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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三百回:我若離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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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鸞數次從這樣的噩夢中驚醒。

    夢裏,她從很高的地方墜落下去,卻不能及時醒來。這種失重的感覺持續着,令她感到真切無比,正如她曾和山海從懸崖上滾落時的感覺一模一樣但這並不是她所懼怕的。

    她可以看到,就在自己的下方,另一個女人也一併墜落着。她伸手去抓,怎麼也碰不到她的手臂,兩人之間總是那樣若即若離。她也不是在下落,而是有什麼東西從下面拉着她。

    黛鸞知道,在這漆黑的深淵盡頭,有一條黑色的巨龍。他虎視眈眈,伺機而動,隨時張着血盆大口,將一切生者拉入萬劫不復之地。

    周遭的涼意越來越濃,仿佛以霜雪為盔甲,寒冷又沉重。她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兩人時遠時近,即使在夢中也是那樣模糊。如水中窺月,霧裏探花,那一團不斷變化着的、扭動的面目在她眼裏如熔解的蠟,隨着自下而上的風逐漸瓦解。不論她怎麼吶喊,女人也不會回應半個字。黛鸞甚至不敢閉眼,因為她會消失在她某次眨眼的那一瞬。

    到那時,她就會醒來。

    每次醒來後,她都會知道為什麼她的臉如此模糊——她的眼睛被淚水塞滿了。只有醒來時,黛鸞才會伸出袖子擦乾眼睛。她從來沒有真正地哭出來過。

    因為她知道,這不是夢。

    是真實發生的現實。

    現實是不會被改變的。

    不會。

    既然是事實,就應當坦然接受。相信在慕琬抽出封魔刃的那一瞬,她自己便做好了承擔這一切的覺悟。

    「她那時已經死去了。」山海這樣說,「我想應該是這樣的。這修羅鍛造的兵器,或許只有非人之物才能」

    「可、可爭奪封魔刃的歷史上有那樣多的人!」黛鸞與他爭辯,「誰不曾瀕臨死境?為何偏偏只有她能只有她才」

    「我不知道了。」山海如是說。

    那一天晚上,施無棄什麼都沒有說。天亮前,他喝了許多酒,誰也攔不住他。不論周圍的人怎樣議論,不論黛鸞和山海如何爭辯,在抽噎着的人群中,濃墨重彩的悲悸瀰漫在廢墟之上。雖然多數房屋是結實的,但大地震還是摧毀了許多設施,也有不少人受了傷。殘餘的山火還在燃燒,依然有很多人忙於救火。就要過年了,這些重建工作必須在短時間內迅速完成,沒有太多的時間留給他們用於悲傷,眼淚向來是歷史湮滅的造物。

    只是一瞬。

    只是輕飄飄的。

    施無棄是向來喝不醉的體質。涼酒下肚,愈是冰冷,愈是清醒。黛鸞的質問反覆徘徊在他的耳邊。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與昔日並肩作戰的友人再度相會。那太突然了,猝不及防,分明在情理之中,卻仍在意料之外。他們知道為什麼的,但是為什麼?為什麼?

    無意義的質問像是沒有迴響的自問自答。辜葭潛龍·霜月君欣然投身輪迴之流,將全部的工作委託給她她會接受嗎?

    她有的選嗎?

    默涼幸運地活了下來。貫穿姽娥的那一劍,他更多用的是蠻力。實際上,葉月君為鬼嘆提供的屠殺冗餘何時會被耗盡,這也不得而知。但在雪硯谷,他可以在池梨等人的照料下安全地活下去,若是足夠幸運,應當能撐到壽終正寢。

    默涼問:「我們該如何向她娘親交代?」

    人人都迴避的問題被拋出以後,回應他的,只有與死亡並肩的沉默。

    直到施無棄輕輕地說:

    「不要說了。」

    「怎麼可能?」

    「騙她老人家,女兒下山辦事去了,很快回來。」

    「可她回不來了!」

    「讓她相信她會回來。」

    這像是一種更加殘忍的選擇。默契的欺瞞,所有人都能做到。在這個過程中,終於有一天,當她慕琬的母親徹底淪為白髮蒼蒼的老人時,她恍惚中才能發覺——她永遠等不回她的女兒了。

    或者她足夠幸運,平安一生,只是垂垂老矣時,對最愛的人也失去記憶。許多老人活到最後連自己兒女都記不清了,這種病症若是能降臨於她,竟成了天神的憐憫。

    唐懷瀾是不知什麼時候離開的,這令一些人十分不滿。慕琬救了她,不奢求她的祈福,卻連一句道別也不曾留下。有人說她怕事,逃走了,有人指責她不懂感恩,也有人為此表示理解。可究竟是否原諒,也不是他們說了算的事。

    說話算一回事的人,已經不在這裏了。


    池梨將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沉浸在深卻無端的悔恨中也許,也沒那麼長。有時候一些故事,分明是誰也沒錯的,可到最後,也不見得誰能落下多好的結局。若大仇得報就是慕琬想要的唯一願望,由此產生的代價便是理應承受的麼?

