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無辨愛恨(1 / 1)
這片山區原本就棲息着眾多妖怪。九天國的國土有限,人口卻在逐年攀升。人們的領土逐漸擴展到這兒,可與妖怪相處起來,並不算和諧。
所幸雙方達成了不成文的規定。兩邊雖偶有衝突,卻不總是鬧得頭破血流。隔上三五個月,聽到誰家孩子被捉去,誰家又在山上打死了妖怪,不算是太新鮮的事。一年到頭,意外鮮少發生。那時候,雪墨常年在各個村落間遊走,帶來這邊和那邊的需求與見聞。大人和孩子都喜歡他,都尊敬他。
有一天,一位年輕的樵夫在林間砍柴。村子附近的林木都被伐完了,因為有幾戶人家同時娶親,蓋了許多房子。他父親與母親的老人也在村子裏生活,因父親腿腳不便,能為三戶人家砍柴的只有他一人。年輕人很賣力,不知不覺便深入了樹林。
他在樹林裏看到了一個女人——美麗的女人。她媚眼如絲,一頭金髮像是柔軟的黃金,眼睛像熾熱的火苗。她坐在樹杈上,一時興起,捉弄了年輕的樵夫。
兩人相識相知,互道了姓名。太陽要落山了,他忽然發覺自己光顧着聊天,忘記了砍柴的重任。而他轉身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柴簍已經堆滿了乾枯的木柴。他覺得奇怪,姑娘卻說他來時就裝了滿滿一筐。他撓撓頭,憨厚地笑了。
小伙是個老實人,他將自己的見聞悉數說給家裏人聽。父母與姐姐都說他是傻了,中了邪,要麼就是遇到了山妖。他不信,他姐姐便說,金色頭髮的只有外海的番人,番人都會去見國王,不可能來這等窮鄉僻壤受苦。再者,番人說的是番語,他怎麼可能聽得懂?所以不是他在編瞎話,那就是撞了妖,讓他平安回來真是走了狗屎運。以後,要少去那種地方,不然遲早要被妖怪吃掉。
金髮的姑娘雖然有些頑皮,但她又那樣和善,怎麼會害他?
他第二天還是去了那裏,金髮的姑娘還在。年輕的樵夫說,家裏人告訴他,她一定是個妖怪。沒想到姑娘大大方方地承認,說:「對啊,我是妖怪,是金翅鳥的妖怪。」
他有點害怕,但想了又想,還是沒信。兩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來,直到天黑。太陽落山後,樵夫的柴火又滿了。
樵夫雖然老實,可不算太傻,一來二去也猜出個所以然來。有一天他告訴金翅鳥姑娘,說自己相信她是妖怪了,他想看姑娘的真身。她不同意,說你們人類都是以貌取人的,若她變回原形,他一定會被嚇跑,像過去的人一樣再也不來見她。樵夫三番五次地保證,鳥姑娘還是不聽,他很失落。後來,他在村里聽說毒蛇膽是金翅鳥喜歡的東西,他就冒險去深山裏抓蛇。他沒有如約出現在女人面前,她就着急了。樵夫險些命喪蛇口之時,又被金翅鳥姑娘給救了。那真的是一條很大的蟒蛇。
「你傻嗎!大蟒蛇都是沒毒的。而且一般的毒蛇,我們也是不吃的。」
「你喜歡娜迦,我知道。」樵夫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他們說這種蛇妖很大。」
「你真是個傻子。」
「我以為你喜歡。」
金翅鳥姑娘臉紅了。她知道,年輕的樵夫正是個好奇的年齡。為了不讓他日後搞出更多麻煩,她答應變出原型給他看看。沒曾想,她的真身是一個人面鳥身的怪物,雖還是美麗的面龐,卻有些生搬硬湊,不倫不類的感覺。
樵夫笑出了聲。
當看到女人古怪的表情時,他立刻捂住嘴,道了歉。反倒是金翅鳥很奇怪,因為先前所有人都被嚇跑了,樵夫卻沒有,還笑得那樣開心。
樵夫將大蛇扛了回去,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他說是有妖怪幫忙,村民們這才慢慢開始信了。漸漸地,也有人說,在樹林裏見過他和他口中的金髮女妖。一傳十十傳百,這事兒就說開了。人類的本性總是善妒的,男人們看不慣他,女人們又聽着害怕。分明是為民除害的英勇之事,樵夫卻發現自那以後,日子慢慢變得不好過了。
他很愁,並將自己的感覺告訴了金翅鳥。鳥姑娘想了想,便說,你若不介意,來到山裏與我一起生活便是。雖然她還在蛋里的時候,爹娘就告訴她,人類都不可信。金翅鳥成年才會破殼,等她出生時,爹娘卻都不見了。她慢慢長大,遇到過壞人,也遇到過好人,更多的人在怕她,遠離她。
兩人早已暗生情愫,離同林之鳥只差臨門一腳。可樵夫不放心,覺得還是該給爹娘打個招呼,便讓鳥姑娘等她——他一定會來娶她。
鳥姑娘答應了。
鳥姑娘再沒有見過他。
彼時,金翅鳥姑娘已經懷有身孕。待她發現後,年輕的樵夫依然杳無音訊。她開始想,該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出事了?可沒聽哪些妖怪說,吃掉了什麼砍柴的人,無非是沒了兩家的小孩和幾戶人的雞鴨。她不敢去樵夫的村里,再怎麼說,那裏的人也太多了。
當她的肚子已經微微鼓起,能看出圓滾滾的輪廓時,遇到了山林中一個見多識廣的食鐵獸。食鐵獸見了她,有些驚訝。
「沒想到你過得很好,還有了身孕。」
「你是誰?」鳥姑娘問。
「我是你爹娘的友人」
「友人?」
她一開始不信,拉着食鐵獸問東問西。他列舉了些自己還在殼中時,爹娘講過的故事,唱過的歌。於是她信了,便追問道,自己的爹娘在哪裏?
