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算帳(上)(1 / 1)
由於梁家姐妹的關係,范進與肥佬王私下就也有來往,對其住處,自然不會陌生。王家父子爺孫幾代都是捕快,靠着敦親睦鄰廉潔奉公,手上很積攢了些錢,房子起的雖然不大,但是很體面。一座獨門獨院,周圍沒有什麼鄰居。范進輕輕敲響門環,時間不大,裏面就傳來肥佬王的聲音。
「誰……誰啊?我病了,不見外客。」
「二姐夫,我啊,進仔。你不是叫我來說事情麼?」
「進仔……你一個人?三妹她們,有沒有跟你一起來?」
「不是二姐夫說的,要我自己來麼,她們在家呢,說是晚上再來一起喝酒。您開門吧,咱們總隔着門聊天,是什麼樣子。」
院門先是開條縫,肥佬王的胖臉緊貼在門上,向着外頭左右看了幾眼,才放心地拉開大門,不等范進說話,就把他拉進院裏,回手帶上院門,又落了閂。拉着范進向上房走去,邊走邊嘀咕道:
「進哥兒,你和三妹的關係,大家心裏有數的,大家得算是親戚,而且大家的性子也算投契是吧?既然是親戚,不管誰遇到困難,都應該互相幫忙,這樣才像一家人對不對?我知道你這個人最講義氣了,雖然是書生,卻沒有書生氣,也就是這樣三妹才喜歡你的,所以你一定不會見死不救的吧?」
濃濃的藥香順着風鑽入鼻孔,方向來自院裏的廚房,估計是上面放着藥鍋。范進看看肥佬王問道:「什麼見死不救,沒那麼嚴重了,不就是一個差,哪裏不能做?不當差去糧行也可以啊。怎麼這麼大藥味,姐夫你病了?要緊不要緊?三個外甥呢?我給他們帶了些西洋糖還有點心來,讓他們來吃啊。」
肥佬王好象挨了一鞭子,身子微微一抖,快步來到正房門首,朝裏面喊道:「那個……范公子已經到了,我們可以不可以進來?」
隨即,房間裏就傳出個略帶幾分沙啞的聲音,「還是我出去吧,范公子是大人物,讓他進來見我就不妥當,還是我見他比較合適。」門口的竹簾掀起一個高挑的身影從裏面鑽出來,先看看范進後朝肥佬王點頭道:「這裏沒你的事了,到房間裏陪孩子吧。你的兒子很皮,總想要出去玩,你可以帶着他們在院子裏跑一跑,但是不要打擾到我說話。」
上房裏,一個高挑的身影緩步而出,朝着肥佬王做個手勢,男主人如蒙恩赦邊連連道謝,顧不上回頭看范進,如同個皮球一樣三兩下滾進房間裏,隨後就帶上了門。
那人站在門首打量着范進,帶着鹹味的海風吹進院落,吹起這人額邊亂發,她很隨意地將髮絲向後一攏,又朝范進抱拳道:「范公子,這樣請你來不是太斯文,不合你文人身份,不過沒辦法,你是官兵我是賊,現在城裏很多人在找我,如果不是這樣,根本請不到你金身大駕,大人大量,不要跟我們一般見識。小女子姓林,林鳳的林,給范公子見禮。」
范進這時也已經看清來人相貌,那是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年齡大約在二十歲上下,個子很高,與自己的身高相差無幾。頭上梳了個美人髻,插着支銀簪,身上着一件水藍色襖裙,由於是梁二姐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並不十分合身,略微有些發緊。
面色頗為白淨,五官精緻,細眉大眼,鼻子很挺眼睛很大,嘴唇略有些厚,但是並不影響相貌反倒增加幾分興感。如果說缺點,就是五官和面型有些稜角分明,缺少女性的嫵媚,更偏於中性。相貌很美,個子很高,但是聲音有些啞,這是范進初見她時,心裏給出的第一印象。
這樣的美女給人第一印象,多半是肥佬王養的小老婆,又或者是家裏的女傭人之類。可是當視線轉向對方腰際,就能看到一口倭刀,另一邊則是支短火銃,再加上方才兩下的態度,這足以證明女子身份非比尋常。
