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不忘(下)祝阿越女兒周歲生日快樂(1 / 1)
話說,堯山大戰後的第三日,也就是六月初,隨着雨水停息,戰局也迅速往全線平息這個方向發展不停。
不知道是確定完顏兀朮逃到了河東還是確定南線殘兵被圍殲,失去了主帥的金軍再不遲疑,直接在完顏活女與完顏拔離速的帶領下大踏步北走,然後依次放棄了鄜城、北洛水河口大營,繼而眼瞅着整個丹州、鄜州也要扔掉……
對此,宋軍軍事統帥吳玠不敢怠慢,即刻派遣部隊多路出擊,小心翼翼收復失地之餘也對尚有相當戰力的金軍主力進行了監視與防範,便是他本人也移動到了坊州進行下一步指揮。
而很快,隨着部隊分批北上,再加上大部分傷員向後方渭水平原轉移,輜重被分散,堯山大營這裏便不再是一個重兵集結之地了。
但是,因為趙官家的龍纛一直在此處飄揚,此地依然是天下矚目之所在,更是關西真正的心臟。
一連數日,趙宋天子趙玖、關西使相宇文虛中、巴蜀五路轉運使張浚、原陝北三路實際上的負責人胡寅,還有翰林學士林景默、樞密院都承旨劉子羽領着一眾西行近臣,全在此處停駐。
其中趙官家是不管其他事的,數日之內,他只是在祭祀亡者,謄抄戰死名錄,對戰死者進行大規模恩蔭、分封,關中諸多軍國重事還是原關西三大員外加隨行近臣一併合力處置。
而這裏,就不得不專門說一句了,此戰着實慘烈。
其實,在婁室發動突擊之前,雙方的傷亡都還只是停留在一個正常的比例之上,披甲部隊的交戰激烈歸激烈,減員歸減員,但雙方想要徹底了斷對方一名披甲武士也都要費盡氣力。可是,當婁室發起突擊後,焦文通部、李永奇部、熙河路、秦鳳路的部隊卻遭遇到了真真正正的當面擊潰與肆意屠殺,再加上崩潰後的大規模踩踏,兩路四部兵馬可謂是死傷累累……到最後,作為戰勝方,收得屍首居然不下一萬具,殘疾、傷重不能再從軍者怕是也不下這個數。
十萬之眾,一戰沒了兩萬!
再加上陣亡的高級將領,若非最後成功斬殺了完顏婁室,生擒了韓常,並儘量圍殲了完顏兀朮的部隊,怕是一場勝利也顯得勉強。
而如此慘烈的戰況,戰後收拾自然不免慎重而繁重。
但是,這還不算,隨着戰事退潮不止,很快就有另外一個其實很多人早有預料,卻註定要引起朝野震動的訊息傳來。
話說,完顏兀朮據說是乘木蛟渡黃河抵達河中府後,不顧一切地做了兩件事情:
一件是他本人絲毫不停,即刻從小路往壺關進發,去追趕自己之前分出的兩萬金軍……此事暫且不提;
另一件卻是臨行前連夜催促自己兄長三太子訛里朵迅速下令撤回了洛陽部眾,這使得李彥仙嘗試性的動作不免落空,而隨着阿里與訛魯補二將的撤離,洛陽戰況被徹底揭開,有些事情也終於坦露在外了——樞相汪伯彥被證實在洛陽城破後自焚於廢都舊殿之中。
這不是靖康之後死掉的第一個宰執級別的人物,卻是靖康後第一個殉國的宰執,其意義不言自明。
到此為止,宋金兩軍只有河北戰場尚有可論之處,其餘俱皆漸漸往戰前戰線歸攏起來。
而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六月中旬,早已經有所準備的都省副相許景衡日夜兼程,走黃河南岸大道,來到了關中,來到了堯山。
宇文虛中等關西大員出營十餘里相接,雙方交談不止,待到營中,已然是中午時分。而入得營來,不待休整,這位都省相公便來求見趙宋官家。
