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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裴雲暎):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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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雲暎書房的畫案上有一座木塔。

    木塔很高,每一粒木塊都是他用匕首親自削湊。

    極少有人能進他書房,每個進他書房看見這座木塔的人都要奇怪一番,堂堂殿前司指揮使,音律騎射皆通,不愛飲酒歡樂,偏偏愛好如此奇特。

    他第一顆木塔的木塊,是在母親過世後堆起來的。

    昭寧公夫人被亂軍挾持,父親卻眼睜睜看着母親死在亂軍手中,他得知消息匆匆趕至已經晚了一步,掙脫護衛撲到母親跟前時,只來得及掩住母親頸間傷口,汩汩鮮血若泉眼斬也斬不斷,母親對他說:「暎兒快逃快逃」

    他一直以為母親說的「快逃」,是要他逃離亂軍混亂的刀下,許久以後才知曉,那句「快逃」,指的是讓他逃離裴家。

    他不懂。

    母親死了,舅舅一家死了,外祖一家也不在。新帝即位,裴棣每日不知在忙些什麼。那時裴府總是愁雲慘澹,裴雲姝受此打擊一病不起,鬱鬱寡歡,飯也吃不下。

    他學着母親在世時,做母親常做的小餛飩給裴雲姝,一勺一勺餵給裴雲姝,吃到最後一個時,裴雲姝的眼淚掉了下來。

    「阿暎,」姐姐哭着道:「今後只有你我了。」

    今後只有他們二人了。

    父親的涼薄在那一刻已顯端倪,十四歲的他雖年少,卻也隱隱察覺外祖家接二連三的死亡已有蹊蹺。他試圖讓父親徹查,裴棣卻冷漠拒絕了他,嚴令禁止他再提此事。

    「不要給裴家惹禍,好好做你的世子。」裴棣語帶警告,「別忘了,裴家不止你一個兒子。」

    裴家當然不止他一個兒子,還有裴雲霄,自母親過世,他甚至聽聞有媒人上門,要與裴棣商量續弦。

    正當壯齡的昭寧公,不可能為夫人做鰥夫一輩子。人心易變,朝東暮西。

    於是他冷冷道:「沒有裴家,沒有昭寧公世子這個名號,我一樣能報仇。」

    「來日方長,我們走着瞧。」

    無人幫忙的情況下,追索真相總是格外艱難。他從活着的外祖親信口中得知一件悚然聽聞的秘密,原來外祖一家、舅舅一家以及母親的死,都與先太子之死有關。

    原來他的仇人是如今的九五至尊,而他血濃於水的父親,在家人與榮華中選擇了後者。

    那是個秋日的雨夜,萬戶寂寂,冷雨瀟瀟,少年靠坐在牆頭,冷眼聽着院中促織急鳴,一聲一聲,眼底一片荒蕪。

    復仇之路,千難萬險,一眼望不到頭,而他只有孤身一人,宛如螻蟻攀登巨山。

    能否成功?如何成功?前路茫茫。

    心煩意亂時,隨手從門外撿了截樹枝,閃着銀光的匕首用心雕刻,漸漸雕刻成一塊圓融木塊。

    裴雲暎看了那木塊良久,心中打定主意。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遲,下山疾。

    他正是年少力盛之時,不如趁此時機把握時光。母親不能枉死,為人子女,若連家人冤讎都能忍耐,與禽獸何異?

    復仇很難,難以登天,但細小木塊長年積攢,也能堆成巍峨巨塔。

    要弒天,就得先登天。

    他把木塊擱在書案之上。

    就此決定復仇。

    樞密院與外祖曾有舊情的一位老大人給裴雲暎一枚戒指,要他去蘇南尋一個人。梁明帝設計先太子死在秋洪之中,又將所有知情人盡數滅口。但總有一兩個漏網之魚,提前覺出不對逃之夭夭。他要將「證人」帶回盛京,成為復仇的「砝碼」。

    於是提刀去了蘇南。

    客路風霜,行途不易。他也曾錦衣玉食,不食人間疾苦,然而登上路來,來往皆是路客,夜住曉行,孤燈為伴,一路舟車南北,漸漸也就明白了。

    他歷盡千辛萬苦找到「證人」,好說歹說說服了對方願意同他回京,然而一轉頭,卻被「證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對方通知官府一路追殺,他九死一生逃了出去,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卻在藏身的刑場中遇到一位撿屍體的小賊。

