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白馬(1 / 1)
已經快到秋日,中午的太陽並不是很毒辣,但朱勝非卻汗流浹背,因為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須知道,二聖又不是什麼開國皇帝的父兄,本身就是退下來的太上皇,是眼前這位官家之前的君主兼父兄,當日靖康後搞得二聖並尊本身就保持了那二位的基本皇帝身份……換言之,根本就沒有家禮、朝禮兩說之論。
哪怕是用一個最荒唐的理論來解釋,你們仨都是聖、都是帝,去掉身上的皇帝身份,純當兒子看到去打獵五年才回來的父兄……那是你爹,跪一跪怕什麼,非得為難我們?
但是朱勝非非常清楚,趙官家要是願意這麼幹,就不會這麼問了!
答跪,這位官家是現坐着的官家,真發怒了真能弄死他!答不跪,不是編不出來理由,但是士林的名聲就全無了……這叫離間天家,使官家不孝不悌。
「陛下。」
就在這時,一人越次而出,卻正是御史中丞李光,其人肅然以對。「父子天倫,兄弟綱常,何必論『朕』?」
這話跟朱勝非心裏想的一樣,但聽得此言,這位禮部尚書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盯着李光有些氣急敗壞之態。
「不必論朕?」趙玖若有所思道。
「正是如此。」
李光不用去看其餘同僚的臉色,其實便知道自己老毛病犯了,但他的性格歷來就是如此,一看到這種出頭抬槓的機會,便要不管不顧直接上去講,而且場合越大,越控制不住自己,回到家裏也後悔,有人勸了也聽,然後下次繼續莽上去……只能說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頭皮相對了。
「禮部。」趙玖哂笑一聲,並沒有直接應許李光,反而只是去喊朱勝非。
「臣在。」朱勝非心下一驚,但還是硬着頭皮李光身側拱手行禮。
「你若為難,就去問問朕的父兄,看看他們二人要朕做何禮儀?」趙玖揮袖催促。
這也算是一種法子!
朱勝非如釋重負,趕緊拱手趨步後退,然後轉身而去了。
轉過碼頭那邊,二聖一行人下了船,幾十個人抱成一團,一時痛哭流涕,失態至極,但別人倒也罷了,二聖本身是做過天子的,尤其是二聖之間在靖康中發生了種種齷齪,知道皇權的敏感,所以早早留了心往龍纛那裏,此時遙遙見到一紫袍大員趨步而來,也是趕緊肅容。
而朱勝非來到跟前,心中也是一嘆。
話說,太上道君皇帝是出了名的風流姿容,但也年近五十歲了,又在松花江上受了五年苦,早已經是鬢角花白,瘦削不似人形,穿上大紅袍後,配上那副硬翅幞頭,幾乎可以兜風;而淵聖皇帝雖然才三十二歲,卻是自少年便憋屈,松花江五年,估計也吃不上什麼大豆高粱,此時身形雖在,卻居然也有一點鬢角微白之態。
「朱卿!」看到朱勝非過來,太上道君皇帝居然認了出來,這畢竟是他親手取的上舍及第。
「陛下!」朱勝非聽得此言,幾乎便要跪迎,但一念身後情形,卻又只是拱手肅然相對。「臣禮部尚書朱勝非,見過太上道君皇帝、太上淵聖皇帝……官家有言來問。」
二聖俱皆凜然,其餘正在哭泣的諸親王也都肅容。
「九哥有何言語?」太上道君皇帝抹了一把眼淚,小心而又迫切。「為何不親自過來?」