雙方見禮完畢,並未提及他事,而是先說了幾句閒話,然後再由趙玖問了下東京情況而已。
「好教官家曉得。」軍營後方臨山的涼棚之下,許景衡捧着加了鹽的溫茶坐在趙官家身側,聞言也是放下茶水,頗顯感慨。「東京此番乃是有驚無險……」
「怎麼說?」
坐在涼棚下的趙玖早早停下了身前几案上文書,專程側身而對,算是對許景衡與他身後的東京留守諸文武保持了足夠的尊重。
「先是大名府撻懶擁兵數萬,一時異動,似有從下游渡河與偽齊聯兵之意,而彼時御營後軍未至,御營前軍戰線極長,京中一時惶恐……」
「咱們佈置好了防線,以撻懶那人的性情如何敢來硬拼?」趙玖嗤笑相對。「便是偽齊那邊眼下幾個當家的人也不敢輕動的,而劉豫一個人,即便存了與兒子復仇的心思也不敢同時違逆上下出兵的。」
「岳鵬舉也是這般說的。」許景衡笑道。「而且也是那時提出來要渡河北上,反將一軍的……」
「此事彼時在東京城內可有阻礙?」
「自然是有的。」許景衡正色相對。「但被呂相公壓了下去……呂相公說,事情要分輕重,官家在關西才是真正的根本,岳鵬舉此番作為,但能有絲毫牽扯河東金軍效果,便可為之。」
「呂相公不負朕,都省也不負朕。」趙玖一聲嘆氣。「還有汪相公,也沒有負朕……」
許景衡稍微沉默了一下。
「怎麼?」趙玖立即察覺到了一些東西。
「有幾件近來的事情要與官家說……」許景衡愈發肅穆。「御營後軍都統楊老太尉為極速進軍來援東京,至東京後便一病難為,金軍從洛陽撤走,也就是臣出發之前那日夜間,他便離世了。」
趙玖也沉默了一下。
「還有洛陽守將之一,大小翟中的大翟翟興,在金軍撤離之時,自將部屬交與其弟,然後率少部出汜水關追擊,最後死於黃河畔。」
「他這是覺得有愧,在償命……沒必要的。」
「是……」
「翟氏兵馬皆是族中子弟兵,稍作特例,讓其子翟琮襲其職……還有嗎?」
「還有,剛剛說到岳鵬舉渡河北進之事,當時是那麼說,但現在看來,洛陽失陷,還有汪相公殉國一事,楊老太尉病死一事,與御營前軍北進未必沒有關係,便是牽扯二字,似乎也稍顯不足……」許景衡繼續嚴肅以對。「畢竟,河東金軍此役不還是有足足兩萬從龍門來了嗎?聽說差點對決戰勝負有了動搖。便是東京城的安穩,也多虧是御營後軍及時趕到,分兵封堵了嵩山與汜水關的緣故。所以,臣來此之前,京中振奮於陛下大勝之餘,輿論隱約有以汪相公、楊太尉之事問罪岳鵬舉,乃至於呂相公之意!」
趙玖點了點頭,並不覺得驚訝,但很快就搖了搖頭,正式表了態:「此戰中,關西之勝、陝州同州之守、洛陽之失、東京淮東之穩、河北之進,本為一體。咱們最後能把金人攆回去,靠的是上下齊心,同進同退,同得同失……非要說有個總責之人,那也是朕,實際上,岳鵬舉北進,朕動身前便已知道,並做了允諾……怎麼能勝都是朕的,失就是某些相公與帥臣的呢?何況,此戰首尾,險之又險,便是子羽之前一力主守,朕此番戰後,也覺得他當時極有道理,可謂盡職盡責。」
「都省也是這個意思。」許景衡瞥了眼面色如常的劉子羽,同樣不驚訝於趙官家的回應。「臨陣相決,哪裏能拿事後的一些得失來算計當時的決斷呢?何況岳鵬舉此舉確係牽扯到了河東大軍,也讓大名府的撻懶幾乎無所作為,所謂有大功而無過。」
趙玖點了點頭,卻如有所思:「可還有言語?」