    撿屍體的小賊雙手合十祈禱,一面動作嫻熟地將死人心肝攜走。

    他匪夷所思,持刀逼那小賊救了自己。

    小賊是個姑娘,年紀不大,醫術很糟,傷口縫得亂七八糟,大冷的天戴一張面巾,滿身皆是秘密。

    他面上笑着,心中一片漠然。

    世上可憐人無數,他對旁人苦楚並無興趣,也不想打聽。

    但或許是那夜蘇南的雪太冷,亦或是破敗神像下的油燈火苗太過溫暖,安靜燈影里,他竟有片刻動容,任由對方逼着他在牆上刻下一張債條,給了她那隻銀戒。

    救命恩人,他想,這報答算輕了。

    他活了下來,回到盛京,經歷伏殺,見到了嚴胥。

    後來,這段經歷就變成了木塔的第二顆「木頭」。

    他第三顆木塊來自於加入嚴胥以後,這位曾與母親提過親被拒絕,在眾人口中愛而不得的樞密院指揮使似乎十分討厭他,每日讓他和不同人交手訓練,車輪般絕不停歇,每每被揍得鼻青臉腫還不算,開始要他接任務,任務免不了殺人。

    他第一次殺人,回去後一遍一遍洗了很多次手,直到手指都發紅,後來去了祠堂,看着母親牌位發呆。

    這只是開始,或許將來還會殺許多人。有些事起頭便沒辦法結束,這條路果然不好走,行至途中,上不得下不去,人卻無法回頭。

    他默默削下第三顆木塊,擺在案頭。

    第四顆木頭則來自於一場刑訊逼供,嚴胥要他在旁邊坐着看,被刑訊的人曾參與先太子秋洪事件,嚴胥要審他,這人嘴很硬,樞密院的暗牢陰森,他們在這人胸口開了個口子,放上一隻黑鼠,之後用火炙烤,黑鼠受火,不斷用爪子在人身上打洞,血肉模糊。

    那人叫得很慘,出來後,他扶着門口的梧桐樹吐了很久。

    嚴胥冷笑從他身前走過:「早日習慣,不然,今後你就是那個被審的人。」

    他回到家,閉眼良久,在木塔尖放上第四塊木頭。

    木塔漸漸堆積如山,一粒一粒木塊圓融而鋒利,他接過許多任務,殺過很多人,再進審刑室中,已經能遊刃有餘地折磨逼問刑犯。

    行至高處,習慣戴面具生活,談笑、殺人、行路,心中不見波瀾。

    他的塔漸漸成型,他已經很久沒有再往上放過一顆木塊。

    直到遇上陸曈。

    陸曈是個有秘密的人。

    從他第一次見到她開始,從那朵銀針鋒利的絨花開始,縱然女子柔弱纖麗,楚楚可憐,他卻一眼從她眼中看見憎惡與仇恨。

    仇恨。

    他對仇恨最熟悉。

    所以在青蓮盛會的萬恩寺中,瞥見她腕間的第一時間就開始起疑。

    一位妙手回春、仁心仁術的女大夫,原來是個會夜裏親手殺人的女閻羅,未免奇異。她平靜冷淡,所過之處,或偶然或意外,總有血光之災。

    科舉舞弊案一朝捅出,陸曈身在其中,清清白白絲毫不沾,卻又處處有她痕跡。於是接到舉告時,他親自帶人登門,以為將要抓到這位女閻羅的馬腳。

    誰知樹下掩埋的卻是豬肉。

    女子看來的眼神嘲諷譏誚,轉身毫不猶豫將殺人罪名栽贓。

    她膽大包天,無所畏懼,在她眼裏,他只能看到瘋狂。

    他欣賞這份心機與冷靜,卻又懷疑她是太子亦或三皇子的人,或許是梁明帝的人,否則無人撐腰,不會如此有恃無恐。然而她一介平民,尋不出半絲蛛絲馬跡,他屢次試探,她滴水不漏。

