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九十二章 海舟玖(1 / 1)
浦峰道:「我瞧那丟人的小子估計馬上就回來了。」
身邊嘈雜,果然有人下注,二十餘息之內,那阿鬼就要冒頭。
柳一漸道:「接下來呢?」
浦峰道:「到了二十七八丈上下,最是難過。胸骨似都要被壓斷,胸腔要被壓塌。此間萬萬不可硬抗,須得徹底放鬆,假裝身子不是自己的。此處要麼渡過,要麼胸腔爆裂。人在此處,十息心才跳一下!」
柳一未濟道:「浦兄知道的如此清楚。」
浦峰搖頭道:「我便卡在此處,到了二十七丈,便在難下去一分。」
柳一漸贊道:「已是很了不起!」
柳一未濟道:「他們兩個離此線應該也不遠了吧。」
柳一漸道:「不知後面還有什麼關隘。」
忽聽一人道:「三十丈,三十丈之處,此處常人再難寸進,卻是跟一對耳朵有關。」卻是海平潮走近說話,接道:「人耳內有司平衡之器,若是失衡,能叫人不受控制翻轉,不能取直。」
柳一漸哦了一聲,道:「是以那巴瑤族人要把自己耳鼓膜戳破。如此說來,那阿鬼倒是贏面更大。」
浦峰道:「我大哥自也戳破了的。」
海平潮接道:「三十丈之下,已非人之境界。接下去能進多深,全賴精神。至此人身上如同壓了一座大山,早已渾渾噩噩,全憑一股本能之氣。」
柳一漸道:「如此說來,三十五丈也不是無人能及,甚至還有更深者了?」
海平潮道:「三十五丈之上,自有傳聞。你們說的採珠,不是還有四五百丈的麼?」
柳一未濟道:「不知船頭曾經能潛多深?」
海平潮轉頭望向海面。
浦峰面露崇敬之色,低頭退後半步,輕聲道:「船頭潛過三十五丈。」
海平潮道:「永無止境,大約三百丈的也有,只是他們永遠回不來了。這潛水的艱難,下去其實容易,難的卻是回來。」
柳一未濟道:「是浮不起來麼?」
海平潮道:「三十丈之下,大海下面如同有張血盆大口,要把你拖進去。」
忽地桅杆上繩子一動,甲板上眾人登時大呼小叫起來。
有人道:「動了!」
有人道:「不是求教!」
有人道:「只是借力!」
有人道:「迴轉了!迴轉了!」
有人道:「浦大哥還是阿鬼?」
有人道:「定是浦大哥,那個阿鬼估計已經咽氣了!」
有人道:「你猜他們潛到哪裏?」
有人道:「二十七丈!」補充道:「這天氣太糟糕了。」
有人道:「三十丈!」
有人道:「三十一丈!」
一個宏亮聲音忽然道:「到底,我賭到底!」
孫爺聲音道:「賭哪個?」
那人道:「自然是浦大哥!」
海平潮道:「熱毳?」
浦峰迴看一眼,道:「妥當。」
柳一未濟和柳一漸跟他視線看去,見一口大鍋,上面蒸着兩幅羽毛織就蓑衣一樣的衣衫。
柳一未濟道:「已經一『定』了。」
柳一漸道:「這上來有何兇險。」
海平潮道:「清醒最難。潛到三十丈之下,人已如醉酒,身子腦子,都如爛醉一般,不可抗拒的想要沉沉睡去。與之相比,自海底浮游需要的力道倒是小事。有些人甚至分不清上下,自以為朝上,其實卻是朝海底沉去。就便成功向上,常人此時,已感氣息不足,心中迫切想要張口呼吸。此際若是張口,自也是必死無疑。萬萬不能焦躁,最渴求呼吸之態,大約十餘息時間,若能熬過此關卡,閉氣反是輕鬆了。但取而代之,又是渴睡之念。不思不想,不知不覺,只有困意。」
附近人吵鬧之聲漸小,都在聽船頭說話。
海平潮接道:「若能回到十七八丈處,身子會是一輕,伴着舒暢之感。再上七八丈,都是輕鬆之極。」微微一頓,道:「然後就是最兇險之處。」
柳一未濟道:「淺海反是兇險?」
海平潮點頭道:「十丈之上,最是危險。這一段人最是脆弱,不知什麼原因,深潛返回之人往往都在此段昏厥,就此永沉海底。」
柳一漸道:「不知是何故?」
海平潮道:「我猜是上浮太快之故,人這身子,委實太過脆弱,忽冷忽熱尚且傷風感冒,疾奔疾走也要酸痛,這三十多丈深海來去,超出人力所為之事,豈能毫無代價,無病無災。」呵呵一笑,道:「老夫老朽,只能後來人解惑了。」
柳一漸道:「定會有人明白的。」