女人臉上冷如冰霜,雖然是在寒暄,可是卻沒有半點客氣的意思,二目里透着滲人寒意,隨時都可能抽刀砍過來。局勢已經很明朗,這次會面實際是這女子的意思,但是她卻無法或不方便邀請范進,只好借肥佬王夫妻做個筏子,且用了某種威脅手段,讓兩夫妻不得不就範。而這種邀請方式就可以斷定,這邀請沒有多少善意在裏頭。
范進倒沒有表現出驚慌或是激動的情緒,抱拳道:「姑娘……你姓林鳳的林,多半也是住南澳吧?」
「沒錯,你就是南海范公子?」
「正是。」
正如范進打量她,女子也在仔細地打量着范進,看了好一陣之後,點點頭,示意其來到院裏的石桌前坐下。又朝房間裏道:「王捕頭,你自己家親戚來,不給預備些茶水不大好吧,麻煩一壺茶兩個杯子謝謝。」
肥佬王在衙門裏做捕頭,自不是善男信女。乃是出名吃人不吐骨的狠人。可是看的出,他很怕這個女人,聽了吩咐就手忙腳亂跑出來,連忙預備了茶水放到桌上,對女人的態度也恭敬的很,生怕有絲毫得罪。
他自覺對不起范進,一邊擺着茶壺一邊道:「范公子別怪我和二姐,我們也不想的,可是三個孩子都在林姑娘手裏,我們有什麼辦法。林姑娘武功太高,二姐和我加起來也不是她對手,再說三個孩子的性命全在她掌握之內,你……你大人大量,原諒我們吧。好在林姑娘沒有惡意,只是想和你談談,就像是大家吃和頭酒,有什麼事說開就好了,不要動刀動槍的,大家有話慢聊最好。」
林氏朝他一笑,露出一口雪白而整齊的銀牙,「不愧是衙門裏做事的,刀切豆腐兩面光,到了現在還想要誰也不得罪。這裏沒你的事,下去陪孩子,不管談個什麼結果,你孩子都會得到解藥。」
「好……好,我這就走,兩位慢聊。」
看着肥佬王連滾帶爬的離開,范進又看向這女子,冷冷道:「給小孩子下毒?南澳島的風格,我倒是領教了。人都說海盜喪心病狂,這話只靠聽呢,是想不到的,只有真的見到,才知道喪心病狂到底有多嚴重。」
女子並不為所動,自顧摘下短銃在手裏擺弄着,「說這麼多又有什麼用?你們讀書人講仁義道德,話說的很漂亮,可是漂亮話並不能填飽肚子。我們這些人需要吃喝,需要銀子,男人需要找女人,這些東西,仁義道德都給不了,只有靠自己的手去拿了。大家搶一碗米,我有你沒有,誰也不會給,怎麼辦?就只能拳頭上說話,站着的吃飯,躺下的死掉,這就是最大的道理。所以我們殺進村莊時,會燒掉所有房子,拿走所有能拿的東西,願意跟我們幹的入伙,想要反抗的就殺掉,女人脫光了來弄。看上去很殘忍,但是我們這些人被人追殺的時候也很慘,我們的姐妹落到官兵手裏的時候也是這樣,那時候又該怎麼算?活着就是要付出代價,這沒有辦法。我們窮,就沒辦法想你們一樣斯文,更沒辦法講什麼仁義。小孩子又怎麼樣?殺進村子的時候,見到小孩子一刀砍過去,這不是很平常?官兵追殺我們的時候,進到小孩子一樣要砍。再說,我給他們只是下毒,並沒有要命,吃了解藥就沒事了。如果不這麼做,肥佬王和他的女人怕是早就到官府報告,拿我去換賞金,落到官兵手裏是什麼下場,我很清楚。」
范進並沒有改變其三觀的打算,再者也知道,這肯定辦不到。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根本不在一個世界裏,生活準則無法通用,糾纏這些實際沒有意義。他只問道:「你姓林?林鳳的家眷?」
「那是我大哥,洪大安是我未婚夫,從夫家那邊算起來,我們還算是半個鄉親來着。可是整個洪家都被你鏟了,這親戚兩字,沒得講了。」
「那也不一定,就算洪家沒被鏟,我們也不一定可以論親戚。大安兄一個書生在你們強盜窩裏住的還習慣?見了面替我問他生好,他有什麼想吃的,我幫他買。」
女子將身子向前一傾,如同只即將撲殺獵物的雌虎,兩隻好看地大眼睛緊盯着范進,「洪郎不在島上,他沒落到官府手裏,但也不在我身邊。我的人去找過,但是沒找到,人想必已經出了廣東,你就不用枉費心機。范公子,你們讀書人講禮儀廉恥,我們海上人家比你們直接,只講兩個字,公道。人家叫我們公道大王,我大哥則要弟兄做公道好漢。你們讀書人講的東西,我聽不懂,還是公道這種事說起來容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欠了我們多少條人命自己心裏很清楚,還害我成了活寡婦,這筆帳你說說該怎麼算啊?」