「有。」許景衡果然繼續言語了下去,卻是起身正色拱手相對。「官家,此戰雖勝,可事到如今,中原卻已疲敝,荊襄叛亂也席捲十餘州軍,還有已經足足四五年沒有處置的五嶺番亂……這種情形下,河南作為屢遭兵禍之地,總不可能學關西巴蜀那般再向百姓預支來年賦稅吧?故此,都省遣臣至此,一則恭賀官家大勝,二則迎官家迴鑾,三則想請官家正式下旨,着岳鵬舉即刻退兵,轉回河南……除此之外,臣在路上還聽說了一件別的事情,正要與官家分說。」
趙玖在座中看着嚴陣以待的許景衡,還有隨着許景衡起身而起身的宇文虛中等人,卻是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微微嘆氣:
「四件事,朕都不能應許!」
許景衡怔了一下,但旋即正色相對:「請官家直言不諱,臣也好做回復。」
「其一,此戰雖斬殺婁室、擒殺韓常、殲敵逾萬,且逼退金軍,保住關中,堪稱靖康以來國朝第一大勝。但我軍死傷累累,殉國者、戰死者,自汪相公以下,累計逾萬……所謂大勝亦是慘勝,朕受吊不受賀!」趙玖在几案前肅然相對,言語鄭重之餘乾脆打開了許景衡來後蓋上的薄紗布,卻露出了滿滿騰騰數摞名冊之類的物什。
許景衡微微一怔,繼而後退數步,恭敬行禮:「臣慚愧!」
「其二,」趙玖重新蓋上紗布,繼續正色相對。「朕戰前對關西子弟與御營兵馬做了許諾,乃是要以軍功授田……朕一言既出如白染皂,決不能沒了首尾,這件事情什麼時候處置好,朕什麼時候再回東京!」
許景衡認真思索了一下,回頭與宇文虛中對視了一眼,便也重重頷首:「既是如此,臣等也無話可說。」
「其三,岳鵬舉身為一方帥臣,獨領數萬之眾前突河北,彼處情勢如何,咱們一無所知,是該進還是該退,他也自有決斷之力……朕以為,將河南的難處給他說清楚,讓他自己決斷,就不必以朕的名義或者都省、樞密院的名義專門下旨了。」
許景衡猶豫了一下,方才微微頷首:「若如此,怕是他早就收到東京城的意思了,不過臣想以私人名義再寫封書信,着快馬遞解過去。」
「可以。」趙玖點頭應許。
「還有第四件事情……」許景衡繼續言道。「官家都未問是哪件事情,便要否掉嗎?」
「不是朕以白紙封韓世忠郡王,使李世輔襲其父爵位的事情嗎?」趙玖終於展演一笑。「還是朕猜錯了,宇文相公一路上並未與許相公說及此事?」
「確係此二事,具體來說乃是李世輔襲爵一事。」許景衡嚴肅相對。「官家,臣等非是迂腐之人,當日斤溝之約,臣等又不是不知道,韓世忠淮上之功、鄢陵之功,還有此番救駕之功,功高卓絕,忠勇堪比古之名將,封個郡王便也罷了,總比童貫要強!但李世輔一事,恕臣不能應!」
「因為制度?」趙玖也重新嚴肅起來。
「不錯。」許景衡沉聲相對。「有皇宋一朝,除崇義柴氏、衍聖孔氏、嗣璞王(宋英宗原支)、安定郡王(趙德昭,太祖次子傳承)外,並無襲爵慣例,此例一開必然生出許多無端事來,官家真要賞賜李氏父子,何妨追贈其父南陽郡開國公,再按照正常軍功、軍職,以食邑與李世輔一個正經的開國公?」
「朕知道這番道理典故,當日宇文相公便這些與朕當面說了……」
「但官家依舊還是如此做了?」許景衡可不是宇文虛中,當面便打斷了趙官家。
「不錯。」趙玖倒也坦誠。
「為何?」這位都省許相公追問不止。
「朕不好說。」趙玖再度失笑,卻又反過來笑問道。「不過,看許相公之意,莫非都省要否了此事嗎?」
此言一出,涼棚中的氣氛登時又涼了幾分。
話說,宇文虛中固然是個性格軟弱一些的人,但畢竟是個相公,而張浚雖然素來為官家馬首是瞻,但胡寅卻不是好計較的,還有一個處置外藍田首尾過來的劉子羽就更不必說……但為何彼時這幾人未能有效阻攔趙玖如此不合體制的賞罰呢?