「官家正是為此事憂愁。」朱勝非耷拉着眼皮相對。「剛剛群臣起了爭論,有人說官家過來當跪拜,有人說只要拱手便可……一時爭論不下,所以官家遣臣過來問一問兩位太上皇帝的意思。」
太上道君皇帝原本就在啜泣,聞言更是眼淚嘩啦一下又旺盛起來。
而旁邊淵聖皇帝卻是忍不住直接跺腳:「哪裏要什麼跪拜?喪家之人,全靠九哥周全,此番正要去尊位,求一太乙宮使安頓,我不去拜九哥就算好了……便是真如北國傳言,九哥因為邢皇后一事有所怨恨,今日不見我們也是妥當的。」
你是當哥哥的,便是宰了你也能尋唐太宗做個遮掩,跪拜個屁?!朱勝非心中無語,只是復又看向關鍵的太上道君皇帝。
太上道君皇帝固然有君父的身份所恃,但也是小心,只見其人抹去眼淚,上前用滿是鼻涕眼淚的手握住了朱勝非雙手,懇切相詢:「朱卿,你與朕說實話……九哥到底是怎麼打算的?朕的路上聽得風聲不好!請你務必與九哥說清楚,朕經歷北國,心灰意冷,絕無他想,也只求太乙宮使而已。」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朱勝非心中感嘆,卻嘴上不停:「如此,禮節當無礙了?」
「本就無礙……關鍵是想請朱卿提點一二,九哥到底是什麼心思?」太上道君皇帝乾脆拽着朱勝非雙手不放。
而朱勝非幾次想掙脫卻都掙脫不開後,也是無奈,再加上畢竟有一番君臣之誼,卻是掌不住勁,低聲相對:「官家確有怨氣。」
「怨到何種?」趙佶依舊不肯撒手。
而朱勝非想了又想,也只能低聲再對,乃是將之前趙官家幾處憤恨言語大約說來。
孰料,趙佶只聽到一半,連『每與操反』都沒聽到呢,便嚎啕於地,驚得朱勝非徹底失聲,復又趕緊去扶,然後又是一場大亂,弄得一旁張榮都梗着脖子看呆了……後者現在都沒想明白,就是這麼一個人,當日為了修什麼園子,就把成千上萬的人給害的做了賊?
百餘步外,遙遙看着碼頭那一幕鬧劇的趙玖依舊坐着不動,而周圍臣僚卻多已經面色嚴峻,便是趙玖身後的那些帥臣、將軍也都開始私下傳遞起了目光。
不過不管如何,朱勝非還是過來了,而其人紫袍之上,稍微帶着閃光的鼻涕與眼淚,也是讓許多人若有所思。
「陛下。」朱勝非俯首相對,頗有一種不辱使命之態。「二聖有諭,自家相見,一拱手足矣,而二聖之外諸親王、郡王、國公,更當以大禮參拜官家……」
「那就讓他們過來吧。」趙玖依然端坐不動。
朱勝非再度目瞪口呆,但這一次,卻是不敢多言了,只能轉身而去。
「官家。」
呂好問、趙鼎、張浚等相公再不能堅持,各自出列。
「事到如今,相公們就不必多言了。」趙玖還是端坐不動。「不要耽誤天家相會。」
諸相公不是不想爭一爭,但諸人念及馬上還有更重要的二聖安頓處置之事,卻是一時為這位陛下氣勢所懾,居然不敢再言。
且說,趙官家久在後宮不出,今日白馬津迎二聖突然再出來,滿朝文武百僚,武臣自不必說,便是文臣之中也頗有畏縮之態,如今諸位相公相又因為心中顧慮馬上要害之事,一時不敢多言,卻是儼然有些讓趙官家一言堂了……便是李光等人,也不再爭辯。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官家要公然違背禮制之時,片刻之後,隨着朱勝非引二聖、諸親王、郡王、國公、郡君到來,趙官家卻並未如想的那般端坐不動,使二聖難堪,反而主動起身,並遙遙朝兩位紅袍之人拱手:「見過太上道君皇帝,見過太上淵聖皇帝。」
群臣一時釋然,連李光都嘆了口氣。
「見過九哥!」淵聖皇帝率先拱手回禮。
