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回:無衣之賦(1 / 1)
鋪天蓋地的哀愁如潮水般將祈煥淹沒。
他能感覺到在場所有人的情緒,哪怕是那些受到控制的人。但他們的情緒遲鈍、思維殘缺,或許不少人已經受到無法挽回的傷害了。那些微小的情緒匯聚在一起,更多的是疑惑和迷茫,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更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家人重新團聚,變故卻接踵而至,對於只想好好生活下去的普通人來說,現在的一切都過於難以理解。
「家」這個遙遠而沉重的概念被重新構建,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
但更令人窒息的,是那最為龐大,且最無法令人理解的「神」的情感。
它——他們,他們在悲傷,悲傷得無以言表。就好像他們直到現在的所有努力,都是真真切切為了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發展,所有人的未來,卻無法被世人理解一樣。那種苦痛過於沉重,也過於複雜,就連這也只是其中一種罷了。
兩位妖神情同手足,即使不需要藍珀或是其他什麼建立精神連接的方式,他們也能真切地理解對方在想什麼。祈煥不由得笑了笑,不知為何有些羨慕。
真是狡猾啊,分明只是兩個騙子而已,憑什麼?他這樣想,但知道二者之間並沒有什麼衝突就是了。就好像他們所謂「為了世人」,和他們的一己私慾,這同樣不矛盾。多勞多得也是他們的原則,所以他們剝削來的一切,在他們自己心中都被認為是正當的、合理的。
他們在說什麼?祈煥無法聽懂那兩人的語言。聲音的確是屬於那兩人的嗓音,表達的形式也的確是陳述某種文字。但不論是文字還是話語,他都無法理解,那只是經文一般的毫無意義的碎碎念罷了。但他可以讀懂其中的感情,與人類別無二致。
可從根本上就無法溝通。
他還感到白涯所壓抑着那龐大的悲憤——這幾乎是與音樂天的情感足以匹敵的力量。
柳聲寒直到此刻的平和與堅韌,以及君傲顏那似有若無的歉疚,他也盡收眼底。在短短的時間內,他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也全部從那情緒的海洋中推斷出來。
他只是扼腕嘆息。
他輕輕摸過琴弦的時候,隱隱覺得手中的經脈也隨之共振。於是,他彈奏起來。
這是無比流暢的發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就好像青女本人就站在他身邊,溫柔地指點着他的一舉一動。該落到那根弦上,撥撩哪個位置,什麼指法什麼力道,都講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仿佛是直接告訴了每根手指似的,略過了他本人,而手也很清楚該幹什麼。
祈煥明白了,是那兩根看不見的琴弦在控制自己的手,操縱它們彈奏出一曲天籟之音。
天籟之音。
他們從未聽到過這樣的曲子。即使是在音樂天附近的白涯和聲寒,在城內四處奔走的將軍與傲顏,都不禁回過頭看向聲音的源頭。它在風中傳播,卻清楚地流到每個人的耳中。即使是很遠的地方,也能傾聽到如此悠揚的樂聲。
悠揚而蕭瑟。
他們覺得很冷。雖然這的確是一支曲罷了,可那種攀附上皮膚的寒意也是真實
存在的。也不是那樣刺骨的冰冷,只是一種微涼的感觸。就好像是入秋的初雨,淅淅瀝瀝落到身上,有種獨有的清冷與潮濕,下一刻就會由第一場雨變成第一場霜。
皇宮中,已有無數道牆被推倒,無數座建築被摧毀,無數處場地被踏出可怖的裂紋。被音樂天龐大的軀體,或是音波所破壞的生命與物品數不勝數。可就在這陣樂聲里,它的動作停滯下來,變得緩慢,就好像除了表面,連內部也被冰封起來。
祈煥感到它平靜下來了。
這的確是舒緩人心的樂曲。他明白了,一開始自己搞錯了什麼。他不應該以單純的攻擊為目的去激怒它——而是安撫它,讓它冷靜,停止那些無意義的破壞。越着急越不成事兒大概就是這個道理,雖然人人都明白,但也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能做到。
君傲顏有些着急,但並不能像音樂天似的平靜下來,因為她和父親意識到這些符咒已經貼不完了。城外那群無意識的人們已經被植入了某種命令,他們並不能隨着音樂天的停滯而停止,他們還在一下又一下地衝撞着最後一道城門,也有不少人從零碎的突破點翻了進來。
就在這時,在這陣輕柔的音樂中,兩人手中的符咒忽然像是鳥一樣紛紛飛了起來,帶着白涯的血,飛向四面八方。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將它們悉數貼到應該放置的位置上——是神女在幫助他們嗎?他們不得而知,只知道,一切都還有救。
