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話(上)(1 / 1)
如同鬼宅般荒涼的院落,經過一天的折騰,終於有了幾分煙火氣,勉強可以住人。雖然由於長期沒人入住,蛇蟲鼠蟻難免存在,窗戶等處也有破損,但是總歸是大戶人家少爺的別院,底子遠比范家的草屋為好,簡單收拾一下,住宿環境已經強過小范莊。最重要的是,這所小院屬於廣州,從入住開始,半隻腳就已經踏出了山村。
范進躺在床上,腦海里反覆盤旋的念頭只有一個:自己終於進城了。進了城,就不要輕易回去,無論如何都要在城裏立足,再把母親接來,過好生活。想想去買食物的梁三姐,只要自己再中了功名,就可以算做功德圓滿,接下來就可以安心享受榮華富貴。
房裏的灶還能用,但是沒有炊具,飯就只好在外面買來吃。梁盼弟的動作很利落,就在范進勾畫着未來美好的生活藍圖時,一陣飯菜的香味就鑽到鼻子裏。不等范進睜眼,腿就先被踢了一記。
「起床吃飯,然後念書。還有幾天就是縣試,那些念書的人,都在苦讀,你也不能例外。就算你腦筋好用,可也要用功才行,幾百個童子爭名額,不許偷懶。」
梁盼弟手上端着個木托盤,裏面一大碗熱烘烘的狗肉已經蘸好了佐料,又有兩塊餅,一碗熱湯。餅是雜麵做的,比起番麥面更容易下咽,范進三兩口吃掉一張餅後,才發現梁盼弟始終沒動筷子。
「三姐,你怎麼不吃?」
「我……我吃你帶的那些乾糧。大嬸也真是的,我送她那些肉,就是要她吃的,她卻自己不吃,都帶了給你。天氣太熱,不吃的話那肉就要壞掉,那太可惜。這城裏什麼都貴,就那這狗肉來說,做的比我們城外難吃多了,價錢卻貴了好幾倍,真是幫奸商。你先吃,不用管我,三姐這麼大人,不會讓自己餓着。你要多吃多喝,養好身體,才好去考試。等到你考個秀才回來,咱們全村都有面子。我聽姐夫說過,廣東這地方,只要中了秀才,中舉人就不難。何況今年考秀才,比往年可能還要容易些,其他各府不如咱們這裏太平,不是鬧海賊,就是鬧羅山蠻,有個叫什麼翼大王的,帶着人殺人放火,連城裏都不太平。書生們趕考的少,就少了人跟你爭名額,抓緊機會考中了,就有好日子過了。」
范進放下餅,將碗推到梁盼弟面前,「我吃好了,吃不下了,三姐你來吃吧。就像你說的,這天氣太熱,你要是不吃,東西壞了,就可惜了。」
他兩眼直勾勾看着梁盼弟,把後者看的心頭亂跳,白天那個荒唐的念頭,重又在腦海里升起。竟是不敢違拗范進的意思,將剩下的東西一發吃了,邊吃邊想道:「這筷子是他用過的……我們在用一雙筷子……」
吃過飯,梁盼弟又跑出去打水,井裏的死人其實早就撈了出去,但是傳說鬧鬼,就沒人敢搬開上面的石板。好在街口就有賣水的店鋪,只花幾個錢,就能燒一壺開水回來。茶葉是她從一個相熟茶莊那裏買來的高碎,價格不貴,味道倒並不算糟糕。
等茶泡好時,太陽已經落山,范進問道:「三姐,你不是怕有鬼麼?怎麼,不急着走了?」
「我……留你一個人在這鬼宅不放心,你晚上要是冒失的出去,撞到鬼怎麼辦?咱們兩個人,陽氣壯盛些,或許鬼就不敢來了。」
蠟燭已經點起來,兩支蠟燭燭光搖曳,照得她的臉色有些發白,嘴唇緊緊閉着,雙手握緊拳頭,隨時都可能搗一記鳳眼拳出去,看得出心裏怕到極處。范進笑道:「三姐,你待我真好。古人說紅袖添香夜讀書,有你陪我,這書念起來就有精神了。」
「別……別胡說。讓人聽到,可不是好玩的。」全新的環境,孤男寡女,梁盼弟緊張之餘,心頭又有一絲竊喜。至少在這裏,沒有鄉鄰的目光,沒有那個防自己像防賊一樣的范大嬸,也沒有視自己為狐狸精的胡大姐兒。身邊只有范進,想着白天兩人收拾房間的樣子,她只覺得心裏有一種異樣的甜蜜,如同一連喝了幾杯燒酒,讓她整個人都暈乎乎的。
「紅袖添香……早知道,我就找身紅衣服來穿。現在這衣服不是紅的,也沒有香,天天殺狗,身上除了魚腥味就是狗肉味,難聞死了。」
