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老友(1 / 1)
作為一個六十歲的人,荀楨一直很有耐心,年紀大了,對一些事看得就會更加全面,也更加保守膽怯。
多年的時光已經將當初自負才學,妄想建功立業的青年打磨得溫和內斂。
窗外和煦的春光,極易使人想到當初蟾宮折桂,踏馬遊街時的意氣風發。
公道唯白髮,春風不世情。
慶元十三年金鑾殿上才華橫溢的少年探花郎,早已經垂垂老矣。縱觀他之一生,從翰林院編修一路入了閣,其間雖有外放貶謫的失意,也有日後官居一品的得意,到現在因病致仕,他做到了常人做不到的事。除卻兩件事未了,待他處理,他心中已經無甚憾意。
而兩件未了的事,從他黑髮困擾他至白髮,現在終於也正按他的預想發展。
荀楨慢慢地撥弄着棋簍中的棋子,側耳聽着窗外的動靜。
按約定時間,他的好友也該來了,他兩位好友,一位李茂沖,一位林惟懋。
林惟懋赴約時總是慢上一刻,李茂沖卻守時到可怕,他的一生從未失約。
「楨幹。」
耳後傳來有禮到以至於疏淡的男聲,荀楨一聽便知曉李茂衝來了,他不緊不慢地將手中拈着的一枚黑色棋子放入棋簍中。
李茂沖年輕時在京中也是赫赫有名之輩,他出生權貴之家,從小便顯露出不同於旁人的聰慧,喜愛王弼等魏晉玄學,對老莊頗有心得體會,到了十五歲時不顧家人反對,一意孤行地出了家,探尋玄妙的大道。
李茂沖今日包着莊子巾,身着大褂。
他生得人清瘦,襯的大褂愈發寬大,被春風一吹,好似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麻煩你多走一趟,坐罷。」荀楨笑着招呼自己的老友。
「你今日找我來,所為何事?」林茂沖的神情以至於冷淡,他走到荀楨面前,施施然的坐下,直接地問道,懶得花費半刻時間去寒暄敘舊reads;。
荀楨笑了笑,也不藏着掖着,「雖為的是我托你辦的事和王韞的事。」
他的好友最怕繞彎子等麻煩事,故而一個出家修道,一個痴迷於畫畫以至於離經叛道。而他性子溫和,最擅長和他人虛與委蛇,故而步入了仕途。
聽到荀楨提到王韞二字,李茂沖立即皺了皺眉,「你不願意放棄你的想法?」
荀楨搖了搖頭,合上了棋簍道,「事已至此,我怎會輕言放棄,我若是放棄了不但是對王韞不公,更是對……」他猶豫了一下,接着道,「阿韞的不公。」
「你成親時我已寫信告知你娶王氏女只是多此一舉。」李茂沖冷冷道,「你卻稱我狗拿耗子,怎麼?」他眼帶嘲諷之色,「到底是來求狗來了?」
李茂沖毫不猶豫地稱自己為狗,荀楨聽了不禁苦笑。
「王氏女不是什麼阿韞。」李茂沖面色依舊冷淡,「她若是什麼阿……」
「不,」荀楨難得打斷了旁人的話,李茂沖一抬眼皮,一雙眼如萬年寒潭,平靜地瞧着荀楨,荀楨好似未看到李茂沖的冰冷,反而溫和地笑道,「她是阿韞,你曾言,我若是能找到什麼事物來證明王韞便是阿韞,你便願意為她,做你當初為我所作的事。」
李茂沖神色未動,只是問題更加尖銳直接,「我雖承諾於你,只是你的證明到底在何處?」
荀楨側着身子,從自己的座位旁抱出一疊書,正是昨日他問王韞要的話本。王韞憋着的臉,荀楨每每想到都忍不住輕笑。
王韞以為他一定會被她嚇到,其實他只是起初略微愕然,之後便不再放在心上。他的年紀有六十了,王韞偷藏話本此事,在他看來,也就像是一個懵懂的少年所作的,有些冒失的有些好笑的行為罷了。真正值得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事,已經很少很少。
李茂沖見荀楨把一大疊書擱到桌上,冷笑道,「書?單憑書你又能證明什麼?」
荀楨未曾在意李茂沖尖銳的口氣,他知曉他的好友只是因為他而惱怒,若是旁人,李茂沖怕是不願浪費一絲時間打擾他探尋大道,所以真正對不起李茂沖的,反倒是難得任性的他。
荀楨壓下心中的歉意,揀了最上面的一本給李茂沖,「你瞧瞧便是。」他笑道,「即使不能證明什麼,你看看也無妨,畢竟此書的作者可是你朝夕相處之人。」