天空的圖案成型了,兩條遮天蔽日的陰陽魚相擁在一起。周圍的景色似乎沒有變化,但整體上令人覺得黯淡了一截,就好像籠罩了一層薄薄的紗。
柳聲寒仍不知疲憊地揮舞着雲鬼毫。四周那些破敗的、礙事的殘骸像是時間倒流似的得以恢復,這讓這一大片場地看上去都寬敞了許多。還有那些人。雖然她無法通過幻術欺騙龐大的音樂天,但即使是被控制的人類,也能通過修改他們感官接觸的信息來指引他們之後的行動。她不斷地將沾血的筆用力甩過去,每一滴血墨都融進了那些人的眼中。到最後,她大筆一揮,解除了白涯為他們設下的封印。
他們一個兩個都轉過身去,朝四面八方散開,朝着自以為正確的道路走去了。
「這樣一來就好辦了。」
「嗯,謝了。」白涯點點頭。
「接下來該怎麼做,你有主意麼?」
「唔有個辦法。」
柳聲寒還沒來得及問是什麼,白涯忽然沖向音樂天的方向,身後拖出一道奇異的殘影。音樂天身邊原本能使光線扭曲的那種力量也被削弱了,雖然影響還在,卻淡化了許多。白涯一躍而起,踩在它的身上。那一瞬間,他腳下的確有一種踩空了的感覺,但終歸還是踏在了某種實體上,只是與眼睛看到的不同。白涯乾脆閉上眼睛,憑藉直覺指引本能。黑暗裏,他看到了一團不規則的光霧,散發着孢子似的粒子。它的形狀在變化,但變得很慢,白涯猜測這是它本體凝結的神力。有時候,光霧上會擴散出缺口,像是裂開的眼眶或是大嘴;有時缺口會被填充,補全,不知不覺又變換了形狀。
白涯飛快地朝上跳躍、奔
跑,他的速度甚至比睜着眼時還快一些。在音樂聲中,他身上的一切傷痛都變得無關緊要,一種特殊的靈力從刀的內部散發,纏繞在他的手上、腿上,給予他源源不斷的力量。
這刀好像有個名字,只是他忘了。是水無君起的還是他爹起的?他不記得了,那時候自己還很小,也只聽過一兩次,他也沒興趣記住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
但名字,名字——總是有淵源的,它不會毫無意義。
他來到了最高點,這個可以睥睨萬物的地方,卻並不是離天最近的。距離天,天界,天道隨便什麼,還有很遠的地方。
他要把天拉下來。
像是踏上了一道無形的天梯,他繼續朝上,碰觸到了一種肉眼不可見卻切實存在的道路上。眾人看到,白涯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朝着更高處去。有白色的光和黑色的影圍繞在他的周身,不知究竟意味着什麼。
耳邊那男女交疊的聲音一刻也不曾停息。有時是咒罵,有時是哀鳴。但那到底是什麼意思,誰也不知道,或許是屬於天道的語言,所謂「神」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但那不重要,語言不是共通的,但情感是。現在,它們逐漸凝結成有氣無力卻清晰無比的人類的語言,深刻地投射到離他們最近的、白涯的心裏去。
「死去死——去死吧,你們這群螻蟻,這群不可理喻的、低賤的生物。你們該死,生來就該死,你們不配得到任何神明的幫助,也不配沐浴任何神明的恩澤。破壞人間一切草木,駕馭人間一切鳥獸,輕視、斬斷我們的感情與連接,自以為高高在上支配一切——你們所認定的我們有何區別?你們該遭到天譴,天神大人理應降下懲罰。你們要付出代價」
白涯只覺得吵鬧。
「好像是沒什麼區別。」他在心裏回答,也不知回答給誰聽,「不過,我只在乎到底是不是你們殺了我爹。但你們好像已經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了。無妨,你們也不必回答。」
位於高處的白涯忽然睜開眼睛,他一轉身,用盡全力將兩把彎刀朝下劈去,卻像是將某種東西從上方拉扯下來,狠狠砸下去似的。有什麼東西在天空中的陰陽之幕中膨脹,破霧穿雲,排山倒海,勢不可擋。
兩種巨大的靈力從天而降,仿佛天空裂開了一個大口。有一個黑色的、巨大無比的物體越來越近。那究竟是一個黑色的圓球,還是在人間生生扯出了一個洞?它在移動,連同一個白色的圓環。那圓環也極白,似乎象徵着與黑圓截然不同的什麼。
它們越來越近,擴散出籠罩一切的光。是光還是影,已經沒人能夠分得清楚,只能察覺出是一種隔絕了視覺的景象。連音樂天龐大的身體也顯得渺小,白涯的身影更是微不可見。
那東西完全將音樂天吞沒了。不如說,它吞沒了一切。
「那是刀氣?」
這是朽月君的聲音,祈煥一怔,想要環顧四周卻無法睜開眼睛。他只聽到那個女聲有些疑惑地念叨着什麼。
「至哉坤元,萬物資始,乃順承天」
——燭照·幽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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