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回:行遠自邇(1 / 1)
路過這片林地的時候,寒觴的表情不知從何時起顯得凝重起來。
天氣已經開始變冷了,卻不知是幾時開始降溫的,仿佛昨日還是夏天。反覆無常的氣候總令人格外容易感冒,所幸這幾人身體都算硬朗。畢竟其中三個都算妖怪,而人類只有那麼一個。吃穿住行上,若是條件允許,謝轍都是中規中矩的,十分體面。
南國與蟒神的幻影一役,消耗了他們太多力氣。他們回來休整了許久,才慢吞吞地重新上路。他們也不想磨蹭,只是過去實在太累,未來又毫無期待,令他們打不起精神來。
但謝轍自始至終都很清楚他要做什麼——他與寒觴約定好了,一定要找到下落不明的聆鵷,把她安全地送回家裏去。而那對狐狸兄妹也有另外的目的:它是寒觴最初的目的,也是問螢硬要下山跟他走的目的,那便是找到溫酒。這麼說來,唯有皎沫沒有繼續跟他們一起行動的理由。不過截至目前為止,她還並沒有離開就是了。
他們並不能肯定,溫酒那一日究竟有沒有出現在南國,出現在那方沼澤之中。他們不是沒有討論過,只是沒討論出什麼結果。那之後,他們就沒有再提過這件事了。主要是謝轍和皎沫看着兄妹倆,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沒有人細問他們在摩睺羅迦的幻境中看到了什麼,確切地講,是沒有人提過。本就是藏起來的傷疤,再親密的友人,也無法做到揭開血淋淋的傷口給人看。
但是
這片林地——這片廣袤無垠的林地,令寒觴的表情如此沉重。他聞到了一些氣息,卻不敢篤定,只是一言不發地隨他們走着。問螢暫時沒有察覺什麼,但氣氛過於安靜,她也只是隨着其他人在林間穿行。只要穿過這座林地,就能到達最近的一個縣城。
「問螢?」
寒觴停下腳步,在他身邊的妹妹也跟着停下。
「突然怎麼了?」
其他人都看着他,不知他的行為突然有些反常。
「你有沒有聞到什麼氣息?」他說,「熟悉的氣息。」
「咦?你是說什麼?」問螢不知所云,「是食物,還是人?」
寒觴站在那兒,思索良久,微抿了一下唇。
「我們在南國見到的溫酒,恐怕不是溫酒。」
「為什麼突然」問螢短暫地怔了下,「突然這麼說?你如何確定?」
「我們將你留在山上,你與他接觸得少,對他氣息的印象很淡薄了。但我記得很清晰。那次在戶外,氣息也太過混雜,何況邪神的妖氣幾乎籠罩了整座沼澤,我辨認不出。但,我現在聞到了那個氣味——我非常熟悉,絕不會錯。」
「你、你是說溫酒他——」
問螢還未說完,寒觴突然朝着小徑的右側沖了出去。他的速度太快,所掠之處的灌木都被撩起了煙,差點就要燒起來了。謝轍和皎沫只交換一個眼神,便連忙追上去,問螢卻還僵在原地。她被嚇住了,因為這個話題實在太過突兀,而且
而且若是溫酒就在附近,或至少留下痕跡,她為何什麼都沒聞到呢?
因為闊別太久,她不記得了嗎?
她突然感到胸口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
寒觴終於停下了腳步。他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他身上的力量與這樣的速度,完全有能力讓這座林子化為火場。他來到一處空地,這裏散落着幾塊不知從何而來的大石頭。在兩個巨石疊加的地方,寒觴低下頭,湊在附近嗅了嗅。
隨後,他將手臂伸進縫隙里,在裏面摸索了一陣。
接着他拽出了一節肋骨。
這是屬於人類的肋骨麼?它只有一半,但通體漆黑,連斷面都是黑的。它上面粘連着一些肉,但寒觴也說不清那是不是肉。屬於鮮肉或腐肉的氣息,它已經完全沒有了,它只是一團固化在骨頭上的膠質。
他端詳了半晌,確定了一件事。
這是屬於如月君的骨頭。
他和如月君沒有接觸太久,但他記得這種氣息。這既不屬於生者,又不屬於死者,是很特別的、有辨識度的氣味。雖然不是多麼令人印象深刻,但若是再讓他聞到一次,他一定還會想起來。而現在,就是所謂的「再一次」。
但是,也正是這塊骨頭上,有着屬於溫酒的氣息。他與他相伴多年,絕不會認錯。
「你到底怎麼了?」謝轍終於從後面追了過來,「招呼都不打便這樣跑了。你手裏拿的是什麼東西?」
「如月君的屍骨。」
「連這裏也有嗎。」
「的確是意想不到的地方。不知這附近還有什麼。」
皎沫也終於追上了他們,她喘着氣,一時開不了口。在她漫長的壽命中,用於奔跑的這雙腿僅僅使用了十年而已,用於呼吸的肺也一樣。她緩了很久,這才跟得上還在討論的二人的話題。她還未開口,便聽到寒觴這麼說了。
「我有種不好的感覺。」
「莫非你想說」皎沫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骨頭,「該不會——」
寒觴指着這一截肋骨,列出兩根手指,示意他們一些細小的裂紋。