不是他們不願,而是他們來到戰場上,先幫着趙官家整飭戰後庶務,幫着這位官家點驗屍首,幫着這位官家處置軍中賞罰,親眼從戰後雨中情境裏曉得了那日一戰有多麼激烈,有多麼摧天裂地。而經歷了那種戰場的衝擊洗禮,便是資歷地位高如宇文虛中,強項如胡寅,也都一時攝於某種情緒,不敢與這位官家強行做駁斥。
一戰之後,何止是西軍上下爭相射鵰,便是整個關西大地,似乎也都不敢違逆這位官家絲毫了。
「官家!」
許景衡忽然失笑。「官家可知道,堯山大勝之後,消息傳到東京,全城幾乎癲狂,都說官家以四十萬勝金軍二十萬,金軍全覆,此役堪比光武昆陽大戰,官家也是光武再生……」
趙玖也跟着笑了起來。
「等臣走到汜水關,又有人說,官家與完顏婁室對箭,婁室先彎弓搭箭,官家後發,卻當面一箭射中婁室肩膀,迫使他棄了弓弩……正所謂『官家一箭定堯山,將士長歌復漢關』。」
趙玖笑的幾乎難以自持。
「後來,臣進了潼關,沿途士民皆傳,說官家真龍天子,借的堯山山神之力,待婁室進發至山下,然後官家傾堯山之力而下,使金軍數萬之眾一時崩殂……」
趙玖忽然不笑了。
「臣知道,這些事情都是以訛傳訛。」許景衡也不笑了。「但臣以為,官家此番大勝,雖慘勝,卻使皇宋再無垂危之態,並不比光武立業來的差;臨陣與婁室對箭,雖不中,其勇氣亦足以讓天下人再不懼金人鐵馬,此正所謂天子之弓矢;而臨危之時,以天子至尊之身下山力挽狂瀾,也足可自比泰山,行泰山壓頂之勢了!那麼此戰之後,敢問官家,朝廷之內,大宋疆域之中,你要做的事情,誰又能真正阻攔呢?區區一個襲爵封賞,還只是開國公,都省便是不許,便無效了嗎?」
趙玖乾笑了一聲。
而接下來,許景衡果然正色拱手相對:「但臣只要在都省一日,就是一日不許!因為這不合制度!而且是後患無窮的亂命!此例一開,大宋百餘年並無差錯的爵位制度便要一朝廢棄。」
趙玖再度乾笑了一下:「許相公且等等。」
許景衡拱手示意,便肅立在旁。
而趙玖揭開几案上的紗布,卻是肅然打開最新一本名錄,然後親自動筆,仔仔細細將御營後軍都統制楊惟忠、御營中軍統制官翟興二人的姓名補上,卻並未着急合起,儼然是要等墨跡乾涸。
就在許景衡以為趙玖要說話的時候,這位官家卻又取來兩張白紙,將剛才所書兩個名字重新寫了一遍,卻乾脆帶着墨跡未乾的兩張白紙直接起身,並朝身側楊沂中示意。
楊沂中先行開路,趙官家緊隨其後,身後宇文虛中等人情知是何去處,自然都肅然隨從,便是許景衡也被宇文虛中推了一下,隨官家一行人突兀動身。
而未待許久,下午時分,他們便來到距離軍營後門其實並不遠的一處山腰平台上的工地……之前數萬民夫在此,又不缺材料,木質建築早就成型,此時只是正在給建築上漆,並有木工雕刻不停罷了。
到了此地,唯一帶有疑惑的許景衡也很快釋然起來——這是一棟神廟,跟淮上八公山那棟水神廟相差無幾。而很快,趙官家的言語也驗證了這一點。
「此人喚做侯丹,淮上張永珍的同鄉、同袍、舊識,那日便是他斬了婁室,隨後戰死,所以朕封他做了堯山山神。」步入殿中,趙玖指着正中尚未完成的神像緩緩言道。
「此功可當此享。」許相公當即頷首。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卻臉上帶傷的軍中佐吏上前,拱手行禮問安,卻是嶺南口音,而趙玖並未在意,只是將帶來的兩張白紙遞上:「交予工匠,朕與許相公要單獨聊一聊……」
那臉上有傷的廣南佐吏即刻俯首離去,宇文虛中等人面面相覷,也只能後退,一時殿內走的乾乾淨淨,只剩君臣二人。
但此時,說要聊聊的趙玖卻並未直接開口,而是兀自轉入神像之後。原來,神像之後,另有深邃空間。唯獨裏面開了天井,光線充沛,故此踱步跟上許相公看的清楚,而也正是因為看的清楚,這位都省相公甫一轉過來,便當即怔在原地,且失語失態。