李茂沖將信將疑的隨意一瞥,冷淡的神情僵住了,「召南散人?」他的神情頓時變得古怪了起來,「衍修?」
『召南』中不乏《野有死麕》、《摽有梅》等作,你徒弟喜愛週遊天下,以『召南散人』自居來寫男女之情,人事之變,倒是有些巧妙。」荀楨笑道。
李茂沖拿着書,臉色難得浮上了些窘意,「他要寫便寫,干我何事。」
荀楨:「你翻開看看。」
既然拿都拿了,李茂衝心裏縱有一百個不願,但也聽了荀楨的話,翻開了手中的書。
「你可看到了書中的符號?」荀楨問。
李茂沖仔細瞧着書頁上畫得標點符號,「你是何意?」
荀楨笑意未變,「我是何意,好友你心知肚明,書中的符號到底是什麼,想必你也清楚,此物便是王韞就是阿韞的證據。」
李茂沖凝視了王韞畫下的標點符號半刻,其間荀楨一直未出言打擾reads;。
最終李茂沖緩緩合上了書,抬眼看荀楨,「你夫人的性子倒是,」他面色古怪,「有趣得緊。」
荀楨啞然失笑,「我可未叫你關注她的批註。」
李茂沖的臉色黑了,「胡言亂語,你以為我願意看。」他今日來的重點不在王韞的批註上,故而他只是隨口提了提,便將王韞「生命大和諧」諸如此類的批註拋之腦後,慢慢恢復了當初冷淡的神色,「我一直不信她能來此,當初我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不可能會出什麼紕漏。」
荀楨不在意地笑道,「只是世間萬物哪有什麼肯定之事,你是修道之人,有關動靜之事,你知曉得要更多。」
「所以是我錯了。」李茂沖擱下手中的書,冷淡的神色漸漸軟化,他輕嘆道,「既然你如此堅持,我會依照我的承諾,只是想來你也知曉,不是現在,現在我做不到。」
「一者她情況和當初你不同,二者此事代價甚重,帶你回來已盡我全力,現在的我無法帶她回到她應回去的地方。」
荀楨瞧着李茂沖,直到把李茂沖瞧得不自在了起來,才低聲道,「抱歉,是我勉強於你了。」明知曉李茂沖的情況,卻提出如此要求,是他的不是。
荀楨苦笑,「何況現在也有事亟待處理,便暫且等一切事了罷。」
「待一切事了?」李茂沖悶哼了一聲,反問道,「待一切事了可不是口頭之言,」他眼神落到荀楨的臉上,「我觀你臉上蒼白,再如此下去……」他頓了頓,道,「你要如何處理種種事?」
「不礙事的。」荀楨神色坦然,「只是近日受了些風寒,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我年紀大了,不再像年輕時。」他玩笑似的懇求道,「我邀好友來此的用意,也是想要煩請好友為我開一副藥。」
李茂沖冷笑,「我若是不給你開藥呢?」
荀楨好脾氣地笑道,「若無你,我大概只能到處求人了。」
李茂沖哼了一聲,不答話了。
然而他平靜了不到半刻,似乎想到了什麼,憋不住又吐槽了王韞一句,「我當初不信王氏女是她,要多虧了她不似當初的你,她對現在的生活適應得不錯,」李茂沖似乎有些不滿,「現在想來,除了一開始的行錯踏錯,她後來倒是從中吸取了不少教訓,安分守己,自甘於此。想來不出三年,必將失去自我,泯然於眾人罷了,之後便是三從四德,活得可悲得很。」
李茂沖看不上於隨波逐流,毫無自我的人生,也無怪乎他措辭如此激烈。
只是個人有個人的活法,李茂沖想得其實是有些天真了。
荀楨也不惱,反而莞爾一笑,「她不會。」
「揭過此事不提,」荀楨玩笑似的神色收斂,轉而鄭重,「不知我交給你的事如何了?」
「你托我辦的事,我已經吩咐了衍修,他一個月前傳信於我,稱都已安排的差不多,接下來的事端看你自己。」荀楨神色鄭重,李茂沖答道,「衍修稱他和星荷將動身回京,算算日子,想必已經到了大梁。」
而鬧市上,一直閉目小憩的年青道子,驀得睜眼打了個噴嚏。
道子瞧了瞧方以默等人,鎮定自若,絲毫不顯扭捏之色。
他揉了揉鼻子,臉上掛上了如浪子般不羈的笑容,對着方以默等人調侃道,「各位來此,盯着我的腳趾看了也有半日,不知要測算些什麼?不妨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