「見過官家。」道君皇帝居然也拱手回禮,卻又小心翼翼,主動對相貌熟悉的九子稱了官家。
「見過官家。」趙桓醒悟,即刻改口。
「二位太上皇帝一路辛苦。」趙玖失笑相對,再度拱手。
「未若官家辛苦。」雙目紅腫的趙佶一臉懇切。「為父在北國數載,多次聞得官家在南邊得勝,不勝歡喜之餘,更是知道官家辛苦……千古中興,未如官家這般艱難的。」
言至此處,趙佶頓了一頓,復又認真相對:「早知官家有此神武英明,便該早將國事託付的……如為父領國,荒悖不堪,有北國之辱,也全數咎由自取。」
趙桓怔了一下,也趕緊跟上:「為兄也只恨自己有眼無珠。」
趙玖搖頭失笑,卻是沒有理會二聖,只在漸漸起來的獵獵風中轉向二聖身後其餘人等:「爾等便是朕的兄弟了……一別五年,音容皆改,不如按照齒序報上姓名,讓我重新認識一下,也算是正式將你們接回來了。」
眾親王也不是傻子,這其中不知道多少是在豐亨豫大時代折騰過的主,聞言自然乖巧。
「拜見官家。」一人當先而出,卻是瘦削的幾乎算皮包骨頭,只帶着三個小男孩一起俯首大禮參拜。「臣鄆王趙楷,排行在三,這是臣尚存的三子……去年時臣在北方大病一場,若非官家在堯山大勝,金人畏懼敬重,許了衣藥的索求,否則絕無今日相見的道理……臣經歷此事,情知為天下事者,非官家莫數,且自知往日行事荒悖,心中羞慚,所以敢請官家削臣爵位,貶為平民,能與妻兒歸隱鄉里,便足慰此生。」
「你便是趙楷?」趙玖上下打量了一下,點了點頭,卻是說了一句古怪言語,然後一笑而過。「身體不好就先歇着……嫂子已經先回來了,大約在娘家居住,回去找她便是。」
雖然沒有提爵位安置的事情,但言語中的隨意也是可見的,趙楷如釋重負,趕緊退下。
而趙玖則繼續負手而立,眼見着其餘皇子各自叉手上前,恭敬躬身大禮。
看的出來,五國城的生活,對這些皇親貴胄的摧殘是生理加心理的,很多人都不似人形。而許多官員見狀,終於忍不住落淚,算是打破了沉默。便是許多有所準備武臣,也都喟然起來,然後放鬆了心態。
場面看起來還是很和諧的,和諧到讓人幾乎忘了趙官家之前的心急上火,忘了他負氣不上朝,忘了他前些日子的『每與操反』,忘了剛剛他還陰陽怪氣,問朱勝非要不要去跪?
唯一一處意外出現在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身上。
「你說你叫什麼?」趙玖忽然蹙眉以對。
「九哥,官家,我是十八郎……信王!」那年輕皇子一時驚惶。「你不認得我了?」
「你明明是十九郎!」趙玖勃然大怒。「去了一趟北面便失心瘋了嗎?!不知道信王在太行山里?!」
那人恍然,趕緊更正:「官家勿擾,是十八哥逃出去的時候我怕金人追究,便詐稱了十八哥名義……」
趙玖這才頷首。
「陛下何必自欺欺人?」那邊跟着二聖過來,一直冷眼旁觀的金使烏林答贊謨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今日二聖放回,便該正式議和了,屆時京東五郡給你們,太行山裏的人你們也該接出去才對……」
「那自是議和之輩的事情,與朕何干?」趙玖冷冷相對。「莫忘了朕的言語。」
烏林答贊謨嗤笑一聲,並不多言。
就這樣,又等了片刻,趙玖終於將這些人一一見完,而眾人情知,今日關鍵終於要來了,便是烏林答贊謨也饒有興致的打起了精神。
果然,趙玖猶豫了一下,卻是正色回到了二聖跟前,點了點頭,方才懇切出言:「我本是代父兄守國而已,如今父兄既然回來,正該去位讓賢。」