無他,入目所在,密密麻麻,何止成千上萬,俱為木牌,上書軍職、姓名而已。
「許相公應該知道,朕素來不喜歡祭祀。」趙玖此時方才發聲。「但這些日子卻往此處來了不知道多少次……淮上的時候,士卒多少倉促匯集,許多人死便死了,也無姓名留下;如今這堯山之下,因為西軍按籍貫成軍,御營軍也早已經造冊,方才知道許多姓名,但還是不足……所以啊,朕想着,真有一日直搗黃龍了,何妨在哪處顯眼的地方,立個大大的碑記?」
許相公廢了極大的力氣,方才回過神來,然後未免低聲相對:「官家所言自有道理,但這關李世輔承襲開國公何事?」
「自然有關係。」趙玖負手失笑道。「許相公,朕不能忘了這些人……」
「這是自然!」
「朕常常問自己,費勁千辛萬苦,拼了命似的保住了這個江山是為了誰?趙氏?可趙氏都在北面,只剩朕一人而已,朕若圖一家一姓的享受,不如跑到東南苟且,了斷餘生。不管你信不信,即便是潘貴妃有了身孕,可朕做了那麼多事,圖的去還是眼前身後許多人……」
「臣信。」
「聽朕說完……所謂,前至三皇五帝,後至子孫千萬代,內至己身私情,外至天下黎庶,上至裊裊青天,下至茫茫黃土……公也罷,私也好,朕既然做了這個官家、天子、皇帝,不求千秋萬代,但總不能太丟人現眼吧?」
「……」
「此戰之後,朕日夜難眠,想了許許多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如何清理後方叛亂?如何安撫這幾年受盡官府盤剝、兵匪侵擾的百姓?如何整飭朝政,如何精煉兵馬?能不能造出來不怕水的火藥包?能不能在黃河沿線鋪設運兵的軌道路?能不能造海船撓遼東、渤海?能不能將邸報發行天下?能不能安士農而富工商?」
許相公幾度欲言又止,而趙玖卻只是兀自負手說個不停:
「幾年能北伐?幾年能直搗黃龍?」
「燕雲故土平復後,西夏該不該收復?交趾要不要收回?大理要不要處置?這些地方不是漢家故土嗎?」
「恢復了漢家故土,北面草原上是不是又會冒出來匈奴鮮卑一樣的東西?要不要並西域而夾漠北?聽說耶律大石動員十餘部,號稱復國,卻居然西走,屆時會不會再碰上?還有高麗,與女真人絕死,不用管高麗的嗎?」
「這些牌位在這裏,不是勸朕息兵苟且的,是勸朕不要負了他們,不要忘了他們,務必摧敵於外,不使關中、洛陽、河南、淮上這種地方再淪為如此慘烈之處!朕從未指望過千秋萬代,但不能幾十年便要關中再遭此般兵禍吧?」
許相公微微嘆了口氣,他幾度想言,卻幾度閉口不語。
「韓世忠越過國公直接封王,和李世輔襲爵是一起的……朕有心在邊疆實封,以對西域、大理、交趾。」趙玖終於說了實話。「但這種話,朕能在外面說嗎?說出來,不可笑嗎?眼下連身後叛亂都未平。而且實封有沒有效,對不對,朕也真不知道,可這些事,既然想到了,總得有些想法吧?」
許景衡終於勉強開口:「官家有雄心壯志……」
「朕不是雄心壯志,朕今年才二十多,所言也只是漢唐故土範疇,只是之前大宋割據半壁江山百餘年,自己窩囊習慣了,還要自欺欺人……一百多年,燕雲漢人都不認南方是同族了!交趾更是如此!」
許景衡面色微變,但還是勉力相對:「但還是要攘外必先安內。」
「朕知道!」趙玖當即回首。「但朕以西域、交趾這些地方為限,嘗試襲爵,便是不妥,但總不能說是無端鬧事吧?」
許景衡無奈點了下頭:「雖說臣覺得確實有些遠,也未必妥當,但若事出有因,卻也未必不可嘗試討論。」
「可還是那句話。」趙玖忽然回頭盯住了對方。「這種東西說不出來的……上次,朕和宗正皇叔說不可說之事時,也只能躲在大雄寶殿裏……但許相公,天下哪裏這麼多神廟、寺院,讓咱們君臣隨時隨地鑽進來說這些話?」
許景衡沉默了一下,趙玖也不再言語,君臣二人在滿是牌位的神像之後對視許久。
而終於,許相公拱手相對:「此役之後,官家收拾好關西,回到東京,是不是要召回各地諸位使相?」
