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千零九十章 叩首九次(1 / 1)
等到荀或離開,盧植想了想,許久才去漱口睡覺。
次日一早,他就去了丁字號的四字學堂。
士農工商。
他本以為士字號是最受歡迎的,然而不是,是農字號。
農字號的人最多。
商字其次。
工第三。
士字竟然排在最後。
這不應該啊?
治人者永遠是高高在上的,哪怕再怎麼變化,只要它還在協調人力,協調錢米的徵發調派,那就是最好的位置。
因為廚師永遠不會餓到自己,除非沒米下鍋了。
然而在這裏,士字學堂卻人最少。
隨後他才明白,不是人們不想進去,而是資格要求太高了。
「每月一考,半年一比,一年一賽。」
「落後者淘汰。」
這就是聞人升弄出來的制度。
難度堪比考科目三,很多高材生聲稱科目三比特麼高考還難。
因為高考的水平是考試前就決定好了,你即便發揮失常,只要不是重病,基本也是90%-80%的水平,不會差到哪兒去。
而科目三卻是你準備了百分百,一個心理波動,一個運氣不好,就掛了。
還要重頭再來。
運氣就是,可以不斷約考,時間成本相對高考少得多。
但對於忙碌的成年人來說,也是不小,關鍵是折磨人。
好多人考試前都睡不着,反覆在腦海中模擬。
而這士字班的考試也正是如此。
一個個律條,一個個流程,讓你背得滾瓜爛熟。
聞人升知道這年代和後世相比在於缺少大量現代概念的薰陶,那就使用機械式學習法,外加統一產品打磨法。
我把一個又一個人打磨成只會按照固定流程操作和反應的吏員,碰到什麼事立刻就該走什麼流程,心中只有這一套。
不知變通,也不需要變通。
變通的是少數管理層。
主要監視的人也是少數人。
進而節省成本。
「任何錢米調發,要有預桉,先提交,再批准,最後調發,處理文桉者,不能碰實物。」
「碰實物者,不能看到文桉,兩者互不接觸。」
「一切靠文件下發,看暗記播發。」
「錢米七成存在私庫,三成官庫。」
「私庫負有無限責任,官庫一應經管人及其家族三代之內,都負有連帶責任,調查有關者必須賠償。」
看到這裏,盧植注意到這些條例,不由嘆氣,然後向正在帶着學生背誦條例的師長問道:「這位長者,人皆有私心,植曾經任過地方之官,當地府庫,大都虧空,明明賬面上有米,庫房中卻是老鼠,光靠這些條例就能約束的住?」
那位老師長跟着嘆氣:「明公客氣了,師尊太行山人也說過,此乃千古難題,只能緩和,不能根治。故以私制公,兩相約束。將錢米存在私人府庫,私人再是貪婪無度,最後也是有地方可追究。」
「萬一其人泛舟」盧植搖頭道。
是啊,這年頭去海外就是死。
「只能儘量分細,分小,分多,分散,雖然會帶來效率下降,技術更新緩慢,但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盧植聽到這個辦法,先是點頭,還是搖頭。
不過也是好一些。
但好的還是有限。
其實聞人升當然有法子,但那要等到很久之後了。
隨後老師長讓眾學生自己背誦。
他們倆人就是討論,對各種條例涉及的地方,進行討論。
盧植可是有着太多年為官經歷。
這才是他最寶貴的價值所在。
他直接映射着這個時代的管理體系。
該如何讓管理者不對管理的米伸手。
「一年一換,或許好些?」
「對有心者,即便一天時間也足夠了。」
「看來還是時時提防為好。」
「只有千日做賊的。」
「師尊說過,有一種密折制度,人人都能向最高進行秘密報告。」
「那只會讓人人離心。」盧植想了想還是搖頭道。
「對了,師尊說過要把人訓練成機器,也就是機關術中的物品,水車之類的,只知有水來就會動,無水來就不動,不再有人之欲。」
「這太殘忍了,難怪學士者如此之少。」
「不怕,有的是人想做這一行。」
「這倒也是。」
盧植不得不深深恐懼起來。
這位太行山人,細思極恐。
隨後他來到工學堂。
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與剛剛各種發愁的事情相比,這裏就乾淨純潔太多了。
人人都在研究着各種學識。
許多似乎是墨家、名家、陰陽家的
「小孔成像,該如何用?」
「可以用來製作影戲,供人娛樂之用。」
「玩物喪志。」
「你錯了,師尊說過只有讓富人們瘋狂地玩起來,財富才能流通,百姓們中的天才才有糧食培養,指望以富人極少的基數難以誕生太多的天才。」
「對啊,富人活80歲,70歲,那麼多財富也用不掉,我們要儘量多開發玩樂之術,將他們的財富花掉,這才是對他們好,對我們也好。」
「沒錯,這才能幫助貧民正當的賺到錢。」
盧植聽到這裏,大開眼界。
一個小孔成像,儒家門人向來不屑一顧的小術,背後竟然潛藏着「均貧富,天下大同」的大道。
一時間,盧植不由為自己曾沉迷於儒家各經而感到羞愧。
難怪皇上不採納自己的建議。
那些建議除去少數有用,大多數不但解決不了問題,還讓皇帝變成傻子。
比如讓皇帝散去私財,皇帝沒錢了,一旦再來叛亂,誰出錢了?
