肉,總得有點本事才行,耳聰目明,只能算是根基。」

    「哦?那根基之上呢?」

    「裝聾作啞,醉生夢死。」夏夢海將剩餘的酒一飲而盡,隨即搖頭道:「我原本以為,對於這幾年的書生已經看透了。大家都想着做翰林當閣老,最不濟也要做清流任京官,沒人會想着跟我們這些小角色搶活干,日子過的便很愜意。不想現在出了范傳臚你這麼個異數,分明是惦記着和我們這些老公門搶飯吃,本來還想着吃過酒,就去坊司那邊耍耍,這下可是得趕緊回家再把大明律翻出來看看。要不然啊,用不了幾年就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異數……異數!這年頭真是怪的很,居然出了你這樣的書生,這世道……有意思。」

    等范進回到鄭家鋪時,心裏對於案情雖然尚不算十分清楚,但至少有了個方向。他前世也不是刑偵人員,對於破案實際是沒什麼能力的,純粹以技能論,這個時代的那些公門捕快老公事破案本領,都遠非范進所能及。

    他所憑藉的,只是後世司法體系下先進的理念,重證據輕口供,對刑事罪犯疑罪從無,而不是明朝當下的重口供輕證據,先把嫌疑人當成罪犯,再要人自證清白。更不會像翁大立這樣,先入為主把人當罪犯,再用削足適履的方式把案子作成所謂鐵案。

    在他看來這一案子簡直就是千瘡百孔,想要推翻它是輕而易舉的事,以恩師侯守用或是花正芳的能力,都足以把這案子踢爆。之所以不這麼幹,固然是考慮翁大立年事已高,想要他平穩到站,正常致仕保留體統,也要考慮踢爆之後如何善後的問題。

    周世臣的關係在錦衣衛,按說他遇害後,錦衣系統應該介入調查。可是整個案子從發生到結案,錦衣衛全程不參與,明顯是不想摻到這種事裏。連錦衣緹騎都有多遠躲多遠,其他衙門就更沒人願意參與。自己想要借刑部捕快的手,多半是辦不到,在京師又是人生地不熟,能用的人手便很有限。

    東廠番子雖然很厲害,但是自己和馮保交情沒到那地步,再說番子原則意義上也是天子親兵,哪能是個人就支使,這條路輕易不能選。這時候范進不由有些懷念起薛五,如果這個有智有勇的女子在身邊,現在就不至於愁無人可用。

    關清是生面孔,做這種事很容易引起人懷疑,再者他是跑過江湖混過碼頭,卻沒有過捕盜經驗,做這種事也不擅長。鳳四在京里認識一些武行,自己和那些人卻沒建立起交情來,再說彼此不知根底,在確定案子牽扯到誰,兇手又有誰之前,范進也沒法相信這些武夫。思來想去,最合適的人選,竟只剩了自己。

    等到夜靜更深,已經癱軟如泥的錢采茵匍匐在范進懷中問道:「老爺既不想收用這家的小丫頭,又不曾想要他們什麼好處,何以對這等事如此上心?依他家所說情形,人只怕已經落到那轉房子裏,做了最下等的野雞。救回來,只怕也沒臉活在世上,多半要一死了之,救不救又有什麼關係呢?慶雲侯那邊,會不會見老爺的情也很難說,再說眼下周家衰敗的厲害,就算感謝老爺,又能拿出什麼報答?」

    「確實,鄭家是拿不出什麼東西報答的,從利益上看,我也是該像夏夢海說的那樣,安心等着館選,入玉堂為翰林來得清閒自在。不過人與人之間除了利益,還有個緣分的。沒錢的時候講究不起,有錢有身份之後,多少就能講究一下。我總覺得我和鄭家有緣,這種感覺很微妙,說不清楚但確實感受的到,為他們幫點忙,也算是順手為之。再者,就算不考慮鄭家,也要考慮恩師那邊的態度。他老人家也是擺明了想讓我參與這件事,否則不會這麼熱心牽線。」

    「這又是為什麼?」

    「我也沒想明白,但是恩師的態度我能猜到,應該就是這個意思。不管是為恩師,還是為了鄭家,這個忙我都得幫了。采茵,這次就要你幫我一些忙了。」

    「你我之間還用的着那麼客氣麼?我整個人都是你的,何況這點小事,老爺放心,妾身一定會辦好的。妾身明天就讓人去掃聽一下,京師里開轉房子的多是潑皮和那些私昌合作,石媽媽跟那些人很熟,用不了多久,一定能掃聽出消息來。」

    「你自己小心點啊,拿我的片子請人過來,自己不要亂跑,很危險的。那幫混蛋連錦衣衛都敢殺,你自己要小心。」

    錢采茵一笑,「為了老爺,妾身什麼都不怕。再說京師這麼大,他們哪那麼容易就聽到消息?放心吧,石媽媽也是老江湖,不會這麼不小心的。如果不是遇到老爺,妾身現在說不定也落到那轉房子去了,只為報答老爺大恩大德,妾身也情願赴湯蹈火!」



第二百八十六章 鐵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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