「是。」趙玖負手而立,對着對方,乾脆至極。
「是不是要在平叛之後,整合西軍入御營?」
「是!」
「是不是要澄清新舊兩黨,重立學術?」
「是!」
「是不是要朝中俱為一體,為官家如臂使指,履行新政?」
「是!」趙玖依舊乾脆。
「如此,臣明白了。」許景衡正色俯首。「臣願請辭讓賢。」
「替朕在河南將御營功臣授田一事做好,再以病請辭,咱們君臣要有始有終。」趙玖依舊負手而立,並未有絲毫猶豫。「而且咱們君臣,從功從德,也都配得上有始有終」
「臣省得。」許景衡面色如常,拱手相對。
趙玖點點頭,復又主動相對:「可還有疑問?」
「有一問,有一議。」許景衡稍一思索,便主動相對。
「說來。」
「官家,臣冒昧,不知呂相公如何?」
「呂相公功勞卓著,當為公相,平章軍國重事!」趙玖沒有絲毫猶豫。
許景衡當即釋然,復又拱手一禮:「那便好,還有一語……呂頤浩不可用!」
趙官家怔了一下,並不做聲,直接轉身出去,而許相公也不再多言,直接隨之而去。
但當二人轉出神像,走過堂前,推開大門,將要出去的時候,許景衡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復又搶在趙官家踏出門檻那一刻之前拱手相對:「官家!」
「什麼?」趙玖詫異駐足。
「臣剛剛在營中草棚那裏,並非是開玩笑,而是肺腑之言。」在遠處台階下眾臣的詫異目光中,許景衡一揖到底。「官家已秉昭烈之氣成光武之功,但將來還請官家務必存光武之德、昭烈之義……不止對臣有始有終,也要讓自己有始有終。」
「朕絕不忘許相公今日之語。」趙玖沉默片刻,卻是肅然應聲。
就這樣,君臣二人出得門來,緩步歸營,而此時,太陽早已西沉,躲入堯山之背,但紅色霞光夾山射來,卻依舊映照的山上軍營、山下黃塬戰場,一起色彩斑斕,讓人望之神思。
趙玖本欲歸營,眼見着一幕,卻是一時駐足沉吟。
張浚見到趙官家與許相公各自面色泰然,情知二人不知如何做了了結,卻是忍不住上前湊趣:「官家有了詩意?」
「不錯。」趙玖不由失笑。「想起那日大戰,又見戰場才十餘日便已荒蕪,確實忍不住想做詩,但又一時辭窮……」
在場之人,非止幾位大員,便是許多隨侍的近臣與班直中的隨軍進士也都是行家,一時聞言,本想趁機作兩首詩詞,以應場合。但是,一想到那些什麼『易安居士舊作』,還有什麼《青玉案》,卻一個接一個,各自熄了作詞作詩的心思,老老實實的束手不語。
只是陪着這位官家,一同望着色彩斑斕的戰場一時若有所思罷了。
順着趙官家東望的目光,一路向東,千里不止,安利軍柱人山,也有一人正臨山坐亭而望,一時興嘆。
卻正是全副披掛的御營前軍都統制,岳飛岳鵬舉,而其人身側,忽然是統制官湯懷。
「大兄,不去看看嗎?」饒是湯懷素來不苟言笑,此時在旁,也忍不住主動出言。「從這亭子下了山,便是咱們湯陰所在了。」
「去什麼?」一身甲冑的岳飛看了眼山東面的平地,彼處正有兵馬無數,嚴整南下,卻正是從大名府黃河故道西側撤回的御營前軍本部兵馬。「去了也只是傷心罷了,望一望便可。」
湯懷聞言蹙眉:「雖說中原艱難,荊襄大亂,但相公們未免催的太緊了,撻懶縮在大名府根本不敢南下,兀朮兩萬兵在隆德府(後世上黨),若能引誘出來,說不得能大勝一場。」
「沒用的,完顏兀朮倉促而來,就是為了穩住這兩萬大軍不出關迎戰。」岳飛眯着眼睛感慨道。「至於你說相公們催的太緊,更是冤枉他們了……官家大勝後,呂相公只是將難處告訴我,並主動詢問我該如何處置,並未催促。」
「那此番都省旨意是假的?」
「是真的!」岳鵬舉終於眯着眼睛看向了自己這個心腹兄弟。「但卻是因為我給都省還有關西官家一起上了封奏疏的結果……」
湯懷匪夷所思:「兄長自請退兵?」
「不錯。」
「為何?」