    是合理的麼?

    能夠回答的人依然不在。

    自冬至夜之戰後,時間便快得不可思議。

    兩個月不過彈指一瞬。所有人都投身於雪硯宗的重建工作里去了。木材、石料、糧油,源源不斷地被輸入這近乎與世隔絕的山谷,白花花的銀子流水般不斷湧出。好在池梨經營有方,短暫的時間內為雪硯宗積蓄了不小的財富。江湖各大門派得知此事,也紛紛派人造訪,提供了不少幫助,解決了燃眉之急。他們都知道,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唐姓刺客,已經從人世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時間很短,死不見屍的消息也並沒什麼說服力。但是,這兩個月中的確再沒有他行事的消息,過於風平浪靜,難免令人躁動不安。江湖上倒是出現了一個新的刺客,身手大約是出自唐家的。她手持雙兵,卻是兩柄斷刀。

    有人說,其中一把是那個唐姓刺客的武器。興許,唐赫正是在雪硯谷給這個女的殺了。唯一奇怪的是,這兩人都姓唐,但都不是唐門的人,兩人之間更是沒什麼血緣之說。

    那山是如何塌下來的?

    大約是壞事做得太多,老天爺看不過去,遭了天譴吧——大家都這麼說。可地段偏偏是雪硯谷,只能慶幸雪硯宗負面的消息不算太多,硬要造謠,也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畢竟那斷面過於平滑,過於離奇,完全將那一方小小的溝壑填埋了。那實在不像區區人類便能做到的事,什麼開山斧劈山掌,不過是志怪故事裏捏造的產物罷了。

    人人都這麼覺得。等待封魔刃的傳言流轉出去,大概需要一段時間。

    過年時,雪硯宗姑且算修繕完畢,不至於讓大家住漏風的屋子。只是放眼望去的那一大塊石原過於空曠,看得人心裏空落落的。年關下了一場大雪,將那裏鋪平了,遠遠望去白得不可思議,幾乎與天連在一起。

    熱鬧與繁華是人間獨特的風景。除夕夜歡快的鞭炮聲消融了一切悲劇,連悲傷的記憶也變得淡薄。

    年後,他們便要動身前往黛巒城。臨別之際,山海來到一位獨居的婦人房前,敲響了那扇新裝好的大門。婦人打開了門,連忙招呼四人進來。

    「我們是來告別的,就不進來坐了。」他說,「但臨別前想來問問您,願不願意隨我們去黛巒城?那裏依山傍水,相較雪硯谷,也算別有風景您願意隨我們去看看嗎?」

    「我這身老胳膊老腿,就不折騰了吧!」婦人分明還很年輕。她笑了笑,卻似乎比以往更加蒼老。

    「也算,在下有些唐突了。」

    「謝謝你們了,對我這麼上心,比我那不孝順的兒子要中用多了。年紀輕輕,就把我一個丟在這兒了他們說琬兒被派去找人,什麼時候回來?」

    「快了,就快了。」黛鸞握着她乾枯的手,乾巴巴地挪開了話題,「您今後萬一想來,就寫一封信,我們派人接您。」

    「好,好,一定」

    施無棄倒真是隨遇而安的人。他們悄無聲息地回到黛巒城住了幾天,打探了消息,得知這裏還算是歌舞昇平。只是城主與城主夫人不知是不是忙壞了身子,身體每況愈下。

    他們於一個夜裏做賊似的造訪了城王府。雖不能鋪張地招待他們,但黛鸞的生父母仍為幾人表達了由衷的感謝,為其他人準備了房間。對內,他們只說是訪客,沒有多言。當天晚上阿鸞硬要和娘親睡的,只有那一夜,她沒做過夢。

    之後的日子裏,她總是被各種各樣的夢境困擾。有時醒來就忘了。

    「越長大,能記得的東西越少了。以前能完整地把夢複述一遍,現在剛睜眼的時候還有印象,稍微翻個身,洗把臉,慢慢就想不起來了。等徹底起床以後,都基本上忘乾淨了。」

    她時常這麼對自己說。

    除了那一場。那一次次墜入深淵的夢境。

    一次次伸手和呼喚都得不到回應的夢境。

    她知道,這不是夢。

    是真實發生的現實。

    現實是不會被改變的。

    永遠不會。

    她直接站起身,看了看窗外漸漸沉下去的月亮。近來天氣已經轉暖,但夜裏還有些冷。東方的天空漆黑一片,但大約是要亮起來了。黛鸞沒有喊來下人,而是自己去水盆舀水,洗漱更衣。今天沒有必要賴床,因為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天終於亮了,她已經收拾整齊。所有滿目倦意的下人看到她精神光鮮的樣子,都驚訝得清醒了過來。他們還未幫她做最後的打扮,他們的郡主大人就大步流星地穿過長廊,七繞八繞,來到一處偏僻的院門之前。

    「啪——」

    她闖入客房,卯足了勁沖裏面的客人喊:

    「起床了!起床了!畫展今天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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