皇帝不出天下就要沒了,皇帝遲早會出。
可是大臣們不出,天下沒了,還能繼續當大臣。
很顯然,大臣們肯定不會出,至少不會多出。
他盧植是貧寒子弟出身,是後來范陽盧氏的先祖,一生澹泊名利。
不會在乎錢財,可是別人不會這樣想。
後代也不會這樣想。
「應該弄一個統一的度量衡。」
「秦皇不是弄過了嗎?」
「他弄過了,漢代皇帝又搞了一套,而且他弄得也不精確,也沒有完全推廣開來,人一死,就完了,真以為天下之大,下個皇帝詔書,老百姓第二天就學會了該怎麼用?」
「是啊,到現在計量米的多少,還有很多個不同的單位,不同地方,不同時間,甚至不同豪強之間都用不一樣的單位。」
盧植點點頭,這就是現實和史書的差異。
史書一筆「秦皇統一度量衡」,然而秦皇統一度量衡的標準,是以他自己某一部分為標準。
比如一尺之類的。
沒有哪個開國皇帝願意用前朝皇帝的標準來量自己,所以會以自己為新標準,不同朝代的度量衡才會不同。
這就是該死的封建皇帝的罪惡啊。
只為一己之私,不顧天下人之利。
他一個面子,全天下人就要跟着受折騰,以至於秦漢兩朝的斤兩、尺碼、重量完全不同。
盧植驚訝地發現,自己腦海中竟然出現了這樣大逆不道的概念。
要知道他在以前,是萬萬不敢想到這種東西的。
皇帝神聖,這就和水是可以喝的一樣,是常識。
隨後他就聽到這些學生們開始討論該尋找什麼來做為衡量單位。
有人說,就用我們師尊的。
有人鄙視道,你這是在侮辱師尊,是將師尊比成了低俗的皇帝。
天啊,這些學生才在學堂里學了幾個月啊,有一年嗎,竟然將皇帝都看成了低俗。
他哪裏知道,後世還有李逵這樣的混世魔王,動不動就是砍了鳥廝皇帝,讓俺宋江哥哥上位。
「那就得尋找一個永恆不變的量,無論何時何地去測量,它都是固定的。」有一個學生突然道。
盧植看向那學生,不由震撼。
天下英才何其多也。
自己平時可想不到這一點。
而人家才十幾歲的年紀,就想到了。
「什麼才是永恆不變的?」
「太陽,月亮,泰山,太行王屋山,這些不變,以山的多少份之一,做為長度的單位,就可以保證不變了。」
「那山也會會變化的,風吹雨打。」
「那就以我們距離太陽的遠近來作為長度衡量。」
「太難測量了。」
盧植聽到這些東西,只覺得工之學,博大精深,遠遠比所謂儒學浩大太多了。
而自己畢生50年,就在那幾本區區的四書五經里打轉轉,還以為囊括天下之道,真是可笑到極點。
那東西能讓糧食多長一斤嗎?
能讓百姓少餓死一個嗎?
能讓土地多肥沃一分嗎?