話音既落,周圍文武,連帶着身前二聖,大夏天的,居然幾乎齊齊打了個激靈……二聖自是惶恐,而其餘文武也都驚惶。
須知道,換成別人玩什麼三辭三讓,那叫父慈子孝加程序正義,但這位官家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可不該有這種態度。
然而,就在所有人猶豫,要不要硬着頭皮陪官家玩一場雙份的三辭三讓之時,接下來,這位官家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驚駭欲死的事情,只見他當眾回身從楊沂中腰間拔出刀來……不顧太上道君皇帝嚇得跌倒,卻兀自當眾劃開了自己的大紅袍子,又折斷頭上硬翅幞頭,一起棄之於地,然後只着袍下尋常布制戎衣,便要回身往龍纛後方軍中上馬離開。
事發突然,便是韓世忠等人也明顯看呆了,居然任由這位官家走入軍中,奪了馬匹,然後翻身上馬,卻又勒馬而對:
「東京城的皇宮與皇位我已經還給二聖了,具體誰去做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但正所謂漢賊不可兩立,大國不可偏安!今日欲戰者,可棄官從我,隨我往南京,去取京東!今日欲和者,可守官擁立二聖,護駕回開封府,然後自去與金國稱兄弟直盟……二者之間,斷無兩可之理。」
言罷,居然便要打馬向東。
周圍軍官慌亂了一下,居然一起勒馬,便是護衛龍纛的御前班直,也本能要來拔旗。
「韓世忠!」
在這場議和事端中一直保持隱身的呂好問挺身越過目瞪口呆的趙、張二人,趕緊大呼。「速速攔住官家……此番官家若真走脫了百官,你便是千古罪人!」
身上掛着玉帶的韓世忠恍惚了一下,方才醒悟,即刻翻身下馬,就在騎兵從中抱住了一隻馬腿,吳玠、王德二人趕緊隨之下馬,也各自也抱住了一支馬腿,便是曲端,被韓世忠瞪了一眼後,也只能下馬仿效。
至於酈瓊、劉錡、李世輔、楊沂中、劉晏等人,外加諸如喬仲福、張景等十幾名統制官,只好一起率眾下馬跪對,將趙官家和他的坐騎團團圍住。
「呂相公不守信!」趙玖在馬上冷笑一聲,乃是他今日第一次公然作態。「當日在魚塘旁你可不是這般說的……」
「陛下!」公相呂好問不顧年長,下拜而對。「區區二聖……何至於讓國家分裂?」
「陛下!」都省首相趙鼎也趕緊下拜,當眾以手指天。「臣等早有計議,此番回來的人,凡宗室子弟一併削爵為民,太上道君皇帝自往明道宮安置,太上淵聖皇帝自往洞霄宮安置!區區二聖,絕無分裂國家之能!還請官家隨大隊返回東京!」
「官家!」樞相張浚也俯首相對。「官家若要戰,直言便可,何至於此?」
其餘文臣醒悟過來,看着不是事,也紛紛下拜……一時間文拜武跪,密密麻麻一片,而趙玖卻只是在馬上冷笑。
而那邊文臣下拜以後,刑部尚書王庶越想越氣,卻是直接在前方吏部尚書劉大中背上奮力推搡:「都是你們這些人,處處裝什麼國家為重,結果一而再再而三,只是賣直求名,拿二聖來壓官家!若國家有禍,都是你們這些人做的。」
劉大中一時不防,被推到在地,也是怒極攻心,回頭欲言,卻情知此時半點辯護都不可有,便又只能奮力錘地,噎氣不語。
就在這時,低頭半日的御史中丞李光強壓心中各番情緒,抬頭緩緩相對:「官家!臣也以為可將二聖分往各處安置……」
道君皇帝與淵聖皇帝聞言齊齊落淚,也趕緊在龍纛前表態。