「誰說的?我可不信,來讓我聞聞看,到底香不香。」范進嬉笑着將頭湊過去,卻被梁盼弟紅着臉推開。「好生讀書,不許亂動。你都是個大人了,不是過去村里那個小孩子,得有點分寸。姐這房子白讓你住,你就念書給姐聽,就當抵房租了。姐就喜歡聽你念書,好生着念,不許亂說亂動。」
范進捧起書本,高聲朗讀着,梁盼弟雙手托着下巴,看着范進的嘴巴微微張合。她實際聽不懂這個男孩子在念什麼,只是覺得看到他的臉,心裏就莫名的安寧。
當初在村子裏,跟着范進學讀書寫字,學那些奇怪的道理時,她的心裏實際就已經滿是這個少年。明知道兩人年紀差了接近十歲,對方甚至只是個大孩子,這種感情註定不會被接受,但還是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曾經的范進在村子裏並不出色,雖然讀書,但是人很木訥,既不善於交際,也不懂得為人處世之道。在梁盼弟看來,這樣的孩子多半要成為個書呆子,最好的結局也無非是當個私塾先生。長大以後必然刻板而又無趣,因此也不想與他有什麼接觸。直到范進主動為她出頭,幫着她講道理時,梁盼弟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看錯了他。
她崇拜這個男孩,發自內心的崇拜他。這一點說來有點可笑,她比這個男孩大了將近十歲,而且還有身功夫,但是在這個男孩面前,她反倒覺得自己才像個孩子。幼稚無知,什麼都不懂。
念書人就是不一樣,年紀不大就知道那麼多學問,那麼多道理。更為重要的是,他願意把這些東西教授給自己知道,而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樣鄙視或是敵視自己。她享受每天學習的過程,享受着對方的教授,享受着兩人相處的每一分時光。
重男輕女的父親,除了教武藝就是打罵,嫁了人又繼續挨打,直到與范進交往,她才真正感覺到生活的快樂與可貴。有幾次,她甚至想過不顧一切的實現自己的願望,但終究還是用理智把那瘋狂的念頭壓下來。
她知道,他們兩人註定屬於兩個世界,是不該走在一起的,那樣只會害了這個好孩子,自己不能這麼做。之所以答應離開村子,也未嘗不是存了揮劍斷絲的念頭,在村外的那一抱,固然是想着破釜沉舟,但也是想着乾淨利落地了斷這份念想與孽緣。
於廣州辛苦打拼,每天忙碌着生意,讓她沒時間想這個男人,再加上范母的決絕,也讓她的心漸漸變涼。本以為這一切就這麼過去,直到重逢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只是把想念藏了起來而非磨滅。一旦重逢卻似野火燎原一般,勢不可擋!
遠方傳來打更的聲音,兩梆兩點,天已經過了二更。范進見梁盼弟的眼皮不住的向一起碰,就放下書本道:「三姐,天色不早,我們睡吧。」
「啊……你困了?那好,姐給你去鋪床,明天早上我來叫你。」
「姐,你要走?」
「是啊,你要睡覺了,姐自然也要走了。」
「城門都關了,姐還能去哪?再說,你不是怕鬼迷了我麼?你……留下吧。有你在,什麼鬼我都不怕。」
梁盼弟仿佛被蠍子蟄了一下,猛地跳起來,向後退了半步,呵斥道:「進仔,你胡說些什麼!姐在這裏是陪你讀書,你不要想到歪處去。我們……我們孤男寡女的,怎麼好在一起住?城門關了也沒關係,我去二姐家借宿,或是找個什麼地方睡都行,總之不會留下的。你不許胡思亂想,趕快去睡覺。」
范進道:「我沒胡思亂想啊,現在天氣熱,姐可以睡床,我睡地上就好。我帶了被褥來,可以打地鋪的。這麼晚讓姐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你要是不肯留下,那我就陪着你,直到你找到住的地方為止。」
梁盼弟的臉漲的通紅,猶豫良久之後,期期艾艾說道:「那要不……我們都別睡,就這麼坐着說子話,直到天亮好不好?但是你得答應姐,不許再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