    偏偏這時候她救了姐姐,欠了份人情。

    這世上,人情債難還。而她所救的,又是他最重要之人。他在陸曈前暴露軟肋,而他卻對對方一無所知。

    之後便存了幾分較勁的心思,三分真心七分試探,不甘落於下風,他是刑訊逼供的人,而她是最難撬開的犯人,有時甚至反客為主。

    遇仙樓偶遇、雪夜的躲藏,命運有意無意總要將他們揪扯一處。

    他曾笑着問過陸曈:「俗話說『恩義廣施,人生何處不相逢?冤讎莫結,路逢狹處難迴避。』」

    「陸大夫,你我這緣分,究竟是恩義還是怨仇呢?」

    陸曈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冷冰冰回答:「是孽緣。」

    孽緣。

    這緣分委實不算愉快。

    尤其是當他發現自己的名字也在陸曈的殺人名單之上。

    他曾想過許多種陸曈的身份,太子、三皇子、梁明帝,甚至其他人,但未料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為家人獨自進京的孤身醫女。沒有背景,無人撐腰,她騙了他,用一個莫須有的「大人物」,為自己增添砝碼。

    一切只為復仇。


    行至絕路之人,總是孤注一擲得瘋狂。混有迷藥的香被一切為二,她的匕首脆弱得似她這個人,煙火映照一片泥濘,女子坐在滿地狼藉里,聲音有竭力忍耐的哭腔。

    「我不需要公平,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他停住。

    眼前之人忽然與幼時祠堂的少年漸漸重合。

    那時他也如此,一無所有,唯有自己。

    時日流水般倏然而過,他都快忘記十四歲的自己是何心情,卻在眼前女子身上,瞧見了自己當年模樣。

    於是他遞過去一方帕子。

    除夕之夜,德春台煙花將要放很久,等他回到家中時已經很晚,裴雲姝和寶珠都已睡下,他進了書房,桌案之上,許久沒碰過的木塔靜靜矗立。

    他坐了下來,那天晚上,在木塔放上了一顆木頭。

    很久以後,他已和陸曈結為夫妻,殿前班的禁衛們喝酒閒談,說到女人的眼淚對男人究竟有沒有用。他從旁經過,被手下叫住,詢問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答:「分人。」

    又有人問:「陸大夫的眼淚如何?」

    被另一個禁衛起鬨:「陸大夫又不會哭!」

    陸曈行事鎮定冷靜,的確不像會哭的模樣。

    裴雲暎沒說話,腦中卻回憶起除夕夜那晚的眼淚。

    他想,她的眼淚,他其實根本招架不住。

    好似就是從除夕夜那一日開始,他許久未堆的木塔,漸漸又開始堆高起來。

    陸曈被發配去南藥房摘紅芳絮,被朱茂銼磨,醫官院的崔岷受太府寺卿影響,故意令她去給金顯榮看診她身上總有很多麻煩,許多麻煩是自找的,他冷眼旁觀,想要做個無動於衷的局外人,卻每每不自覺地投以關注。

    他對陸曈的心情很複雜。

    一面覺得她自不量力,如此對付戚家猶如以卵擊石,一面心中又奇異地相信,只要她想,她就能成功,她一定會成功。

    只是難免擔憂,於是暗暗相助,仿佛在她身上投注某種期待,以至於做的超出自己分寸。去莽明鄉、說楊家人

    被她推倒的木塔七零八落,有些事從那一刻開始失控。

    蕭逐風一眼看穿,總是調侃諷刺,他不以為然。

    直到京郊圍獵。

    看見陸曈受傷那一刻的怒意令他差點拔刀當眾宰了戚玉台,他見不得陸曈在別人面前卑微,見不得她忍受屈辱在仇人面前低頭。他想護之人,憑什麼遭人踐踏?

    動情之心,無法否認。

    裴雲暎想要幫她復仇,被一口拒絕。陸曈總是拒絕旁人幫助,他一次次靠近,被一次次推開,書房中木塔曾被她推倒一次,他沒再繼續重堆,可是苦惱卻半分未少。

    她成了新的難題。

    世上總是有很多難題,也曾聽說男人難懂女人心。陸曈更是其中佼佼者。

    有時他覺得對方對自己未必無意,可是下一刻,她又扔掉梳篦,冷冰冰將自己推開。

    他不明白陸曈在想什麼。

    儺儀大禮後,戚玉台死於生父之手,戚清窮途末路,她已心存死志,要與戚清玉石俱焚。他趕去阻攔陸曈,卻在看到對方眼睛時驟然明了,她根本不想活。

    幸而常進將她帶往蘇南。

    所有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他沒了後顧之憂,留在盛京,為籌謀已久的復仇添上最後一筆。