道君皇帝先對馬上之人拱手:「好讓九哥知道,為父清楚,此番能活歸河南,全是九哥的辛苦,於為父來說,已經幸甚,絕無半分權位之心。」
淵聖皇帝更是乾脆:「九哥莫要以為我們這種人廢了君臣之義,我願即刻動身,往洞霄宮不停。」
然而,趙玖聞得此言,只是連連搖頭:「若只是這般,恕我不能應!」
二聖徹底驚惶,只覺今日性命要無,而幾位宰執也是無力。
「官家!」李光緩過氣來,勉力再問。「官家到底要到何種地步才可以不胡鬧?」
「誰告訴中丞,朕是在胡鬧?」趙玖扭頭望着北面黃河上御營水軍高大輪船而對。
「官家。」又一人出言,卻是御史李經,其人血氣上涌,卻是憤然相對。「二聖委實不足以動搖官家帝位,便是官家有氣,發往道觀居住已經足夠了,又何至於到這種地步?難道真要公然鬧到弒父殺兄才行嗎?」
「李經。」趙玖終於在馬上回頭,卻是滿目清冷。「又是誰告訴你朕是為了什麼二聖才做到這般程度的?」
李經愈發氣急,但就在他剛要再言時,卻忽然想起自家兄長李綱信中寫一些事情,一時似乎有所醒悟。非止如此,其餘文臣中,上上下下,許多人也都若有所思,龍纛下一時變得鴉雀無聲起來。
「二聖算是什麼東西?」
趙玖見此情形,非但沒有消氣,反而徹底大怒,卻是直接在馬上呼喝。「朕早就想清楚了,兩個廢人而已!朕想要殺他們,遠遠關起來每日半兩砒霜,等他們自己去死便是;朕若懶得理他們,如你們所言扔進道觀看管便是,哪裏用得着這般作態?!朕的皇位,要你們來憂慮,嗎?早在興復東京的時候便無人能動了!一口一個說朕憂心他們來動搖?拿什麼來動?那身紅袍嗎?還是在五國城修煉成仙了?!朕之所以這般,根本不是要你們處置二聖,乃是要拿二聖處置你們!這正如你們也不是真的就在敬重什麼二聖,而是要拿二聖來拿捏朕一般!」
天子一怒,真真是氣勢非凡,全場凜然,便是冷笑不語的烏林答贊謨也稍作肅然之態,唯獨馬下韓世忠等人知道不是要爭皇位殺人什麼的,相顧一下,卻是稍微鬆了下馬腿,也趁勢伸了下自家的腿腳。
隔了片刻,緩過勁的劉大中立起身來,恭敬相對:「官家,臣有一言……」
「說。」
「臣等絕非是要拿二聖來拿捏陛下,乃是自古以來,天下國家,本同一理……」
「天下國家,本同一理?」趙玖在馬上提高了音量。
「是!」
「那朕恰好聽了這麼一段話。」趙玖揚聲而對。「正是講天下國家,本同一理的……劉卿,天下國家,本同一理,但現在一個家裏面,做兒子的、做弟弟的,辛苦耕織,終歲勞苦,好不容易積攢了點糧食布匹,卻被父兄全部拿走修園子、做宴會、充後宮。稍不如意,就是鞭笞酷虐,打死了也不管,換成你,你甘心嗎?」
劉大中沉默難應……他雖然不知道這話有什麼出處,但卻曉得,這是在批判太上皇帝,尤其是太上道君皇帝時期的窮奢極欲,而這種批判,是早早就有的,着實不好反駁。
但不知為何,周圍文武百官中,不少人聽到這段話,根本就如中了邪一般,整個人顫抖起來,譬如李光,原本要幫着劉大中辯解的,此時卻也面色發白,身體搖晃起來。
而趙玖卻在馬上繼續言道:「這還不算,修園子、做宴會、充後宮之後,好不容易還剩點結餘,不去體恤下面做兒子弟弟的家裏還在挨餓,反而將剩下的錢帛送給仇人、賊寇……」
「臣有罪!」李光忽然在群臣中仰頭大呼,引來劉大中的驚疑。
非只如此,早已經不敢說話的太上道君皇帝怔了片刻後,也忽然掩面啜泣起來。
「官家……」醒悟過來的呂好問也忽然用一種帶着懇求的語氣出言相勸。