她樣子雖然生的美,可是此時目露煞氣,嘴角微微牽動,樣子看上去,就有些嚇人。仿佛一隻發威的美人豹,下一刻就會撲上來,咬斷范進的喉嚨。
范進卻提起鼻子聞了聞,隨後看向女子道:「你受傷了?肥佬王家熬的藥,就是給你準備的吧?梁家有家傳金創藥,治療刀槍傷很有用,不過被火器打的,就比較麻煩。即使你身體好,要想恢復,也需要很長時間。他也是夠笨的,如果是我,就在藥里下毒,把你麻翻了以後,挑斷手筋腳筋慢慢調理,不管什麼解藥,不怕你不交出來。」
女子又打量幾眼范進,「你真是書生?怎麼聽你說話,仿佛我們的同道。洪郎說話時都是很斯文的,可從不會說你這樣狠毒言語。我今天來就是來找你算帳的,雖然受了傷,但是該收的數不能打折扣。如果你認為我是個女人又受了傷你就有機會,可是試試看,總歸是要打一架來分勝負。」
范進卻搖頭道:「這麼熱的天,我沒興趣做這種無聊的事,當然你要說摔跤倒是可以考慮的,其他就算了。你不用擺出一副要咬人的模樣,如果想殺我,你早就動手了。我一進院子,你直接給我一銃,大家不是很容易就解決了彼此間的矛盾。既然想要談,就有個談的樣子,你想要什麼,我能給什麼,大家把話說開不就好了。還有離我遠點,你身上藥味太難聞了。」
女子被他訓斥的一愣,跟這個書生談判的方案她已經想了好幾個,包括洪大安在內,她認識的書生也有好幾個。脾氣性格各不相同,遇到自己或是冰冷,或是獻媚又或者惦記脫掉自己的衣服,但是像范進這樣不卑不亢,甚至不把她當回事的,卻還是第一遭。
她有些不甘心道:「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人?這你就錯了。事實上我已經殺了很多人了,就你們官府那些笨蛋,慢悠悠地像烏龜,我殺了你再殺了這一家人然後跑掉,他們也來不了。所以別指望官差能救你,姓梁的女人很愛自己的仔,為了我給他解毒,也不會報官救你。所以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官兵不會來幫忙的。」
范進笑道:「我從來沒指望過官差救命啊,我自己的命,怎麼能指望那些人?我只是知道你找我來是來救命的,不是來要命的,是你有求於我,不是我有求於你,所以我不會害怕。你的傷,是在錦衣衛衙門受的吧?你之前帶了人去劫獄,想要把林鳳救走,結果一腳踢到鐵板,不但沒救到人,自己還受了傷。現在看這裏只有你一個,你的同夥……多半也死光了。你現在就算是只老虎,也是只拔牙去爪的,我怕你個大頭鬼!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那個陷阱是我想到的,連埋伏的手段,我也出了很多主意。怎麼樣,滋味還不錯吧?其實如果不是我忙着做……一些其他的事,外加準備考大收,就去錦衣衛衙門幫忙了。如果是那樣的話,你現在可能已經被我找出來,安排抓捕了。」
女子看看范進,目光里既有氣憤,又有些懷疑。「這些事是你做的?那我們的帳,似乎更有的算了!」
「你確定想算帳?好啊,那我們算算看啊。」范進打開摺扇,輕輕扇動,在驅逐着藥味。這種舉動讓女子感到自己受到了嘲諷,臉上神色更為難看。范進以扇擋臉道:
「讀書人如果倒霉到家,科舉不第,又吃不上飯就得想其他出路。要麼是去私塾當先生,要麼就是尋個門路去給人當個帳房。所以我們不光是會讀經史,也會算帳,你跟我算帳,那我們就算算看,看咱們誰欠誰的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