海平潮道:「但願如此,回到三五丈處,已不需發力,海水自會推你上來。三丈多已可見日光,待出水面,那一口氣吐出,一口氣吸入,方知何謂再世為人。」
柳一漸呵呵笑道:「聽船頭如此一說,倒真想嘗試一次。」
眾人再不言語,都望着下面海面。不少人緊扶船舷,努力探出頭去張望。已經有七八個壯漢跳落水中,等着接應。
夕陽正落,遠處海波泛金,大船近處卻是連綿潮湧,起伏不定。海面之上,卻是始終不見有人浮出。那大繩隨風波晃動,也再無人拖拽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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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兩人沉水,已近一刻鐘。
就在此際,「嘭」的一聲斷裂悶響,幾乎同時有人尖聲驚呼,道:「小心!」
船舷之上,一根連着船舷與中間主桅的桅索忽然崩斷,並且從船舷上扯下一塊硬木,大繩怪蟒一般呼嘯而起。此際風帆都已放下,一根架起風帆的橫木跟着墜下。
周遭人人變色,爭相躲避。海船之上,最可怕的便是繩索斷開。不管何時,立足捲曲的繩索之間,乃是海船上的大忌。連接桅杆的繩索皆是粗大,扯的緊繃,一旦斷開,比大錘還要厲害,當真是抽中就死,擦到就傷。
這根桅索更是帶着一截斷木,如流星錘一般無二。
好在斷掉的繩索只有一根,風帆橫木也未完全脫落,繩索帶着硬木飛起,猛地彈向船內,只有臨近幾人被波及。
一人離的最近,根本不及反應,正被硬木打中頭部,整個人凌空飛起,重重砸在身後一人身上。
事發的突然,結束的也快。橫木倒掛並未帶的其他繩索斷裂,那斷繩呈過瞬間凶威,也即收斂垂落。
海夕池面色難看,厲聲道:「都站定了,莫要走動!」船上固定重物的大繩每根都要定期檢查,此種事情在海上總會遇到,只是福運號上,已經七八年未有了。
就見甲板上躺着兩人,一個腦袋血肉模糊,紅白血肉腦漿塗了一地,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一副慘狀,叫附近人都是倒吸口涼氣。面孔雖已稀爛,一身腱子肉卻是明顯,這倒霉鬼正是那灶頭黃從聰。他首當其衝,被繩索直接抽中頭部,登時就沒了氣息。
地上另一人也好不到哪裏去,也是被撞到腦袋,此際不見血,但人已昏迷。
柳一漸俯身細看,又一探脖頸,道:「還有氣,腦殼怕也是打碎了。快叫船醫來!」
周遭人面面相覷,半晌有人低聲道:「他便是大夫。」
柳一未濟忽然熱心起來,道:「下面不是還有個大夫麼?我去請。」轉身疾奔前艙而去。
他前腳剛動,又是一陣驚呼,眾船工又湧向船舷。
海水之中,一團物事自海底而來,撞破黑水,猛然破浪而出。
阿鬼一張臉白的幾乎透明,手中抱着已經人事不省的浦金泉,另一隻手中隱約抓着一根綢帶。
柳一未濟只回頭一瞥,仍是健步如飛,到了前艙甲板之下,四下無人,腳步忽地慢了下來。慢條斯理,緩緩走到一間艙室之前,輕輕叩門,道:「前輩?」
裏面半晌方傳來一老者聲音,道:「你猜到了?」
柳一未濟眼珠一轉,道:「可是大夢藥王藺老前輩?」
裏面嘿嘿冷笑兩聲,道:「不想老頭子退隱五年,還有後輩惦記。聰明的很,果然不愧是新晉的後起之秀。」
柳一未濟微微一怔,後起之秀?這老傢伙說什麼話?這船上還有人不知我是柳家人麼?哦,上次拜訪,倒未對他自報家門。
就聽藺楚練道:「你年紀輕輕,相貌俊朗,做事老道,鬢間白髮。若是我猜的不錯,你便是最近江湖人吹噓會意劍的沈放吧!」
柳一未濟險些笑出聲來,心道,這真是我這輩子聽到最有趣的笑話了。恭恭敬敬,誠心誠意道:「前輩慧眼,正是不才區區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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