趙玖稍微一頓,卻還是繼續揚聲說了下去:「仇人、賊寇拿了錢帛自己富強起來,又來家裏劫掠殺人,做父兄又只讓做兒子做弟弟的去送死……敢問這樣做父兄也可以嗎?」
「劉卿,朕在問你。」風聲之中,稍作停頓後,趙玖主動催促。「你說天下家國,本來一理,朕問你,這樣做父兄也可以嗎?」
「官家言辭鋒利。」劉大中無奈相對,卻還是不敢正面相對。
「言辭自然鋒利,卻不是朕的言語,這是朕這些日子在後宮閒居,看到的一番記錄。」趙玖失笑以對。「劉卿,這是十一年前,江南方臘造反的時候,說給江南百姓聽得……還有河上的張都統,也是那時候被逼上梁山的。」
劉大中面色慘白,搖搖欲墜。
「然而,誰能想到,隔了十一年,這話說起來還是那麼貼切?」趙玖仰天而嘆。「朕這些日子一直在想……想天下,想國家,想朝廷,想南北,想這個大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想來想去,過去的事情是沒法改的,而這大宋再髒再爛,那也是自家的不是?所以,朕能做的便只能是認下之前的那個大宋,然後着力於眼下和將來的事情……這就是朕的責任啊!朕不光要繼承這個國家,保住它,延續它,還要引導她往前走,走一條脫胎換骨的路!」
「繼而導之謂之紹,朕當紹宋!」
「以前西夏拿不下來,以前金人打不過,那為什麼就不能棄了那些舊東西,從頭開始,造個新的大宋呢?」
「造一個跟漢唐一般,能滅得了西夏,打的贏金人,不修艮岳,不送女人,不賠金銀,天子可以守國門、死社稷的大宋不行嗎?」
「可有些人,卻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知道朕要做什麼,卻總是不願意跟朕往前走,總是想往後走,去投奔那個豐亨豫大!現如今,豐亨豫大的聖君朕給你們請來了,讓你們保着他去東京繼續豐亨豫大,你們卻又嫌棄朕胡鬧?!到底是誰在胡鬧?!」
言至最後,趙玖也已經氣血翻滾,卻又在馬上收斂氣息,回頭相對:
「今日朕明說了,朕今日不是為了什麼二聖,他們真不值得朕做態,也不好說是為了百姓,因為朕便是想讓百姓來表態,兩河的也過不來,朕今日是為了你們……是為了你們這些想要治理國家少不了的士大夫官僚,今日朕便要你們來做個分明……朕與二聖;新與舊;戰與和;兩河百姓與窒息苟安;豐亨豫大與魚塘桑林;舊宋與新宋……根本就是漢賊不兩立之態!你們只能選一個!所有人也都只能選一個!」
「官家這是違約!」話音未落,一人忽然出聲,卻正是金使烏林答贊謨。「說好了交還二聖便可以京東五郡換和的!」
「京東五郡你們交不出來了!」趙玖不耐揮手。
「怎麼可能?濟南我們已經拿下……官家這是強詞奪理,背信棄義!」烏林答贊謨奮力相對,聲音在寂靜到只有風聲的碼頭上顯得格外刺耳。
「我們大宋君臣自在說與金人戰和,關你甚事?!」趙玖剛要做答,一人忽然自他身側馬後立起,以手指向金使,卻正是御營騎軍都統曲端。「這麼多兵馬都是木頭嗎?捆起來,塞他一嘴馬糞!」
趙玖回頭相對,曲端趕緊又俯身去抱馬腿。
但此時,不用御前班直和那些隨帥臣、武將一起到來的精銳騎兵了,只是張榮身側御營水軍便早已經一擁而上,將烏林答贊謨和幾個副使一起拖拽下去,卻也一時不好去官家那邊尋馬糞,只用河邊水草捏做一團,勉強塞將進去。
