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九章 希望與絕望(中)(1 / 1)
銀行門前,儲戶排成了長隊,大多是穿着短衫,打着赤膊的漢子,手裏緊緊攥着幾枚銀元,生怕一不留心,錢就被人搶了去。
松江錢業,自來最小的存款額度也不會低於二十元,或者說,比這個再低的話,人工成本就不值得。是以,大多數錢莊不會接受二十元以下的存款,有的即使收,也要收取服務費,而且銀元儲蓄沒有利息可拿。想要利息,就只能到錢莊先把銀元換成白銀。
可是對於松江大批普通民眾來說,二十元是他們一生也未必能有的積蓄。他們辛苦勞動,所積攢下的五元、六元,既沒有錢莊肯收,放在家裏,又要擔心丟掉。最終,只好拿到同鄉那裏「標會」。
這種打會的形式,資金的保障性是談不到的,會頭倒掉,全部身家就打了水漂,乃至於鬧出人命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除此以外,再有就是將錢拿到賭場去以小搏大,最終落個血本無歸。更多的則是送到燕子巢,換個吞雲吐霧,錢財隨青煙而逝。
山東正元銀行成立之後,這家號稱為松江乃至東南第一女子銀行,以一元起存,女性專櫃以及二十四小時服務三個措施,迅速在松江打出了名氣。股災之中,普通人的錢沒有存到錢莊裏,也沒有資格認購股份,反倒是死中得活,倒是可以留在手裏。
八百萬兩這個數字拋出,就是一劑定心丸,加上兩江總督蓋大印的公事,松江的市面漸漸穩定。物價回落,且有福利機構派粥,這些人手上的錢就可以留的下。存到銀行里,既可以有個保障,每年也有二厘的利息。雖然數字很少,但是積少成多,存進去就是個指望。
再者,住在棚戶里的苦弟兄,拿一個存摺回去,再帶上一枚印章,也是件大有面子的事。在窮人之中,也可以算做一種身份,證明自己是個本分人,可以靠勞動積攢下身家,並不是賭鬼、煙鬼或是酒鬼。
銀行董事長辦公室內,陳冷荷飛快的撥打着算盤,一邊整理着帳簿「五天時間,我們的小額存款數字已經突破兩萬三千元。可見,松江的經濟潛力還是很大的,只要把民間的資金善加挖掘,不愁不能籌措財源。這些人雖然錢少,可是勝在穩定,這些錢存進來,一般就不會提款,是很好的儲戶。」
趙冠侯撥打算盤的速度不如她快,但是算帳的速度,卻不遜色於她。「這背後,是你這個老闆以下,所有人的努力。大家算是拼了老命,如果不是非常時期,這筆人工費就不少,別人也未必肯做。阿毛記、水根記,類似這樣的名字太多,印章和摺子都不好編排,下面的人也很辛苦。」
「我知道,創業最難,一開始工作的時候,肯定會艱難一些。好在你設立這個分流制度,不錯,大戶有大戶室,不需要排隊,否則這些小儲戶把大儲戶擋在外頭進不來,也是不成話。大戶有荷蘭水喝,有點心吃,這都很好,可是讓女人去接待他們,這……名聲不好聽。」
趙冠侯攤手道:「其實就是這麼一件事,如果心裏無鬼,接待也沒關係。心裏有鬼,表面上不接待,背地裏一樣約的出去。老四將功贖罪,表現的不錯,給你拉來了幾個大戶,前後往你這存了十萬八萬的款。說他們對於接待人員沒點企圖,我是不信的,但是說他們敢趁機要挾,我也是不信。先不說我兩江總督的公事,就是我這個巡撫的關防,他們也要掂掂分量。何況外面有巡捕,還有漕幫的小老大,誰也得考慮一下身家。」
陳冷荷也知,他說的是道理,再看他熱的滿頭大汗的樣子,心裏一甜,問道:「你熱不熱?我去給你拿點荷蘭水。」
「不了,你是董事長,在這裏你最大,我只能算是你的大夥計,我去給你拿荷蘭水吧。」
兩人喝了幾口汽水,趙冠侯的手,在帳本上一划「你看這裏,貸款的傢伙胃口恁大,一口氣要貸二十萬兩銀子。利息明是四厘,暗是六厘,兩厘是給中間人。類似這樣的大數字貸款,這五天裏就發生了三筆,這倒是有點怪。」