「其一,攘外必先安內,官家堯山大勝,金軍再不能輕易南下,正該折身撲滅鐘相與五嶺苗亂,恢復經濟民生。」岳鵬舉從容做答。「其二,欲行河北,當先剪兩翼,復陝北、京東,以蹙其勢。其三,欲定河北、收燕雲,當先取河東、復太原,居山西,把雁門、倚太行,居高臨下而掃蕩華北。其四,欲直搗黃龍,當先定燕雲,再束蒙兀、分高麗,方可一舉成功!」
湯懷點了點頭:「兄長這是在給官家上平金策?」
「不錯。」
「確有道理。」湯懷微微嘆氣。「但兄長一而再再而三臨鄉梓而折身,真不哀傷嗎?」
「如何不哀傷呢?」岳飛自嘲般的笑了一下,卻旋即肅然。「但還有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
「河北百姓是鄉人,河南百姓也是鄉人。」岳飛望着北面緩緩做答。「憑什麼要河南百姓將膏血奉於我等,然後被我們揮霍在河北呢?眼下這個局勢,河北打一場仗、兩場仗,往家鄉走一遭、走兩遭,又有什麼意思呢?洛陽金軍及時撤走,河東金軍隨時可發援軍到此,到時候夾在兩路金軍之間,咱們不還得走?」
湯懷張口欲言,卻終於不再多言。
就這樣,天色將晚,岳飛起身拎起的自己大槍、弓矢,便欲下山隨大軍南下,卻忽然心動,繼而喚人取來筆墨,就在亭中粉壁上筆走龍蛇,卻是寫了一首詞來。
詞曰:
歸看河北,荒煙外、許多城郭。
想當年、花遮柳護,朱樓翠閣。
大名府前金玉繞,真定城裏笙歌作。
到而今、鐵騎滿郊畿,風塵惡。
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
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再渡清河朔。
卻歸來、再續舊城游,不負戈。
寫完之後,岳飛微微一嘆,便擲筆負槍,頭也不回的轉身下山去了。
天色已晚,堯山大營之中,許景衡寫完給岳飛的書信,遣快馬送去,便轉身來見趙官家,而甫一入帳,卻見彼處人員俱在,卻只是拿着幾張白紙在那裏議論,唯獨不見趙官家。
而眾人見得許相公至,也是紛紛見禮,更是直言官家連日疲憊,應該已經歸後帳臥榻挑燈讀書去了,但官家之前在案上如常留下一事,要眾人議定,正該許相公來拿主意。
許景衡當仁不讓,待到跟前,才知道是趙官家有意勾勒戰後軍隊處置,乃是要充實御營後軍,並組建御營騎軍的意思。
其中,充實御營後軍大約是要讓吳玠為都統,重新整合各路西軍入內,而原御營後軍則直屬御營中軍改編……這是一個繁雜的大事,不知道要牽扯多少處事端,一時間根本議論不開。
倒是御營騎軍,官家大意是要以曲端為都統,劉錡、李世輔為副都統……其中,別的尚好,唯獨李世輔過於年輕,有人以為只是尋常統制官便可,卻是引起了一番爭論。
許景衡是個能做事的人,上來便捻着白紙拿了主意,以李世輔此番功高,當為御營騎軍副都統,算是君臣一致定下了此事。
然而定下此事之後,眾人再說繁雜西軍轉入御營之事時,許相公坐在燈下,看着手中白紙,卻又有些怪異之色。原來這紙上空白地方,還有幾行小字痕跡,明顯是官家筆跡,乃是隔着紙張留下的重痕,而對着燈火微微一照,卻儼然是詩詞之類物什。
許相公想起之前的事情,也是一時好奇,便乾脆細細泛光研讀。
但是,讀來讀去,許相公心中卻始終疑惑,因為其中情境物什無論如何都跟眼下對不上來,唯獨下闕意境非凡,直指人心,讓他確定是官家今日有感而作罷了。
詞曰:
西風烈,
長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馬蹄聲碎,
喇叭聲咽。
雄關漫道真如鐵,
而今邁步從頭越。
從頭越,
蒼山如海,
殘陽如血。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