場面安靜下來,趙玖回過神來,從馬身上取下馬鞭,先點了點一聲不吭的朱勝非,又最終指向了呂好問:「今日誰都別想免,禮部想稱病躲開這一遭,都被朕給拽出來了……除了岳飛、張俊有事,其餘大略文武百官皆在,呂相,自你開始,一個個來,從朕還是從豐亨豫大?!」
呂好問想起之前魚塘邊的質問,也是無奈,只能俯首相對:「自然是從陛下。」
接下來,趙鼎、張浚、劉汲、陳規自然也是按照魚塘約定,一一做答。而後,趙玖先讓開面色複雜的李光,回頭看了下身前剛剛鬆開馬腿不久,正在彈玉帶上灰塵的韓世忠。
韓世忠見狀,趕緊扶着玉帶,昂首挺胸:「官家這是什麼話?臣早在斤溝鎮上便將性命以此玉帶賣與官家了。」
趙玖嗤笑一聲,復又抬起馬邊指向李光:「憲台!」
李光沉默了一下,反問一句:「官家……之前的大宋就那麼差嗎?」
「沒那麼差,只是國家大政和軍事方面足夠差罷了。」趙玖坦誠以對。「經濟、文化,都是一等一的好……李卿,不要有負擔,這件事不是你死我活,只是局勢如此,勢在必行罷了……當日許相公榮休,便是提早窺見了今日一幕。」
李光點了點頭,便要拱手而對:「臣……」
「李卿。」趙玖搶在對方之前,搖頭相對。「李卿,你若去,朕不知道何時能再尋一個沒有私心且敢直刺朕短處的憲台來……算朕專門延請於你,信一次朕,留下吧!」
李光怔了一怔,深呼了一口氣,繼續拱手言道:「臣願從官家。」
趙玖點頭相對。
「臣請辭。」下一刻,吏部尚書劉大中卻坦然請辭。
「臣也請辭。」禮部尚書朱勝非也釋然請辭。
趙玖點頭應許。
二人之後,凡東西兩府、一營、六部、九寺、五監,外加諸玉堂學士、舍人、起居郎,御史台、御前班直、開封府、滑州地方,以及一名倉促上任的迎奉大使權邦彥……累計隨行有正經官秩者三百七十三人,從趙官家者兩百九十九人,其中宰執與號稱半相的御史中丞皆在其內;去職者七十四人,包括六位尚書之二,九卿之二,五監丞之一。
而從二聖者並無一人。
論罷,眾人如釋重負,倒是公相呂好問還記掛着二聖以及被晾在那裏許久,卻是主動詢問二聖與諸宗室的安置問題。
一身布衣的趙官家顯然早就有了安排,直接金口玉言,將身着大紅袍的兩位太上皇帝妥善安置……其中,道君皇帝往少林寺達摩堂安置,淵聖皇帝往洞霄宮安置,諸親王、郡王、國公、郡君,除信王有功卻未返外,其餘一併降爵三等,發南陽妥當安置。
言語既罷,所有人都已經準備折返,而就在這時,殿中侍御史万俟卨卻忽然上前,乃是以二聖南歸為由,請求改元紹興!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相迎。
「太靡費了。」從頭到尾只在龍纛下未下馬的趙玖雖然也有些賢者時間的感覺,但想了一下後,卻是緩緩搖頭。「公文、幣模都要改……算了。」
此時的官家幾乎算是一言九鼎,眾人也不再堅持。
但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趙玖復又以馬鞭指腳下之地:「這是白馬津、白馬縣?」
「回稟官家,正是白馬津、白馬縣。」之前在滑州駐守許久的權邦彥拱手以對。
「那就殺白馬以成紹興吧!」趙玖從容吩咐。「將白馬縣改為紹興縣。」
言罷,似乎忘記了什麼一般的趙官家,終於緩緩勒馬啟動,卻是往東京方向而去了,文武百官不及答應,便趁着天色尚早,迎着薰風轟然啟動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