盧植一時間就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了。
不過當他聽到商學堂時就明白了儒的作用。
「要給那些野蠻人先學四書五經,讓他們懂得做人的道理,才能經商!」一個商人說道。
他萬萬沒想到,竟然儒家最看不起的商人們,最喜歡儒經。
「是啊,有些野蠻人淳樸,給的多拿的少,有的就是沒沾到便宜就吃虧。」
「這兩種對我們都不利。因為前者很容易滿足,不願意捲起來幹活。」
「得給他們儒家經典,然後讓他們明白啥叫,朝聞道,夕死可。」
「就是說早上聽了我們的道,晚上就可以死去了,把土地空給我們。」有個人開玩笑道。
盧植也跟着笑笑,然後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發現很多人都沒有笑。
「儒家經典才是最適合我們發展商業環境的東西,當然我是說仁義禮智信這五點,不要君臣父子那一套。」
「是的,不講仁義就會欺壓太狠,引來反抗,不講禮儀就會導致消費降低,不講信用,大家都收不來賬款。」
盧植點點頭。
他突然欣慰起來。
看來自己學習的儒家經典還是大有好處的。
至少在讓人努力幹活方面有着獨到之處。
接着他又來農學堂。
這裏人最多。
因為沒有門檻,人人都可以學農。
這年頭又沒有高樓大廈。
都是住平房。房間屋後就能種菜,節約很多生產力。
畢竟蔬菜長途運輸太難。
而且人不吃蔬菜,就容易引發各種疾病。
「種菜要講究節氣,要講究地力,要講究溫度,最好的就是家庭溫室,冬天用,溫室該怎麼做?」
「用玻璃來做。」
「現在只有琉璃大棚,相當昂貴,但以後生產多了就不會昂貴了。」
「琉璃為啥能保溫度?這就是工學堂學的,我們只要知道就行。」
「再用稻草覆蓋之,白天打開,晚上合攏,費力是費力,但冬天就有菜吃了,也可以高價賣給富人各種新奇之菜,以少量土地,比如半畝的大棚,就可以換取富人們20畝的糧食,這樣的話,你們家就不會被餓死了。」
「而伺候這種大棚菜是很累人的,富人絕對不會去干,也很難讓僕人們去干,只會把這個機會留給窮人。」
盧植聽到這裏,再次發現太行山人為了能夠溫和地從富人手中拿走糧食,參與到交換中,真是嘔心瀝血,費盡心思。
此大道聖人也。
位在聖人之上。
他不由地由衷認可。
是啊,單純像王莽一樣,動動嘴皮子就說一人平分100畝地,說的容易,誰能聽他的?
再說又能維持幾年?
可是半畝地總是好維持的。
而且不行的話,租來半畝地的負擔總比租20畝低。
各種技術提升,果然能夠讓人們變得富裕起來。
能夠從豪強地主們的府庫里,將糧食、錢幣、鐵器、布帛、藥物給交換出來。
盧植畢竟是大儒,是名臣,這智商和資質,放在後世就是小學中一聽就懂,一練就會,奧林匹克競賽苗子的存在。
而且這些也不涉及複雜的自然定理和公式。
他當然明白。
聽着聽着,他只覺得渾身歡喜。
就像整個人都年輕了好幾歲。
因為他從憂心忡忡中變得開始有希望。
他感覺能拯救這個世道了。
而且寨子中的人,他們吃的用的,也證明了這一點。
寨子中一樣有富人,比如荀或那些士家子弟。
他們每日也購買大量東西,美酒、紙筆、書畫、美器、瓷器、美服以前他只以為這是奢侈,是浪費,是不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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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覺得這恰恰是在救助窮人啊。
他們想要購買這些東西,必然要花錢。
錢從哪裏來?
從家裏來。
家裏哪來的錢?
賣家裏土地上的出產。
家裏土地是兼併了普通老百姓的。
老百姓沒有了地,但可以出賣勞動力,去釀造美酒。
突然間,他大罵道:
「該死的莊園豪強、塢堡,你們果然是最大的害蟲!」
因為他想到了,如果這些豪強還是封閉的,自給自足的,就等於不需要從市場上消費這些東西,也就不會將莊園裏的糧食拿出來賣出去了。
那樣的話,市場上始終沒有糧食。
外面的百姓,空有辛苦勞作的心,空有辛苦勞作的力,卻不知道該幹什麼,才能換回糧食。
這時候的盧植還是孤身,還沒有家族,所以他不會考慮到一家之利的。
他死前也是一身單衣下葬,個人操守無可挑剔。
他突然間徹底明白了太行山人的講學核心。
明白之後,他重重地向聞人升所在的學堂方向,叩首九次。
九叩九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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