被人類殺死了。
人類將一對金翅鳥的毛做成羽衣,寓意夫妻恩愛,可白頭偕老。這件華麗的羽衣被上貢國王的四女兒。四公主要嫁到北方一片廣袤的大陸,給一位皇子做妻子。人們要公主風風光光地去,不能丟了臉面。隨着公主一併做嫁妝的,除了羽衣,還有返魂香等本國特有的寶貝。
「人類都是不可信的。」她喃喃道。
「我本不想告訴你既已如此,我說了也無妨。你長大了,為人之母,自該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類都是惡的,他們」
鳥姑娘化作原型振翅而飛,不去聽他後面的話了。
山中的妖怪都知道了,傻乎乎的孤兒金翅鳥,懷了人類的孩子。他們把這件事當笑話一樣反覆去講,樂此不疲。也有好心的妖怪護着她,讓妖族之間不得同室操戈;也有壞心眼的妖怪,說他們都看見了,樵夫和一個村姑成親,不要她了。
她不想相信,也不去看。
後來孩子便出生了,是個健康的男孩。她的卵不夠堅硬,是柔軟的,被孩子輕易扯碎。可當孩子出來,她便傻了眼——這才沒下幾天的蛋呢,竟然生生孵出個嬰兒。金翅鳥可不該是這樣的而且身上,有太過濃郁的人類的乳臭,她感到不知所措。
她還是將孩子帶大了,受盡妖族間的白眼。孩子漸漸長大。起初,他問到自己阿爹時,她安慰他,總有一天他爹會接娘倆的,她也在等這一天,他們一起等。可不論人類亦或是妖族,一個孤零零的母親,帶着一個脆弱的孩子,走到哪兒都要吃大虧的。為了生存,她慢慢變了,變得強大,也變得反覆無常。她的情緒時常不受控制,尤其當看到日漸成長的柔弱的兒子,心中總是泛起一絲苦澀。
「你這小子真是越來越像你爹了。」
這話逐年變了味兒。
孩子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母親越來越奇怪。他還能清晰地記住,兒時的母親有多溫柔。但生活所迫,他們也常餓着肚子,甚至淪落到去村民家偷雞摸狗的程度。這在妖怪中,是只有低等的連化形都不會的小妖,才會去做的事。
母親愈發乖戾,瘋魔。她再也不提父親的事,問煩了還要打他,打完母親又會與他抱頭痛哭。他心驚膽戰地活着,如履薄冰地活着,不知哪天就要挨罵挨打,這不比挨餓好受。從「人類都是騙子,除了你爹是好的」,到「人類都是騙子,你那殺千刀的爹尤甚」,他也不知為何會變成這樣的說辭,又該如何去聽,去看,去辨。
他只是從母親那裏認識到:他爹不要他們了,他爹連他娘一起騙了。
時間過去了百年。
這片山區的人們,活到六七十便是高壽了。想必他的父親早已死去,母親卻從未放下仇恨。他是覺得,父親的確心狠,卻沒什麼實感。只是母親日夜念叨,如咒語般的字句在耳畔縈繞,他心中對人類多少有些看法。可他也不喜歡妖怪,因為妖怪也嘲笑他、欺辱他,說他是不入流的半妖。愛也好恨也罷,都是他不曾真正弄懂的東西。
再後來,機緣巧合下,他們得以來到父親的墳前。
守墓的老人倒是不怕妖怪,他看了看墓碑上的年份,緩緩說道:「他啊應當是我爹那一輩的人吧。只是他走得早,八十多年前就沒了。」
「怎麼會?」他問。
「聽說他要娶妖怪當媳婦,他爹一生氣,一巴掌打上去。他竟一頭磕在桌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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