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回:疑似之間(1 / 1)
「瘋了嗎那個妖怪。」
「已經死了。」神無君強調了一遍,「被大塊的陶片淹沒。」
「然後,成了花海的一部分?」
「花海的一部分。」
施無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手上研磨的工作沒有停下。神無君靠在一旁的牆邊,雙手抱着臂,再不說什麼,只是望着施無棄的方向。他的帷帽被放在一旁的桌上。
距離那個特殊而漫長的夜晚,已經過了大半個月,待神無君有空親口將這些消息傳遞到百骸主口中,他已從各路妖怪那裏知道了七七八八。破碎的人偶殘片聚合成的巨人,被「影子」從內部絞殺,其四散的遺骸落在殘花陣法的境內,無不化作生意盎然的花。那些花都是應季的、尋常的、隨處可見的品類,也都盛開得恣意盎然。誰能想到這些美好生命的前身,竟是冰冷無機的陶瓷呢?它們會綻放,也會迎來凋亡,如所有的花一樣。
但在那片森林,也有不敗的、不滅的花。
它們仍是凡間隨處可見的品類,但都有殘缺,沒有一朵擁有完整的花瓣。它們簇擁成一片,不細看是瞧不出的。即便是過了季,它們也不會凋謝,恐怕寒冬臘月也會盛開於此。因為那些花是從卯月君的血中誕生的,它們構築成了陣法本身。那血——凝聚了所有人類生命力的血,浸透了林中的花瓣,又自那之中滋養出永生不敗的群花。
除了陶片,慳貪之惡使也化作一灘繁花。待到春去秋來,她所存在過的最後的痕跡也會被抹去吧。但她永遠成了那土地的一部分。而她之外,所有在法陣內死去的生命,都化作了一樣美麗的事物。不分貴賤,它們平等地化做應季的、優雅的、新的生命。
大約是清和殘花最後的溫柔。
「那個法陣,恐怕之後的十年,百年,都不會輕易消失。她的靈魂已經輪迴轉世,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在維持它?雖然這個故事被傳得神乎其神,可這一點,小妖怪們始終沒有誰能說個清楚。然而,這也是我最在意的部分。」
施無棄繼續手裏的工作,有規律的搗藥聲一刻也不停歇。神無君調整了站姿,說道:
「她的力量扭曲了靈脈。如今,強大的靈力源源不斷地供給在那些花上。對維持一些殘破的花花草草來說,是強盛到溢出的程度。」
「所以多餘的部分實現了它的轉化功能麼真是不得了。而且這種形式留下的法陣,從高處俯瞰,便能還原出來。對偵破無庸藍的那個陣法而言,實在是助益良多。甚至,這可以說得上是將答卷明白地呈現了。」
「是。那個陣很大,就是為了將許多細節容納進去,甚至不同的花構成不同的部分。品種、顏色、大小,都有講究。殘花陣法恰是對那惡毒的陣的改寫。雖無法將靈力奉還給那些逝去的生命,但能以另外的方式給予它們新生——大約是這樣。更具體的,還需要很長時間研究。不過,毫無疑問的是,卯月君不是寫陣的行家。與摩睺羅迦那般存在一樣,她是以絕對的意志去刻畫的這一巨大且複雜的法陣。」
「換句話說與『詛咒』無異。」
「可以這麼說,」神無君頓了頓,「但,不會有人喜歡聽。」
「說的也是。不過,除了慳貪確乎是死了,我們的朋友們」
「大約也化成花了罷,只是我沒有親眼見到,當時我們急着離開。卯月君的遺體被孔雀帶走,但他沒來得及帶走半妖的。雲外鏡的碎片應當在法陣之外,但我派左衽門的人去尋,什麼都沒能找到。」
「應當多加注意才是。」施無棄的手停頓了一下,「沒能帶走瀧邈想必,孔令公子也是心存遺憾,甚至多少有些愧疚罷。他沒有找過我,是比淫之惡使要清醒許多。不過,我曾委託別人去找他。」
神無君剛低沒一陣的頭突然抬起來,眼睛重新看向他。
「你找他作甚?」
「嗯想借卯月君的亡骸一用。為了如月君。」
「你還真敢去啊。」神無君的語氣難以形容。
「自然是被聲色俱厲地拒絕了——不過你能發出這樣的感慨,倒不像是人們口中無血無淚之物呢。連妖怪們都說你是無心之人,沒什麼七情六慾,才不會在任何事前動搖半分。」
「哦。」
面對這情理之中冷淡的回應,施無棄笑起來,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藥粉已經研磨完成,他拿出一個纖長的、金色的小勺子,在裏面挖了一勺出來,伸進一旁靜止的香爐里。接着他放下勺子,撣灰似的輕輕一彈指尖,銀色的香爐中便燃起了火。不一會兒,就有裊裊的白煙溢出來。
屋裏不知名的香氣漸漸馥郁起來。
「他當然不會把遺體交給我了」似是有些無奈,施無棄又輕聲念叨了一句。
神無君問:「你原本準備怎麼做?我不相信如今的你會為一個幻影做些什麼出格的事。」
「的確是有些褻瀆遺體的事吧,對通常的人類與妖物而言。」施無棄輕嘆一聲,「說起來確乎是有些殘酷,但你我都是活的夠久的人,有些場面話,我便不再多說。我只是想像是你們這樣接納過、釋放過那樣多靈力的長壽之人,其身軀應當是能相互兼容的。我猜,之前不論怎樣利用死者的身軀嘗試,都不能使其如其他人那般自然正是因為歲月的洗禮已讓你們無法成為傳統意義上的人類。」