「看這裏,是炸裂的衝擊產生的,而這兒是灼燒所致。雖說是灼燒,也不一定需要高溫,狐火便能做到這點。這些細小的溝壑中充斥着法術的氣息,而這正屬於我最熟悉的那個人。這骨頭藏在石頭底下,並不容易讓人看見,所以尚未被拿去,也無野獸啃食。」
他說着,那兩人便認真地看,認真地聽。他們的表情都愈發凝重。
「根據我們知道的消息,難道說真是溫酒所為嗎?」
「他是個溫和的人,我不信他會做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但倘若師父出事的那個場面沒有誇張,那這等殘忍的手法似乎又有相似性了。我開始不信他們的描述,但根據我嗅到的濃烈的血腥,事後冷靜下來思考大概,他真做得有那麼出格。」寒觴看向他們的眼神充斥着悲哀,誰也無法描述。他頓了頓,接着說:「你們知道我擁有這樣一位兄弟,一定對我們都很失望吧。」
「別說胡話。」謝轍皺眉道,「時至今日,我們一刻也不停地慢慢走,慢慢摸索。我從不認識溫酒,但我認識你,也相信你堅持的這些事。我原本對妖物都不曾看好,便是覺得天底下所有妖怪,或許都如謠言中的溫酒一樣。到了現在,我或許不相信他,但相信你。」
皎沫也輕嘆道:「唉是了,鍾離公子。想想看,您完全有能力得到這件證據,然後藏起來,不告訴我們任何一人,獨自處理師弟的事。可您還是如實對我們說了一切,包括您心中所想。這份信任,不論如何都值得我們的尊重。」
這些話令寒觴心中的擔子輕了不少,他有些感動。就在這時,問螢也趕來了。她的聽力自然也是極好的,在靠近這邊時就聽到他們的話了。
「可、可是——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我不相信!」但她的語氣又弱了下來,「我不敢相信。為什麼?」
「倒有一種可能,」謝轍說,「指不定,是讕指使他做的。」
「妄語?這倒還真不是沒可能。」皎沫將食指關節湊到嘴邊,略微頷首表示認同。
「一定是他!」問螢篤定地說,「溫酒恐怕沒有自發襲擊六道無常的理由他已經沉寂了那麼久,怎麼會突然冒着被人發現的可能,忽然做這樣過激的事?」
寒觴看向問螢的眼神有些驚訝。原本,他以為妹妹的反駁是不願相信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她是如此認真分析過的,這在他的意料之外。問螢不知不覺已經長大了,除了個頭之外,心智也愈發成熟。他不知是她本就這樣,還是下山之後才有所成長。
「你說得對。」寒觴點了點頭,「他既然與無庸氏合作,恐怕也只是聽他們的安排。這樣一來,矛頭指向的就會是這個銷聲匿跡的妖怪。這麼多年過去,不少人早就忘了他吧。借他的手,算是選擇了一把鋒利的刀,而真兇卻不會被血濺到,不會被任何人懷疑。」
「話又說回來那妄語為什麼要這麼做?」
皎沫的問題讓四個人再度陷入沉寂。謝轍想了又想,試探着說:
「他應該想要得到如月君的軀體。」他撓了撓頭,「我是這樣想的。無庸氏的能力很強,又有那麼多經驗豐富的解體師。對付如月君整個人,他們或許難以招架,而且目標太大。倘若只是拿走其中一部分,也足夠他們進行研究相當於,他們用一場看上去是報復性的仇殺,粉飾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
其他三人都不約而同地點點頭。如此看來,謝轍說的便是最可能的情況。就在此時,天上忽然掠過一隻迅捷的鳥。它噌地一下抓走了寒觴手中的肋骨,一下又飛得很遠。它的速度很快,令幾人完全沒反應過來。
「怎麼回事?!」
「誰?!」
「好像是一隻隼。」
不遠處走來一個人。他的手臂上,正站着一隻英姿颯爽的隼。
「幾位別那麼緊張都是老朋友了。」
從隼的手中接過黑色的骨頭,一面款款走來的扮相華麗的傢伙,竟是孔令北。
「是、是你?」寒觴的臉色並不好看,「你搶我東西做什麼?」
「你的東西?別弄錯了,這是如月君的東西。」
孔令北還是那副刻薄的嘴臉。他將半截肋骨打在另一隻手的掌心,搖着頭說:
「你們啊,還真是與這些麻煩事有緣。」
謝轍上前一步,問道:「您怎麼會在此地?莫非也是來尋找骸骨的?」
「差不多吧,說來話長。有興趣的話,你們隨我一起到林外的縣城去吧。卯月君也在那裏她在等你們。」
「她知道我們來?」
「她知道你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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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回:行遠自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