陳冷荷道:「這三個人都是絲商,現在是收絲的時候,如果沒有足夠的銀子收絲,就收不上來了。收絲就需要銀子,松江市面的銀根太緊,他們能貸出這麼大一筆款的地方,就只剩了咱們。不過這個利息,我不會答應的,這麼大的數字,我總要把利息定在六厘才行,回扣讓具體的放貸人員去談,多少不管。」
「利息的事好說,但是債會不會壞掉?」
「那倒不會,這幾個商人我爸爸也都了解,都是有名的大商人,家裏有房產地業,再說他們也拿出了地契來做擔保。我算過了,那些田,足夠抵他們的債,就算他們拿了錢就跑,我們也不吃虧。怎麼,你在擔心?」
趙冠侯點頭道:「我不是擔心,是覺得一定有問題,我已經讓簡森去查了,一個新開張五天的銀行,就有這麼大的三筆貸款上門,看上去是很好的事。但是如果是張仁駿的面子,事情倒是輕鬆,偏生他們沒提人名也沒拿公事或是名刺,就證明不是制軍介紹來的,這就怪了。事情太過順利,就必然有問題。你想想,三筆貸款總計近百萬,這是一筆多大的頭寸。一般的銀行,若是一下子拿出去這麼多現銀,接下來的銀根必然會緊張。」
這個道理很簡單,冷荷也明白過來「是啊,若是提走了三筆款,隨後就是儲戶上門取錢,事情就不妙了。銀行剛成立,本來就威信不足,再傳出存銀告罄的消息大家本就是草木皆兵,這下更以為銀行要吃倒帳,必然要排隊提款。到時候不是把銀行真的搞垮,就是把市面整個壞掉。」
錢業根本以錢生錢,本就是五個茶杯四個蓋子的遊戲,一旦五個茶杯同時都需要蓋子,把戲立刻就要穿幫。像是山東正元這樣底蘊雄厚的錢業,本來就是鳳毛麟角,其資本的雄厚程度,外人無法想像。
麥邊詐騙而來的資本,這五天時間裏,已經洗去了一百多萬,照這個速度,用不了太久,就能洗乾淨。可是對於外人而言,就只能看到存款取款一百多萬,放到一般銀行身上,已經有些吃力。如果再把這一百多萬放出去,壓力就更大。
房門被敲響,鄒秀榮從外面進來,看看兩人「沒打擾你們小兩口吧?」
陳冷荷一指手邊的一根銅鈴「這裏是銀行,只許談公事,不許談私情,他敢亂來,我一樣拉警鈴,讓警衛進來抓人。二嫂就別拿我打趣了,是不是有很要緊的事?」
鄒秀榮點頭道:「銀行剛開業,按說正是大家一起向上走的時候,沒想到現在,就已經有人吃裏扒外的壞事。收購股票的那個合同是簽下的,但是到提款時,卻被檔手打回票,說是這筆銀子已經放出去了,好在毓卿身上有錢,否則這筆現成的買賣就要飛了。我們前段時間買倉庫買地皮買工廠,前後用出去一百五十幾萬,當時銀行沒成立,用款反倒是方便。現在銀行成立之後,幾筆收購生意的款,反倒是提取困難。還有,讓銀行的人去談的幾筆收購,都不合人意,我覺得,我們這裏面有內賊。」
趙冠侯大進大出,幾百萬現金,已經用出去不少,當然,從長遠角度看,其獲得的收益更大。只是當下看來,銀行的銀根難免受影響,如果再有人從中興風作浪,生意確實就難做了。
陳冷荷道:「這事我們不能急,先把幾筆生意誰談的,名字拿過來,再把檔手叫來,我有話問。」
這名檔手,是正元的老檔手,錢莊改成銀行之後,他依舊被留任,是老夥計。見了陳冷荷不稱董事長,依舊稱三小姐。問起放款的事,他也理直氣壯
「我只是個管帳的,銀子不是我的,沒權力決定怎麼用。可是既然伺候了老爺子這麼多年,就得對的起東家,要為東家着想。這筆錢,假如三小姐先立一個摺子,我就沒話說了。你沒立摺子,總不能說這筆錢放在這裏,就不許動,那不是辦錢莊的方法。錢莊的銀子必須流動起來才行,一筆銀子存在庫房裏,等於是一潭死水,沒有什麼發展。只有讓銀庫里的錢流出去,變成活水,轉來轉去,才有出路。現在市面上銀根緊,拆息高,那筆銀子又沒有動,我就放出去吃利息了。小姐你請想一想,如果我們把銀子放在這裏不動,繡莊的事或有不成,那這筆銀子不是白白堆在這裏沒有用處?」
陳冷荷面沉如水「銀子放出去吃拆息?借期多久,借據在哪,利息幾分,全部拿來,我現在就要看。」