「真意外,如今還有人當我們是人呢。」神無君的語氣帶着些沒有惡意的諷刺。
「自己人就不兜圈子了。不過,我自知我的行為是如此冒犯的——我甚至知曉我的問話有可能招致孔令北的憤怒,托話的,利用了妖怪的屍體。多數妖怪們看待遺體的方式並沒有人類這般重視,死去的肉身終歸只是資源,即便是吞食,也算得到了利用。所以他大約也知道這是一具亡骸,出手很重,已經完全不能使用了。」
「是曾與蝕光闕交易的妖怪吧。妖怪的事,我說不上不懂,也說不上懂,但反正沒你懂。你在平凡人們面前的模樣,時常令人忘記你是個妖怪的事實。活了這麼多年,一些想法,我是贊同你的,但人們並不愛聽。」
「對孔令北而言,他在用人類的方式尊重卯月君我自是相信他不會做什麼招魂儀式,只是略有擔心,轉生後的卯月君若真與他有緣相見,會產生怎樣的影響。但這都不是我該操心的事了,而是你們六道無常的——除非他到那時親自來找我。卯月君的善業足以令她轉生成人罷。」
「人們對轉生多有誤解。」神無君直說道。
施無棄拿起扇子,輕輕打在另一隻手心,說:「我當然知道。轉生為何物,本質上,全部憑藉此人生前的認知。人類都覺得獨自身才是最高尚的種族或至少認為,成為人類是一件好事,於是轉生後最大的福報便仍生而為人。實際上,妖物若覺得身為妖物不錯,憑其業報仍可能轉生為妖,而人類會認為這是他們的惡報。其實沒什麼不同,委實是有些偏見。當然,也有妖怪渴求平靜穩定的生活,也會融入人類的江湖,或修一身凡骨,甚至在人類之中以其仁禮規範行善積德,一心求着來生成為人類。啊,也是有些有趣的愛情故事呢。」
「你為何會知道這些?」
「你不知道麼?」施無棄輕笑一聲,「我就是知道。啊,說起來,那位人類的小兄弟如何了?我見他與那個人類的丫頭,似是有些路子可走呢。說來那個丫頭你是能看出來的吧?她讓你想起你過去的事麼?你才如此信任她。許多敵人是可以從『內部』瓦解的,雖然那是十分久遠的記憶,但這一點你應當比誰都清楚。」
「無趣。」神無君冷冷地說,「我不在乎。我只知道,那之後他受了不小的刺激。似乎是慳貪之惡使利用赤真珠,托出了他心中的恐懼。具體的事我沒過問,但略能猜出一二。更多的我也管不了,他們那圈兄弟自會安撫他的。換句話說,他自己想不開也沒辦法。但能讓睦月君託付風雲斬的人,我相信,他還是有點東西的。」
「他很有趣。妄語對他如此感興趣,我竟能理解幾分。」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神無君站直身子,一面向他走過來,一面說,「我確信這麼多年你已經放下許多,也知道,曾在地獄走過一遭的你,興許比我所經歷的歲月更加漫長。既然如此,為何你仍在執着於令如月君復原?你甚至知道卯月君的儀式是註定失敗的,但為了讓人們確信,必須由他們親自見證,你我才未說出口。」
「我是喜歡與聰明人說話的,」施無棄站起身,抖開了扇子道,「我利用特殊材質的假眼,從香爐的幕景中看到,她的靈魂在靈脈中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因為她本就是不定的鬆散之物拼接的三魂七魄。你的眼睛若能見證了她的粉碎,大約也能看到相似的光景。而她如今的身體也七零八落,哪怕是返魂香,也不能再吸引什麼東西來了。就算做得到,誰有能保證這樣的軀殼,能馴服出與曾經的如月君一模一樣的、新的靈魂?」
「那麼你為何執着於復原她的軀體?」
神無君將雙手撐在桌面,與桌子後方的施無棄對視。他僅有一隻金色的瞳眸露在外面,被長發遮掩的那一面不知藏着何等神秘莫測的眼神。銀色的香爐仍釋放着裊裊的煙,濃郁的香味兒已充斥房間的各個角落。
「不便多說,但,極月君與我想做一個嘗試。」
聽到極月君的名字,神無君微微一怔,他萬沒有想到此事與其他無常有所牽連——還是那樣一個難以琢磨又神出鬼沒的傢伙。不等他再說什麼,施無棄用空着的手拉出桌下一個抽屜,取出一枚寶石,往空中拋了一下。不需要他拿出來,神無君就知道那裏放置着曾經屬於兩舌和綺語的貓眼石。
「另外,你可以告訴那幾位小兄弟這東西的前主人們就要用動作了——絹雲峰。」
神無君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施無棄突然將扇子自上而下輕輕一揮,突然所有的景象都如煙幕一般扭曲、潰散。再定睛一看,他的面前竟是兩道高高的闕。這竟是幻術一場,而他已被這妖怪神不知鬼不覺地請出蝕光闕了。
被擺了一道,真是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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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回:疑似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