    梁明帝在位這些年,朝中招權納賄、賣官鬻爵之風盛行,太師戚玉台更溺愛惡子,植黨蔽賢,朝中暗中看不慣人亦不在少數。樞密院與殿前班兵權合一,由寧王舉事逼宮,順利得不可思議。

    三皇子和太子明爭暗鬥,對這閒散王爺從未放過在心上,一邊沉於安逸,一邊蟄伏已久。

    廝殺中,梁明帝顫抖着手指向他:「裴雲暎,你竟敢犯上作亂?」

    他淡淡一笑:「論起犯上作亂,誰比得過陛下呢?」

    「你」

    「你這樣的人,」裴雲暎冷冷道,「也配為君?」

    「為何不配?」皇帝怒吼,「朕哪裏比不上元禧,就因為他是太子,這江山帝位就該在他手中。他有忠臣有兄弟,有最好的一切,父皇騙了我,嘴上說我是他最疼的兒子,實則還是偏心,要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他!」

    「他們都該死!」

    「朕當年就不該留你!」梁明帝喘着粗氣,臉色猙獰地盯着逼近的寧王,「還有你!隱忍多年就是為了眼下好一個閒散王爺!」

    「兄長又何嘗不是呢?」寧王冷笑,「你該慶幸,偷來的東西被你佔了這麼多年。」

    「一介賊子,妄圖江山,可笑。」

    刀鋒斬過,所有恩怨戛然而止。

    籌謀多年的復仇終於落下尾聲,大仇得報,他回望過去,竟有些想不起來時之路,內心一片空茫。

    不知陸曈大仇得報那夜,仰頭望向長樂池邊煙火的心情,可曾與他一樣?

    他在盛京料理完嚴胥後事,元朗點他去岐水,他知道元朗是故意的,這位與他同行多年的寧王殿下,即便登上皇位後,仍保留着從前的一點八卦與市井。

    他從善如流。

    裴雲暎想得很明白,人與人相處,猶如面對面行走,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

    她走得慢無妨,他願意多走幾步。

    他慶幸自己多走了幾步。

    才知道她曾那麼苦、那麼疼,那麼孤單過。

    原來她一直推開自己,是有更深的難言之隱。

    幼時他驕傲飛揚,眼高於頂,旁人邀約總不願搭理,母親告訴他:「阿暎,你這樣,日後不會有人與你說話。」

    「不需要。」

    「可是阿暎,人的一生,高興或是不高興,倘若只有一人獨自領略,就會非常孤單。」

    陸曈就曾這樣的孤單過。

    好在以後不會了。

    從今往後,無論悲喜,離合愛恨,他都會和她一同分享。

    他走進書房,陸曈正坐在書案前,認真搭建他那堆木塔,木塔高高聳立成一團,最上的一顆怎麼也搭不整齊。反反覆覆幾次,陸曈臉上已有不耐。

    他牽了牽唇,走到她身後,握住她的手將那隻木塊往上擺,邊道:「不要着急,建塔需要凝心靜氣。」

    她被籠在他懷裏,發頂擦過他下巴,頓了頓,沒好氣道:「你在這裏,我怎麼寧心靜氣?」

    「嘖,你這是在怪我令你分心?」

    「不然呢?」

    「都怪我這張臉。」他感慨。

    陸曈轉過臉來,蹙眉盯着他,半晌,一本正經道:「這張臉的確長得像我一位故人。」

    「什麼故人?」

    「欠了我銀子的故人。」

    他揚眉:「銀子沒有,人有一個,要不要?」

    陸曈佯作嫌棄:「湊合吧,臉還行。」

    「那我還賺了。」

    她抬眼看着她,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

    裴雲暎跟着笑了起來。

    木塔靜靜立在桌上,曾被人一粒粒堆起,又被人闃然推倒,反反覆覆,前前後後,見證他的過去與現在,脆弱與堅強。

    將來日子很長,不敢說再無困惑,但他已經很久不搭木塔了。

    她是最後一顆。

    也最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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