這名檔手也有準備,毫不為難,把東西都拿了過來,陳冷荷看了看,把借據交給身旁的趙冠侯「冠侯,這件事你出面比較好,讓巡捕去查一下,這個錢莊是什麼來歷,不要讓我們的銀子飛了。」
「放心吧,我讓沈保升去查,他比巡捕好用。」
陳冷荷隨後道:「銀行成立之初,我就頒佈過規定,放款必須由我的簽字才能完成。可是這筆款,並沒有我的簽字,就擅自做了決定。所以,你被解僱了,不但是你,還有經手這筆貸款的人,都被解僱了。現在,你可以做交接了。」
那名檔手沒想到陳冷荷反應如此激烈,連忙道:「三小姐,你聽我說,老朽這也是為了正元着想,並沒有私心。再說,橡皮股票坑死了多少人,大家逃都逃不掉,三小姐還要去買,這是拿錢鋪黃浦江。老太爺若是負責銀行事務,絕對不會讓我們去做股票……」
「現在銀行的董事長是我,經營股票,是股東大會共同的決定,你們無權干涉。過去的錢莊,檔手的權限多大我不管,但是現在,銀行必須遵從這個規定。你可以移交帳目了,如果你的帳目還有不清楚的話,我會考慮報巡捕抓人。」
陳冷荷趕走這名檔手,眉毛微微皺起來「分號在華界,這種自作主張的現象,恐怕更嚴重一些。這些老夥計自以為是元老,不肯服從我的命令,還是像過去經營錢莊一樣自行其是。分號的經理羅鳳春羅叔叔,雖然是爸爸的老朋友,但是現在,我也沒辦法對他放心。」
「這就是我說過的,男人不滿意自己在女人管理之下的思想作祟,即使是三小姐,一旦在公事上權限在他們之上,他們心裏就不服氣,下意識的覺得,你做的決定是錯的。心未必是壞心,但是行出來的事,卻絕對不是配合你的工作。我的建議是,分號那邊,交給二嫂來管理,總號由安妮管理,所有人都要對你負責。還有,完全信任華比銀行派來的管理人員,把財政大權放給他們,一如朝廷稅務司用赫德,比用華人更可靠。你們正元的老員工,沒有權力提走一文錢。當然,這感情上有點難以接受,我也只是個建議,不會強迫你。」
陳冷荷點頭道:「不,你說的很對,現在必須幫理不幫親。你幫我,制定一個規章制度出來,所有人只認規章制度,不認人。免得這種事再發生。你說的,我也認為有道理,有人在給我們挖陷阱,想要害我們。」
「那這幾筆貸款你怎麼打算?」
「放,一定要放。不但這幾筆貸款要放,今後的貸款我也要放。這麼優厚的條件,我為什麼不放?我倒要看一看,最後誰會贏。」
趙冠侯微笑着看着她「你有吩咐,我肯定照作啊,不過皇帝不差餓兵,擬訂規章制度,有什麼獎勵沒有?」
冷荷示威似的一拉銅鈴「小心我拉鈴鐺喊警衛,好好的寫東西,不許胡思亂想。」隨後又小聲道:「我們晚上去虹口看電影,再去憩虹廬吃粉果。」
看着趙冠侯在那裏認真的寫起規章制度,她主動的來到丈夫身邊,看看門口,作賊似的,在趙冠侯臉上親了一口「這樣才乖,你幫寒芝姐寫小說,就該幫我定規章制度,這才叫平等。可是說起來我不明白,我們辦銀行,是為了救松江,這是一件大好事,為什麼還會有人在這種事上搞破壞。」
趙冠侯一邊用鵝毛筆疾書,一邊道:「這有什麼奇怪?有人不希望松江市面好起來,於是就搞破壞,不是很簡單的道理麼?這個混亂的市面,於普通人來說自然希望早點結束為好,可是對於一些想要扭轉乾坤的人看來,卻是天賜良機。自古來,非逢亂世,難出梟雄。如果松江不亂,他們怎麼起事啊?咱們這個銀行,擋了別人的路,有人想要算計咱們,這很公平。」
「你是說?」陳冷荷一愣,隨即搖頭道:「不可能,一定是你在亂講。你是大金的官,當然要說大金的好話,可是在我看來,葛明黨跟大金相比,前者才是真正為百姓着想的。他們起義,為的是拯救黎民推翻韃虜,絕對不會做禍國殃民的事情。」
雖然丈夫是巡撫,但是陳冷荷誇獎起葛明黨面不改色,趙冠侯也不惱,反倒是笑着看着她「那,要不要打賭?看看最後,是誰在搞事情?你輸了的話……知道是什麼結果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